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大瞎子下來了,手在樹幹上弄了一層灰,他在褲子上抹抹,很興奮地說:“你看,你看!我操,現在看出來了吧?俺早說那小子有問題!這小子,把咱們都給騙了!”我還搞不懂:“那小子有啥問題?再說了,他跟這個鳥窩又有啥關係?”趙大瞎子用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眼光看着我,痛心地說:“你忘了,那小子撿到鳥窩時說的啥?”我回想了一下:“他好像是說,這鳥窩裡還有幾隻鳥蛋,他要給放回去,不然老鳥就放棄這個鳥巢了。”趙大瞎子拍了拍手,說:“對,問題就出在這裡!”我還是不明白:“這……這又有啥問題?鳥蛋沒有了,老鳥肯定要放棄這個鳥巢了!”趙大瞎子說:“俺不是說這個,俺是說,這個鳥巢根本沒有鳥。他在說謊。”我說:“沒鳥?沒啥鳥?啥意思?”趙大瞎子說:“操!你還沒看出來嗎?這個鳥窩多幹淨,連一點鳥糞都沒有,這根本就是一個空窩,最起碼有好多年沒有鳥住過了!”我說:“空窩?”趙大瞎子說:“對,不光這個鳥窩,俺剛纔仔細看了一下,樹底下根本連一攤鳥屎,一根鳥毛都沒有,這地方壓根就沒有鳥,怎麼會有鳥窩!這鳥窩,肯定是誰從其他地方拿過來的!這鳥蛋估計也是有人故意放進去的!”我也覺得事情有點問題了,問:“誰拿過來的?你是說是他?”趙大瞎子目光閃動,搖搖頭:“他一直跟咱們在一起,應該不會有機會,俺估計是其他人,也許是另一夥人。但是這夥人跟他一定有關係,不然他不會專門把這個空鳥窩給放到樹上去。”我又問:“可是他把空鳥窩放樹上,又有啥用?”趙大瞎子也搞不懂了,說:“孃的,按說憑他的本事,不可能看不懂這個!算了,這小子做事情神叨叨的,俺也想不通,去他孃的吧!”
說話間,我腦子裡也轉過了十幾個念頭,要說把一個鳥窩放在十幾米高的樹上,最可能的就是用來做信號。這老樹上多了一個鳥窩,誰也不會注意,就算他在我們眼皮子底下放上去,也不會有人多想什麼。
仰頭看了看,這白樺樹雖然很高,但是放置鳥窩的地方並不是樹梢。況且周圍還有好多大樹,枝繁葉茂,鳥窩放上面,要不是我們專門在這棵樹下尋找,根本不可能看到。要是記號的話,肯定要放在一個顯眼的位置,讓人一眼就能看到纔對。
不過趙大瞎子說的也對,山魈對叢林幾乎比對他自己都熟悉,他絕不會看不出這個鳥窩有問題,巴巴給它放樹上,肯定不會是手賤。說到手賤,趙大瞎子倒是有這種可能。連趙大瞎子都不會無聊到將鳥窩給重新放回在樹上,山魈就更不可能了。
我心頭猛然一震,突然想到了一個可能:“他會不會想用鳥窩來掩飾老林子裡沒有鳥的事情?”
但是想想也不對,他爲什麼要隱瞞這個?難道說,這個事情很重要,起碼對他很重要,所以他要這樣做?我的腦筋飛快轉動着,他這樣做,又有什麼目的?就算是我們被騙了,以爲這個老林子正常,那有什麼用?
除非是,除非是他已經預感到我們會迷失在這個林子裡,要在這裡過夜,所以故意隱瞞了這個老林子有問題的事實,讓我們放鬆警惕。這樣說,倒還有幾分可能。但是有白朗和趙大瞎子他們在,出來一轉悠,不就知道老林子有問題了嗎?他這樣做,明顯是沒有意義啊!
我把這些分析跟趙大瞎子說了,想問問他的看法。這可真是問錯了人,這小子除了對打獵的事情分析入微,其他啥也搞不懂,也不稀罕懂。這時候就說,他早就看這小子不順眼,這小子說不準幹了什麼偷雞摸狗的事情,說不準想跑路哩!去他孃的,老子纔不稀罕搭理他那點破事呢!
