七月中旬,陳廷鑑的請罪摺子與華陽的三封家書一起送進了御書房。
景順帝先撿起了女兒的三封家書,看到第一封上的“父皇親啓”,景順帝欣慰地笑了。
五月裡女兒也寫了信回來,一封給皇后,一封給太子,唯獨沒有給他的,雖然給皇后的那封信裡也提到了對他的關心,景順帝還是有點不是滋味兒。
他子嗣不多,加起來總共兩兒兩女,分別是皇后、貴妃所生。
這四個孩子,除了對兒子們抱有不同的寄託,景順帝最疼愛的其實是小女兒華陽。
皇后是皇宮這種地方都少見的美人,華陽的美貌竟比皇后還要勝過幾分,從小就出落得鍾靈毓秀嬌憨可愛,是那種哪怕她繃着臉甩了人一個耳光,捱打的人也要擔心她會不會手疼的美。
在景順帝眼中,女兒就像一顆能夠讓人忘憂提神的仙果,無論他爲何事頭疼煩惱,只要看到女兒,身心便會舒暢起來。
小時候的女兒很黏他,總是喜歡跑到他身邊玩,一口一個父皇,叫得比籠子裡的珍品百靈鳥還好聽。
可惜後來他酒後糊塗強寵了一個宮女,事後才發現那一幕可能被女兒撞見了。
自此女兒很少再往他身邊湊,景順帝表面裝作不知真相,實則也恥於再主動去找女兒。
但華陽依然是他最喜歡的孩子。
“將這兩封給皇后、太子送去。“
景順帝又對比了一番三封家書的厚度,發現給他的這封最有份量,笑着將另外兩封交給旁邊伺候的太監。
太監託着信出去了,景順帝剪開信封,取出信紙來。
看着看着,景順帝皺起眉頭,暫且放下女兒的信,打開了陳廷鑑的摺子。
這下景順帝明白了,原來是陳廷鑑老家的弟妹揹着家裡貪了兩萬多兩銀子,還有一些田產鋪子。
陳廷鑑除了寫請罪摺子,還送了一隻箱籠過來,裝的就是齊氏所貪金銀珠寶以及田契、房契。
先帝朝時貪官掌權,國庫常年入不敷出,景順帝登基後大力懲治貪官,重用能臣改善民生,國庫的賬目好看了點,但朝廷的各方面用度依然緊巴巴的,如今白得兩萬多兩,哪怕與國需相比只是一個小數目,景順帝也很高興。底下那些官員豪紳,有銀子不肯幫朝廷分憂,私底下孝敬別人,最後還不是送到了他手裡?
至於齊氏一個婦人,景順帝根本沒放在眼裡。
景順帝喊來一個秉筆太監,由他口述,給陳廷鑑回覆。
第一件事,關於那些賄賂,凡是爲官者,鑑於每個官員行賄的數量都不高,景順帝決定將每個官員官降兩級,且罰收行賄金額的十倍,以儆效尤。凡是地主豪紳者,每家家主罰二十大板,同樣罰收行賄金額的十倍。
如此一來,光陳家這邊相關官員豪紳的懲罰,景順帝就能給國庫賺回二十多萬兩白銀。
第二件事,景順帝褒獎了陳廷鑑的大義滅親、主動請罪以及防洪有功,安撫陳廷鑑不必過分自責。
第三件事,按照律法,齊氏犯下貪污、不孝婆母兩罪,當處絞刑,陳家將齊氏及其同黨交給陵州知府衙門便可。而陳廷實治家不嚴,那是陳家的家事,陳廷鑑作爲兄長,可自行管教懲戒,杜絕日後再犯。
“皇上仁厚,陳閣老收到您的旨意,必然感激涕零。”
大太監馬公公笑着奉承道。
景順帝摸了摸鬍子,陳廷鑑是國之棟樑,他自然不會爲了這點小事降罪於他。
