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下的魚湯也沒有浪費,包括魚頭肉,都落進了陳敬宗腹中。
剛惹她掉過眼淚,陳敬宗吃得有些侷促,拿着她的小勺子一勺勺慢舀,而不是像以前那樣直接捧着碗往嘴裡灌。
華陽坐在對面,繼續寫家書。
她沒有藏着掩着,陳敬宗也就光明正大地看她寫字,見她這第一頁寫得都是路上自家人如何悉心照顧她,字裡行間充滿了對他們的滿意,陳敬宗手裡的勺子撞到嘴角,灑了些湯水下來,他匆忙後躲,僥倖沒有落到衣襟上,只是動作頗大,顯得笨手笨腳。
華陽斜了他一眼。
嫌棄還是嫌棄的,卻沒有往常的憎惡,更像嗔怪。
陳敬宗被這一眼勾得身心俱癢,奈何才答應過她不動色./欲,只得假裝心如止水。
“你這是,報喜不報憂?”
放下湯勺,陳敬宗猜測道,只有這樣才能解釋路上她明明一肚子怨氣,筆下的敘述卻像換了一個人。
華陽:“實話而已,除了你,你們一家確實對我關懷備至,至於驛站條件簡陋、車馬奔波,都是在所難免。”
陳敬宗:“爲何要除掉我,我哪裡待你不好了?”
沒等華陽翻舊賬,朝雲的聲音傳了進來:“公主,駙馬,老夫人來了!”
夫妻倆對視一眼,華陽起身收拾書桌,陳敬宗則迅速將湯盅等物藏去了……淨房。
華陽:……
她大概再也不會用這套餐具了。
等陳敬宗出來,她瞪他一眼,這才往外走。孫氏正跟着珍兒往院子裡走,身後跟着她身邊的大丫鬟臘梅。
孫氏是閣老陳廷鑑的髮妻。
她生在陵州城內,其父是官學裡的教諭,學識淵博,當年陳廷鑑就是經常去拜訪先生,才認識了孫氏,求娶爲妻。
婆母去世,孫氏這個兒媳婦穿了一身白布衣裳,頭上插枝檀木簪子,打扮得就像個鎮上的尋常婦人,只是她年輕時容貌美麗,後面又一直跟着陳廷鑑做官夫人,養尊處優的,自然氣度不俗,一看就是個富家太太。
四宜堂與主宅只隔了一條走廊,昨日黃昏華陽被一條蛇嚇得尖叫出聲,陳廷鑑、孫氏都聽見了,當時孫氏就趕過來安撫了一番,今日再過來瞧瞧,很是擔心嬌滴滴的公主兒媳嚇出病來。
才與珍兒打聽完,孫氏就瞧見華陽從上房出來了,後面跟着自家老四。
視線在小夫妻倆的臉上一掃而過,孫氏微微眯了下眼睛。
感覺不太對勁兒!
公主嫌棄老四粗野,老四也嫌棄公主驕矜,兩人在一起的時候互相看不順眼,此時瞧着竟很是和睦!
難道公主終於發現了老四的一些優點,譬如害怕蛇蟲時可以讓老四擋着?
孫氏暗中思量之際,華陽重生回來再見婆母,心裡便是一酸。
整個陳家,幾乎人人都敬着她,其中卻屬婆母對她最好。
公爹與兩位夫兄都是男子,縱使要照顧她也很少與她單獨見面說話,兩位嫂子畏懼她更多,亦或是不想叫人覺得刻意逢迎巴結,很少主動往她身邊湊,只有婆母經常過來探望,對她噓寒問暖、體貼入微。
或許這裡面也有怕她的關係,可華陽能分辨出真心與面子活兒,婆母是真的喜歡她。
這麼好的婆母,上輩子卻在公爹病逝、全府入獄、大哥冤死的三重打擊下,生生疼死了。
“娘,您來了。”
華陽快走幾步,扶住了婆母的左臂。
孫氏呆住了!