我又問趙大瞎子,這老林子裡沒有鳥,也沒有其他野獸,是咋回事?按說在大興安嶺,一路上都是鳥獸成羣,沒理由只有這塊地方沒有!趙大瞎子掰着手指頭給我算,說老林子裡沒有鳥獸,那麼只會有三……四種可能。他一條條給我分析:
第一條,就是這裡的人太多,幹啥的都有,把鳥獸給嚇跑了;第二條,老林子裡有瘴氣,不適合鳥獸生存,鳥獸自然跑遠了;第三條,這老林子裡住着非常兇猛的野獸,其他鳥獸不敢入侵它的領地;第四條,就是日他奶奶的出了邪了,這裡鬧鬼!第一條可以排除掉。我們一路上跋山涉水,走了好幾天,這裡一年到頭也沒幾個人來,不可能嚇跑鳥獸。這第四條嘛,概率倒也很小。這倒不是我堅持無神論,你想呀,那《聊齋》上都明明白白寫了,越是鬼氣森森的林子裡,那鳥獸越多,鼠狐成羣,長蟲盤道,就沒見過喜歡這樣乾乾淨淨林子的鬼怪。接下來,就只剩下第二和第三了,瘴氣以及猛獸。瘴氣這東西,我以前收獸皮時,跟幾個南方來的獵人聊過。聽他們講起來,在熱帶雨林裡打獵,最害怕的就是遇到這東西,“遇瘴母,見閻羅”,這打獵的人要是遇到瘴氣,尤其是最可怕的瘴母,人十有就給撂那兒了,就算是神仙也得被扒掉一層皮!
但是瘴氣這東西,雖然聽起來很邪乎,其實也就是熱帶雨林多雨,潮溼,空氣流通不好,動植物屍體腐爛後,毒氣排不出去,積鬱在一起形成的東西。那東西是南方特定氣候形成,我們在大興安嶺,怎麼可能碰到!這麼來說,也就只剩下一種可能了:猛獸。這種可能也是最可怕的。你想呀,有人,有瘴氣,甚至有鬼,我們都好克服:有人自然沒事;瘴氣我們可以躲開它;這鬼,我們幾個大男人,血氣方剛,也不怕它。就是這猛獸可怕,那傢伙要是趁黑撲過來,山魈又不在,誰能頂住?!趙大瞎子倒是不在乎,說怕啥,“一豬二熊三老虎”,咱們這兒,俺從前在山上成天吃野豬肉,東家殺過老虎,白朗敢跟黑瞎子摔大跤,來啥幹啥!你還怕啥?!我問趙大瞎子:“東家還殺過老虎?你聽誰說的?”趙大瞎子說:“你忘了,你店裡那一整張虎皮,你以爲咋成的鎮店之寶?還不是東家打的?”我驚訝了,嘖嘖稱讚:“啊,沒想到東家還有這能耐,我看他的樣子,還以爲他是個書生呢!”趙大瞎子沒好氣地說:“哼,書生?!你以爲像你一樣是秀才?跟你說,能跟東家出來的,哪個是善茬子?你看白朗身邊那個小山子了嗎?黑黑瘦瘦,不起眼吧,人家是使飛刀的好手,二十米之內,一隻蒼蠅都飛不出去!”我吃了一驚:“沒看出來啊,那小子還真有兩下子!”
趙大瞎子說:“沒兩下子能來這兒?俺這次就想不通,東家爲啥要帶你來?前天晚上,我聽見你那邊狼嚎,心都差點跳到嗓子眼裡,想着這下子可完了,小七搞不好要被吞到狼肚子裡了!這可咋辦啊?老子還得一匹匹狼全給剝了,才能挖出來他的身子,到時候咋拼上,咋給他帶回去?還好,還好……那狗日的山魈雖然做事不靠譜,身手確實不賴!”
我聽趙大瞎子那麼緊張我,有點感動,又想到東家來時說,是關東姥爺讓我來的,這句話不知道有什麼深意。我就問趙大瞎子,知不知道關東姥爺的事情。
沒想到,一向大大咧咧的趙大瞎子,聽到這個問題,卻身子一顫,然後嚴肅地問我,打聽關東姥爺爲啥?我故意裝傻:“爲啥?你們成天編排老子,還不興老子打聽打聽他的事?”趙大瞎子猶豫了一下,說:“小七,俺早想跟你說了,離關東姥爺遠點……但是獵場那邊人多,好多話也不方便說……”我聽他這麼一說,忙扳住他的肩膀,問他:“到底是咋回事?”趙大瞎子皺緊了眉頭,說,關東姥爺這老傢伙很神秘,關於他的事情傳得很邪乎,說他生擒虎豹,生撕狗熊,但是這些都是屁話,當不得真,具體他是啥樣的人,還真沒有人知道。但是趙大瞎子一口咬定,這老傢伙一定有問題,一定要小心他一點!
聽他的口氣,應該知道一些內幕,我拼命催問他,他才猶猶豫豫地說,他剛去獵場時,聽了許多關東姥爺的光輝事蹟,也很崇拜他。結果有一次和一個老鄉喝酒時,大家全喝高了,他當時直接出溜到桌子底下了,迷迷糊糊聽他們說話。那個老獵人喝高了,大家談論起獵場的事,當然還有關東姥爺這樣傳說中的人物,都有些興奮。那老獵人就對幾個後生說,小心點關東姥爺,那人身上邪!
