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城之後, 陳家的車隊分成了兩路,孫氏、陳伯宗等人先回陳宅,陳廷鑑、陳敬宗父子倆還得去趟皇宮。
陳廷鑑這般是因爲他乃朝廷重臣、內閣閣老, 陳敬宗則是因爲他的駙馬身份, 得陪公主去拜見皇家的岳父岳母。
華陽與太子同車,陳敬宗只好騎馬跟在老頭子的馬車旁。
車內,陳廷鑑悄悄挑開簾子, 視線在外面的兒子身上過了好幾遍,總算這兒子長了副好皮囊, 帶到帝后面前不算太寒磣。
對於這門婚事, 陳廷鑑覺得戚皇后太過謹慎了, 他既是太子的先生, 又是臣子,就算戚皇后不把公主嫁過來, 他肯定也會堅定不移地支持太子,哪怕皇上要廢太子, 沒有合適的理由,他們這些大臣也會拼命勸阻。
奈何戚皇后非要與他結兒女親家,陳廷鑑再推脫反而要惹戚皇后懷疑了,只好硬着頭皮讓老四去給公主相看。
對公主,陳廷鑑是有愧疚的, 因爲他很清楚,那日公主只是被兒子的皮囊騙了, 假若公主有機會提前與兒子熟悉幾日,知曉了兒子的臭脾氣, 公主絕不會點頭。戚皇后疼愛女兒,只要公主不同意, 戚皇后便會打消這個念頭。
陳廷鑑也曾寄希望於兒子,他想着,兒子自己不願意當駙馬,那麼只要兒子在帝后公主面前稍微展露本性,舉止略有失儀,應該就能淡了戚皇后與公主的心思,哪又想到那日兒子竟一反常態,言行舉止處處都挑不出錯呢!
這混球,嘴裡嚷嚷着不願意,知曉自己可以娶公主,心裡可能早就樂開了花!
陳敬宗忽然有所察覺,朝車窗看來。
這裡就必須下車步行了,太子也不能例外。
華陽下車後,朝公爹、陳敬宗點點頭,便牽着弟弟走在前面。
陳家父子倆保持一定距離跟着,陳廷鑑低聲囑咐兒子:“等會兒見到皇上、娘娘,問你話你便答,沒問你就老老實實閉嘴,休要在家裡那般口沒遮攔。”
陳敬宗淡淡道:“我都做了兩年多的駙馬了,還需要您教這個?”
陳廷鑑臉色更沉了,這兩年都是在陵州那邊過的,地方官員處處都敬着兒子,所以他更擔心兒子在外面無法無天,到了京城也不知道收斂。
同樣是盼女心切,景順帝比戚皇后還穩不住,一會兒在椅子上坐着,一會兒就負手在大殿門口轉悠一圈。
戚皇后笑他:“皇上這樣,不知道的還以爲您只有華陽這一個孩子呢,所以如此稀罕。”
景順帝望着外面道:“朕雖然有四個孩子,可華陽還是第一個離朕這麼遠的,一分開就是兩年半。”
戚皇后想到了林貴妃所生的豫王,豫王二十歲大婚,同年就藩洛陽,至今已經有四年沒回京城了。
當然,她不會在這個時候提醒景順帝就是。
“稟皇上,公主他們已經到皇城外了!”
“稟皇上,公主他們已經到了乾清宮外!”
傳話太監隨時報着消息,終於,戚皇后也站了起來,來到景順帝旁邊,夫妻倆並肩守在門口。
華陽熟門熟路地往乾清宮走,繞過遊廊拐角,她一眼就看到了殿門外的父母。
年過五旬的父皇,頭戴金冠,穿一身赭紅色的紋龍常服,烈陽之下,父皇正殷切地望着這邊。
她鬆開弟弟的手,穿過從小到大不知走過多少次的遊廊,哭着撲進父皇的懷中。
這一刻,她不是什麼公主,也不是什麼陳家媳婦,她只是一個曾經失去父親的女兒。
景順帝完全愣住了,除了本能地張開手臂抱住女兒,他臉上是一片茫然,甚至還難以置信地看向旁邊的戚皇后。
有多少年女兒都沒有這麼跟他親暱過了?
回過神後,景順帝下意識地摸了摸女兒的頭,急着問道:“盤盤怎麼了,是不是在外面受了什麼委屈?”