大兒媳、三兒媳嫁過來後都隨着兒子們管她叫娘,只有這個公主兒媳身份尊貴,一直客客氣氣地叫她母親。
母親也挺好的,她一個地方出身的尋常民女,有幸娶到一位公主做兒媳婦,已經是家裡祖墳冒青煙了!
現在聽到公主兒媳的一聲“娘”,孫氏頓覺受寵若驚!
華陽將婆母的驚訝看在眼裡,卻不好解釋什麼。
上輩子她並沒有真正融入過這個家,這一次不一樣了,她想好好跟陳敬宗過日子,那麼有些地方就要做出改變。
陳敬宗看了她幾眼。
華陽恍若未覺,一心招待婆婆。
孫氏回過神來,先關心道:“昨晚撒了那些藥後,可有再看見什麼蟲子?”
華陽笑着搖搖頭。
孫氏看看北面的羣山,無奈道:“這邊離山近,蛇蟲就多一些,我們早都習慣了,可憐公主金枝玉葉,第一次遇到這種事,肯定嚇壞了。”
華陽沒有否認。
上輩子她的確被那些偶爾冒出來的蟲子折磨得不輕,她受回驚,就朝陳敬宗發次脾氣,激得陳敬宗四處去撒藥,蟲子因此越來越少。
明明膽小,昨晚誤會陳敬宗是鬼時怎麼沒怕呢。
華陽偷偷瞥向陳敬宗。
陳敬宗以爲她在抱怨他沒做好防衛,沒有多想,他能防住賊人,一條筷子粗的小蛇,叫待在東廂的他如何防?
話說回來,他還得感激那條小蛇,否則他還得一個人睡廂房,哪來的昨晚的暢快。
三人進了堂屋。
孫氏忽然吸了吸鼻子。
華陽做賊心虛,偷腥歸偷腥,她可不想叫婆母發現。
陳敬宗解釋道:“爲了那一條蛇,昨晚四處檢查折騰到大半夜才睡,早上起得晚,才吃過飯。”
孫氏理解,問兒媳婦:“公主今早胃口如何?”
華陽:“許是終於適應了這邊的氣候,胃口好多了,吃了一碗麪呢。”
孫氏很高興,瞧着她的小臉道:“那就好那就好,最近公主清減了不少,可得快點養回來。”
華陽點點頭,心想如果每天都能跟着陳敬宗偷腥,身體恢復如常指日可待。
聊了一會兒,孫氏準備走了。
她自知出身低微,與公主兒媳很難說到一處去,待久了大家都不自在。
華陽與陳敬宗一起將她送出四宜堂。
往回走時,陳敬宗問她:“你怎麼突然改口了?”
華陽:“我喜歡怎麼叫就怎麼叫,有什麼好問的。”
陳敬宗一個跨步攔在她面前,低頭看她:“改口是其一,昨晚你也不太對勁兒,睡着睡着爲何哭了?”
華陽撒謊:“做了噩夢。”
陳敬宗:“可當時你說沒有做夢,還破天荒地對我投懷送抱。”
華陽臉色微紅,瞪他道:“你不喜歡嗎?”
陳敬宗神色複雜:“喜歡歸喜歡,終歸破了戒。”
言外之意,如果不是華陽主動勾他,他會繼續老老實實地服喪。
華陽信他纔怪,直接把人推開,快步回了屋,並且將房門關上,免得他跟進來,打擾她寫家書。
陳敬宗推門不動,站了會兒自去了院子。
以後要經常進山,他得做些趁手的弓箭、魚兜。
屋裡,華陽寫了一會兒信,忽然聽到外面有嚓擦的木材摩擦聲,好奇地來到窗前,就見東廂房的屋檐下,陳敬宗坐在一個小板凳上,一手握着根長長的腕粗木頭,一手拿着砍刀,專心地削着尖。
兩隻袖子都被他捲到了手肘之上,露出一雙修長結實的小臂。
他低着頭,側臉英俊凌厲,比姑母府裡的侍衛們好看多了。
這是她的駙馬,當初她親眼看中的男人,縱使只是看中了他的臉,都是她自己物色的。
粗鄙又如何,她不想他死,這一次誰也別想奪走他的命。
四宜堂前面是浮翠堂,住着陳敬宗的三哥一家。
陳孝宗是探花郎,滿腹才學文采斐然,如今回老家服喪,無事不便出門,他只能聽從父親的差遣,在自家學堂教導侄兒侄女與兩個兒子讀書。
陳孝宗並不喜歡圍着孩子們轉,父親剛吩咐下來時,他下意識地把大哥推了出去:“父親,大哥學問比我好,脾氣也是我們兄弟裡面最像您的,端重持穩,能鎮住二郎他們,您爲何不讓大哥來教書?”