正事處理完了,景順帝繼續看女兒的家書,只見上面所寫全是齊氏貪污、石橋鎮受災之事,只在快結尾的時候叫他保重身體。
這樣的家書,沒滋沒味的。
景順帝去了皇后的鳳儀宮。
戚皇后正在看女兒的信,看得太認真,連景順帝進來都沒發現。
景順帝已經五十出頭,戚皇后卻纔三十五歲,既保持着年輕時的美貌,又多了成熟./婦人的嫵媚風情,也正是因爲她這份美貌,景順帝纔會在後位空缺多年之後,一舉冊封了她這個剛剛進宮的新寵。
“寫了什麼,笑得像吃了蜜似的。”景順帝坐到妻子身邊,若戚皇后仔細觀察,會在他臉上發現一絲羨慕。
可此時戚皇后心裡想的全是女兒女婿,笑着將信紙往皇帝丈夫那邊挪了挪:“自華陽出嫁後,每次進宮都要向我抱怨駙馬粗鄙不解風情,如今這小兩口終於過到一起去了。”
景順帝微微眯起眼睛,看到女兒在信上說:“兩位夫兄皆是文人,風雨中獨自行走且艱難,無太多餘力照拂妻子,駙馬卻揹我如履平地,女兒方知武夫也有武夫的好。”
簡簡單單的敘述,確實透露出幾分小女兒的甜蜜。
景順帝也笑了,他自然也希望女兒與駙馬伕妻恩愛,過得幸福。
帝后並肩看完了這封信,聊了聊陳家的家事,最後話題又回到女兒身上。景順帝摸着鬍子道:“陵州終究是偏遠之地,鎮上更是清貧,華陽在那邊生活多有不便。等年後駙馬除了喪,朕馬上將他調回京城,華陽也好快點回來。”
戚皇后思索片刻,輕聲道:“皇上,陳閣老一家都是純孝之人,年初喪訊傳來,多少人猜測陳閣老會想辦法留在京城,陳閣老卻義無反顧地進宮請辭、歸心似箭。這次他們夫妻肯定會在老家守滿喪,駙馬三兄弟雖然只需服一年,大概也不願丟下二老先行回京做官。”
景順帝:“你的意思是?“
戚皇后笑道:“丁憂的官員在喪期解除之前,都會提前稟奏朝廷,請朝廷適時安排官職,不如咱們再等等,看駙馬三兄弟的摺子裡怎麼說,若他們想即刻回京,您答應就是,若他們想留在陵州方便在二老面前盡孝,那您不如在陵州預備三個空缺給他們,年紀輕輕的三兄弟,在地方歷練一二年於他們也有益。”
景順帝:“果真如此,華陽豈不是要在外面多滯留兩年?”
戚皇后:“是多滯留一年零三個月,後年夏天便可回京。她現在是陳家的媳婦,一年喪都守了,多住一年半便可與兩位嫂子同享孝媳的美名,何樂而不爲?”
景順帝:“行吧,那咱們多送些賞賜過去,不能讓她在那邊受苦。”
戚皇后並不擔心,陳家不敢委屈她的女兒。
東宮。
太子正在跟着先生讀書,這位先生雖然沒有陳閣老那麼嚴厲,按照規矩,除非遇到大事,授課時也不能有人來打擾。
將至晌午,課程終於結束。十歲的太子靠到椅背上,伸了個大大的懶腰。
先生看他一眼,並沒有像陳閣老那般指責太子的儀態不雅,收拾好桌面行禮告退。
先生走了,太子的大伴太監曹禮笑眯眯地彎着腰走了進來。
太子眉峰微挑:“什麼喜事,笑成這樣?”
曹禮立即從背後拿出一封信,獻寶似的道:“殿下,公主又來信了!”