想到這裡,景順帝幽幽地看了眼還在走廊裡的陳家父子。
華陽搖搖頭,哽咽道:“女兒在外面一切都好,就是想您跟母后。”
景順帝鬆了口氣,他料想陳家父子也沒有這個膽子。
“好了,都二十歲的大姑娘了,怎麼還像小時候似的動不動就哭鼻子。”戚皇后笑着道。
華陽聞言,有些不捨地鬆開父皇,再去靠到母后懷裡。
這時,陳廷鑑、陳敬宗也跟着太子走過來了,齊齊行禮。
景順帝叫他們免禮,笑着端詳陳廷鑑一番,說了些勸勉陳廷鑑節哀、以後繼續爲他分憂的話。
陳廷鑑:“承蒙皇上倚重仍委臣以重任,臣必當鞠躬盡瘁,竭力輔佐皇上。”
景順帝點點頭,再看陳敬宗,誇道:“盧達給朕的摺子裡將你在衛所做的事都如實稟報了一遍,不錯,是陳閣老教出來的好兒子,也是朕的好女婿,各地衛所軍官若都如你這般奉行太./祖他老人家定下的養兵、練兵之策,百萬將士皆是精銳,朕又何患邊境不安。”
陳敬宗恭聲道:“全靠皇上、娘娘在宮裡爲臣撐腰,陵州衛的官兵才肯聽臣指令,臣萬萬不敢居功。”
華陽已經擦乾眼淚站在母后身邊了,看着陳敬宗這謙遜有禮的姿態,還真是不習慣。
可他長得好,一旦正經起來,那丰姿似乎也不遜色上面的兩個哥哥。
衆人移步到裡面說話。
太子坐在景順帝身邊,華陽坐在戚皇后身邊,陳家父子倆也賜了座,擺在景順帝左下首。
華陽安靜地聽着父皇、母后與公爹說話,視線幾次掃過陳敬宗,那傢伙都端端正正地坐着,眼觀鼻鼻觀心。
她暗暗好笑,一擡頭,卻見母后笑盈盈地瞧着她,似乎看透了什麼。
華陽頓時不再往陳敬宗那邊瞧了。
君臣敘舊完畢,景順帝看看坐在妻子那邊的女兒,對陳家父子道:“你們趕了這麼久的路,且回去好好休息吧,後日再進宮當差,華陽與朕分離太久,朕且留她在宮裡小住一段時日。”
陳廷鑑躬身道:“理當如此,那臣等就先行告退,不打擾皇上、娘娘與兩位殿下共享天倫了。”
華陽起身道:“父親慢走,兒媳就不多送了。”
陳廷鑑再度行禮,然後帶着兒子告退。
當殿內只剩一家四口,華陽又跑到景順帝這邊,細細端詳着道:“父皇好像瘦了,怎麼,女兒不在,您就沒有好好愛惜龍體嗎?”
景順帝身形的確偏瘦,再加上平時沉湎女色有些虛,臉上也帶着一種病中似的蒼白,但他今日見到女兒歡喜,眼中倒是很有精神。
景順帝也把女兒的詢問當成了單純的孝順,笑道:“無礙,現在盤盤迴來了,父皇心情好,加加餐就胖起來了。”
景順帝叫女兒在旁邊坐下,仔細打聽女兒在陵州那邊的生活。
華陽挑印象深刻的公事、私事都說了些,譬如陳廷鑑率領鎮上百姓避洪、陵州百姓爭着來她這裡狀告湘王,譬如她帶着侍衛們去遊了洞庭湖,還叫上陳敬宗去了一趟武當山,包括巧遇名醫李東璧的事。
提到李東璧,免不得就提到了陳廷鑑的病。
戚皇后驚道:“陳閣老患的什麼病?”
華陽委婉道:“具體病情婆母並沒有告訴我們,應該是公爹怕我們擔心,連駙馬也不太清楚,只是他老人家臥牀休養了半個月,人都瘦了一圈,後來才慢慢恢復如常。聽李太醫的意思,幸好公爹治的及時,若繼續耽擱下去,不出五年,或許會有性命之憂。”
景順帝、戚皇后臉色都是大變,景順帝還懊惱道:“若早知此事,朕剛剛該多關心陳閣老一些。”
戚皇后想了想,道:“等盤盤出宮時,皇上賞賜一些補藥,叫盤盤給閣老帶過去吧。”
華陽不着痕跡地觀察弟弟。
十二歲的太子還沒有經歷過親朋的逝去,剛剛聽姐姐說陳閣老竟然得了那麼嚴重的病,他心中也是一緊。
他是不喜陳閣老,還盼望過陳閣老出些醜,可他從未想過要陳閣老去死。
內心深處,太子明白陳閣老對他嚴厲也是爲了他好,他也記得,有一次他生病,病得並不是特別嚴重,母后讓他堅持讀書,大伴端了藥來,他故意嫌燙拖延不喝,最後還是陳閣老走過來,端起藥碗親自喂他。老頭子的鬍子長得飄逸,吹藥的神情也還算溫柔,至少,父皇都沒怎麼餵過他。
太子沉浸在過去的回憶中,清俊的眉眼間流露出的是惦念。
華陽心裡一軟,她就知道,弟弟絕非什麼大惡人,上輩子究竟是什麼促使弟弟那麼恨陳家,她可能沒有機會知道了,但這輩子,她一定會想方設法讓弟弟與公爹彼此親厚、君臣融洽。
皇家四口共用了午飯,飯後,戚皇后丟下丈夫與兒子,牽着女兒去她的鳳儀宮歇晌。
華陽想要沐浴。
宮女們備好水,戚皇后跟着女兒一起走了進去,小時候女兒沐浴,她也經常坐在旁邊陪着,也會親手幫女兒洗頭梳頭。
華陽本來沒覺得什麼,將要更衣時,昨晚的一幕幕忽然闖進腦海。
陳敬宗那傢伙,狗似的,哪都喜歡啃。
她臉一紅,藉着屏風的掩飾小聲道:“娘,我都這麼大了,您還是讓我自己洗吧。”
薄紗的屏風擋不住她羞紅的臉,戚皇后一看就明白了。
本來還想問問女兒與駙馬相處如何,現在也不用問了,至少最近這幾晚,女兒與駙馬肯定親熱過,否則女兒也不必擔心被她瞧見什麼痕跡。
“好,那娘出去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