陳廷鑑面無表情:“讓你教書,就是爲了磨練你的性子,你大哥已經夠穩重了,所以不用他來。”
陳孝宗:……
在主宅的學堂教了一上午的書,陳孝宗只覺得心神俱疲。
看着侄女大郎回了觀鶴堂,走廊裡,陳孝宗繼續帶着自家二郎、三郎往浮翠堂走。
進了院子,就見妻子站在廊檐下,一手扶着已經非常顯懷的腹部,一邊朝後面仰着脖子,好像在聞什麼。
陳孝宗奇怪:“你在做什麼?”
羅玉燕叫丫鬟先帶兒子們去洗手,再走到陳孝宗身邊跟他咬耳朵:“我好像聞到煎魚的香氣了,你試試。”
陳孝宗不試先笑:“怎麼可能,咱們家裡不可能吃葷腥,後面又沒有別的人家,就算前面的街上有人家吃魚,今日是北風,香味兒絕飄不到咱們這邊。”
羅玉燕撇嘴:“誰說咱們後面沒人了?四弟與公主可住在那呢,他們還有小廚房!哼,人家是公主,吃不了苦,說不定娘特意給那邊送魚送肉了!我不管,我肚子裡懷着你們家的種,快三個月沒吃肉了,我不饞孩子也饞,二郎、三郎都聰明伶俐,你就不怕把這個餓傻了?”
公主慘,她就不慘嗎?她也是京城侯府家的千金,吃香喝辣得長到大,何時爲一頓魚肉犯難過?
陳孝宗:“不可能,父親最重規矩,娘也都聽他的。別的方面他們照顧公主,這方面絕不會,更不可能讓管事去買葷食,白白授人以柄。”
шшш☢ TTκan☢ ¢○
羅玉燕:“可我聞到魚香了!”
陳孝宗見她信誓旦旦,這才嗅了嗅,但不知道是真的沒有,還是他的鼻子沒有羅玉燕的靈,陳孝宗什麼都沒聞出來。
這時,主宅那邊的丫鬟送午飯來了,白米飯配三菜一湯,當然,無論菜還是湯,都是素的。
陳孝宗先扶妻子進堂屋,二郎、三郎也洗完手過來了。
二郎五歲,明白家裡要爲曾祖母服喪,三郎三歲了,他不懂那些大道理,見飯桌上沒有他最愛吃的肉,小臉上就寫滿了失望,委委屈屈地望着爹孃。他想回京城了,在京城的時候天天有肉吃,祖父的老家太窮,頓頓都是青菜、白粥。羅玉燕要是沒聞到魚味兒,她也能忍,可她聞到了,想到公爹偏心四宜堂,她就委屈,她就吃不下飯!
飯桌上愁雲慘淡,陳孝宗看在眼裡,心裡也很不是滋味兒。
主要是妻子,堂堂侯府千金,現在又懷着身孕,只能吃這些,他何嘗忍心?
“先吃,我會想想辦法。”
陳孝宗溫聲道。
他探花郎的封號可不是白得的,長得面如冠玉、風度翩翩,柔聲哄起人來,哪個女子受得了?
羅玉燕瞅瞅丈夫的俊臉,決定再忍一忍。
她也不是不講道理的,大家都乖乖服喪,她沒意見,可如果公爹允許四房開小竈,那她也要同樣的待遇!