太子眼睛一亮,迫不及待地離開座椅,一把將姐姐的信搶了過來。
父皇母后對他教導嚴格,等閒不許他出宮,他想知道宮外的事都得跟身邊的太監們打聽,姐姐是第一個在外面給他寫信的人。
太子很想姐姐,也想知道姐姐在陵州有沒有遇到什麼新鮮事。
他坐到窗邊,如飢似渴地看起信來。
曹禮站在斜對面,見小主子漸漸皺起眉頭,心裡就是一突,擔心小主子壞了心情,會變得不好伺候。
幸好太子的眉峰很快又舒展開來,最後看向窗外,若有所思。
曹禮好奇問:“殿下,您想什麼呢?”
太子回神,問他:“你見過洪水嗎?”
曹禮嚇了一跳:“殿下怎麼突然提到洪水了?難道陵州那邊發水了?公主可有受傷?”
太子搖搖頭,把信遞給他。
曹禮快速看了一遍,連拍好幾下胸口:“幸好幸好,公主吉人自有天相,沒有遇到大水。”
曹禮今年十八,當初也是家裡發大水死了爹孃,輾轉流落到京城,被人帶進宮裡做了太監。
太子既然有興趣,曹禮就講了些洪災的慘烈。
太子:“朝廷不是每年都會撥銀子專門用來修築河堤?”
曹禮:“那都是用來修大河的,鄉野地方的小河段,多少年都不會漲水泛災,偶爾遇到大雨之年才發一回,加固堤壩不值當。”
太子:“那要是父皇非修不可呢?”
曹禮看看外面,湊到他耳邊小聲道:“那得看國庫有沒有那麼多銀子了。”
太子抿緊了脣,國庫不豐,他經常看到父皇爲銀子的事發愁。
曹禮:“您是擔心公主嗎?別啊,您瞧瞧公主,還有心思誇讚駙馬呢,說明那邊的水災不嚴重。”
太子重新看向信紙,腦海中浮現出一道英武挺拔的身影,那是陳閣老的四子陳敬宗,也是他的姐夫。
太子與駙馬見面的次數不多,駙馬給他的印象,是長得還行,容貌上勉勉強強能配得上姐姐。
“殿下,該去用飯啦。”曹禮笑眯眯地提醒道。
太子嗯了聲,率先朝外走去。
東宮的午飯很豐盛,畢竟就算國庫空虛,也不會苛待宮裡的貴人們,光太子這頓飯,就有八菜兩湯。
姐姐希望他強身健體,太子就多吃了一碗飯,內心深處,他也想長成一個能在大雨瓢潑的山路上如履平地的英武男子。
飯後有半個時辰的休息時間,太子想了想,去尋母后。
“母后,姐姐是不是也給您寫信了?”
戚皇后:“是啊,你要看嗎?”
太子:“嗯,給我的信只有一頁。”
戚皇后笑着讓宮女將女兒的家書取來,有滿滿三頁。
華陽的三封信,給父皇的只提正事,給弟弟的只敘家事,給母后的則是兩者俱全。
戚皇后趁機給兒子上課:“陳閣老爲人清簡肅正,就算家裡出了這種事,他也寧可自揭家短,而不是幫兄弟遮掩。”
太子面對信紙,沒吭聲。
戚皇后:“他雖然在家丁憂,百姓遇到危難,他也不顧危險以身作則,與百姓共進退,是真正愛護百姓的好官。”
太子終於道:“母后知人善任,爲兒子選了位好先生。”
戚皇后笑了笑,摸着兒子的頭道:“母后知道,陳閣老有些嚴厲,不過自古嚴師出高徒,你只需要記住,閣老受父皇母后所託,便是訓你也都是爲了你好。”
太子垂眸:“兒子明白。”
戚皇后收起信紙,關心道:“就在這邊歇晌吧,等會兒直接去上課。”
太子順從地跟着宮女去洗手淨面。
躺到牀上,太子卻毫無睡意,一會兒想石橋鎮的洪水究竟什麼樣,一會兒又想到了那位嚴厲無比的陳閣老。
姐姐說陳家的狀元郎、探花郎都文弱,走山路差點摔跟頭,陳閣老呢,既文弱又年紀大,是不是也摔了跟頭?
眼前浮現出陳閣老跌進泥坑爬不起來的畫面,太子笑了,滿足地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