飯後,陳孝宗在堂屋坐了兩刻鐘左右,這纔去了四宜堂。
珍兒坐在院門口的小凳子上,手裡拿着針線,腿邊擺着一個針線筐。
聽到走廊裡響起腳步聲,珍兒探頭,然後就看到了探花郎三爺,穿着一件白布杉,頭戴冠巾,玉樹臨風。
珍兒臉頰微紅,迅速收拾好身邊的東西,站了起來。
“三爺。”
“嗯,我有事找你們駙馬,你去傳話吧。”
三兄弟的院子都是一進院,進去了容易撞見女眷,他對大嫂都敬着,對公主弟妹更不敢失禮,所以要見四弟,都是在走廊上說話。
珍兒領命,跑去告訴朝雲。上房,華陽與陳敬宗剛吃到尾聲,陳敬宗前面的碟子裡擺了一根長長的魚骨,還有許許多多的小刺。
華陽這邊一根刺也沒有,她的肉都是陳敬宗挑好刺後再夾過來的。
“公主,三爺來尋駙馬了。”
朝雲囑咐過珍兒不要說漏嘴,再進來稟報。
華陽看向陳敬宗:“莫不是聞到味兒了?”
燒魚比燉魚湯的香味兒更濃,雖然朝月也學陳敬宗把門窗都關緊了,可香味兒還是逸散了一些出來。
陳敬宗:“聞到也白聞,只要你我不承認,他們就無話可說。”
他叫朝雲倒茶,吃了一嘴油,見三哥前得漱口,不然證據太明顯了。
華陽看着他忙活,想了想,道:“三哥不似饞嘴之人,多半是爲了三嫂來的,三嫂懷着身孕,餐餐食素確實可憐。”
聽說很多妯娌間容易攀比爭吵,這事放在華陽身上卻絕無可能發生。
上輩子兩個嫂子在她面前都恭恭敬敬的,反倒是華陽清高,寧可自己待着,也不屑去找妯娌們閒聊。
錦衣華服珠寶首飾她用的全是御賜之物,更是犯不着羨慕旁人。
再加上曾經親眼目睹陳孝宗等人戴着手鍊腳銬在雪地中行走的悽慘,重生回來的華陽更容易心軟一些。
陳敬宗吐了口中的茶,看她的眼神就像看個傻子。
華陽皺眉:“做什麼?”
陳敬宗:“你哪裡是公主,分明是個仙女下凡,不知人間疾苦,看誰可憐都想幫一幫。”
華陽被他損得嬌面由白轉紅、紅了又青。
陳敬宗替她開口:“你是不是覺得我小氣,一條魚而已,卻連親哥親嫂子都不想分?”
華陽沒這麼想,就是覺得,如果三房已經知道了他們的秘密,那陳敬宗偶爾送去一條魚一隻雞也沒什麼,畢竟那邊有個孕婦。
陳敬宗嗤了一聲:“我去抓魚,是因爲看你瘦得不成樣,想給你補身子,三哥真心疼三嫂,他大可以自己去。你不要看他一副文人模樣,他在這邊長到七八歲才進的京,小時候也是滿山亂跑,就算他現在抓不到山雞兔子,想吃魚也知道要去哪裡找。”
“他自己不去,是怕被老頭子發現,怕壞了他君子、孝子的名聲。換成從咱們這裡分肉,他們夫妻倆都可以心安理得,覺得是咱們先壞了規矩,萬一哪天被老頭子發現,他們貪嘴是因爲懷孕情有可原,你我又能找什麼藉口,說你堂堂公主吃不得苦?”
“別說不會露餡兒,他們那邊有二郎三郎,三哥圓滑,兩個孩子能糊弄過老頭子?”
華陽:……
陳敬宗:“幸好你是公主,你要是普通人家的女兒,出嫁後但凡多幾個妯娌,這輩子都是被欺負的命。”
說完,他彈彈衣襬,揚長而去。
華陽咬牙切齒。
朝雲小聲勸道:“公主莫氣,駙馬的話也有些道理。”
華陽明白,她氣的是陳敬宗的態度,講道理就好好講道理,非得那麼嘲諷?
聽說很多駙馬在公主面前都是恭恭敬敬的,爲何他陳敬宗就不一樣呢,父皇都沒這麼說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