趁着酒興,有人問那老獵人,關東姥爺哪兒邪。那老獵人嚴肅地說,他來獵場十幾年了,期間見過關東姥爺幾次。第一次見關東姥爺,他已經老得不行了,頭髮、鬍子全白了不說,大三伏天裡,穿着整套的狼皮襖,兩條腿還打擺子,站都站不住,明顯是不行了。結果幾年後,第二次見他,關東姥爺臉色也紅潤了,腿腳也有力了,看起來活脫脫像是年輕了好幾歲,讓他都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後來更邪門,又過了幾年,關東姥爺身體越來越好,聲音洪亮,腿腳有力,竟然還能去獵場指點指點他們,身上那套老皮襖也不見了,只戴着一頂皮帽子。他當時跟在關東姥爺身後,老覺得事情有點不對,就多留意了幾眼。結果有一次在關東姥爺脫下帽子擦汗時,他仔細一看,卻發現關東姥爺的頭髮梢還是雪白的,但是髮根是黑色的!
這他孃的真是邪門啦!關東姥爺要不然就是返老還童了,重新長出了黑頭髮,要不然就是他一直是黑頭髮,故意染成了白色!
那老獵人講完這件事情,還心有餘悸,反覆叮囑他們,千萬不要說出去!結果沒過一星期,那老獵人在帶人去老林子打獵時,就不小心踩在了捕狼的獸夾上,把腿骨夾得粉碎,後來等獵場去救援時,他早被狼啃食得只剩下一堆骨頭了。
其他人都在哀悼那老獵人,只有趙大瞎子覺得事情有問題,因爲那老獵人在出事前還給他指點過怎麼下捕獸夾,怎麼下套子,他是這方面的專家,怎麼可能在這種小河溝裡翻船,自己砸了自己的招牌!
他暗暗調查,發現當時在酒桌上的幾個人都遭到了不同的清洗,被人用各種理由,給攆出了獵場,好在他一直裝傻充愣,好歹逃過一劫!後來他想,這並不是因爲他運氣好或者他聰明,而是因爲他當時是唯一一個被喝到桌子底下的人,大家都以爲他當時醉倒了,所以放過了他。趙大瞎子說:“所以俺們說,關東姥爺這人太不簡單了,不光是他個人不簡單,他在獵場肯定也有人,不然那幾個人咋被攆走的!”我有點不敢相信,問:“獵場不是東家的嗎?咋能輪到他關東姥爺說了算,這些事情不是東家管嗎?”趙大瞎子搖搖頭:“說是獵場有好幾個股東,東家只是股東中的一個吧。可能關東姥爺也是股東,那咱們就不知道了。”我點點頭,關東姥爺是股東之一,這事情也算合情合理。他在老林子裡那麼多年,怎麼也會囤了不少好東西,那些東西換成錢,也是不少的股本。既然他是股東,偶爾來獵場看看,去鋪子裡坐坐,倒是也合情合理。他讓東家這次帶上我,東家也不好不帶。
但是還有一個問題糾纏着我,這一次明顯不是旅遊,而且還有危險,關東姥爺讓東家帶上我這樣一個拖後腿的,又是什麼意思?
還有就是,他爲什麼對我老家人那麼感興趣?最後一次見他,他說我失蹤許久的小舅就要出現了,難道還有什麼深意不成?
再想想東家臨走前跟我說的話,我越來越覺得這個事情很複雜,像是一個巨大的謎團,我在邊緣處苦苦掙扎,結果知道得越多,就越覺得有問題,還不如開始啥都不知道呢。
趙大瞎子倒是豁達,說:“老子纔不管那老傢伙到底是白頭翁還是黑頭翁,惹火了我,老子先給他倒掛在老樹梢上!”正說着,林子裡突然傳來了一聲槍聲。我們臉色一變,這是臨走前約定好的危險信號,看來那邊出事了。趕回去一看,三個人面對着一個灌木站着,像是灌木中隱藏着什麼危險。趙大瞎子打頭,一隻手擎着獵槍,眯着眼瞄準了灌木,一步步逼了過去。我氣喘吁吁地問白朗:“出了什麼事?”白朗低聲說:“那灌木裡有東西,小山子甩了一飛刀,卻沒見有東西跑出來。我們怕是個大傢伙,就趕緊把你們叫回來了。”“沒東西跑出來?”我隨口說,“會不會是沒扎中?”
小山子有點惱火,他說:“俺的飛刀在二十米內出手,百發百中,就沒有落空的!而且我聽飛刀的聲音就知道,那東西肯定扎到肉裡了!”白朗點點頭,說:“像是扎到東西的聲音。”趙大瞎子看看白朗,又看看東家,東家點點頭,他把槍口慢慢放下來,朝着灌木瞄準着,然後慢慢扒開密實的灌木。我也有些緊張。那裡說是灌木,其實是攢在一起的小樹。小樹叢緊緊連在一起,像是個整體,山民要想開荒種地,要先放一把山火,燒掉這些樹,再挖掉土壤裡的樹根,才能徹底清除它們。這些灌木要比一般灌木高大得多,快有一米高,能輕鬆藏下一個人。好多野獸就愛潛伏在灌木中,伺機出來傷人。我緊張地盯着趙大瞎子的一舉一動,覺得灌木中隨時會衝出來一匹豹子,活生生抓掉他一隻耳朵。
好在有驚無險,趙大瞎子扒開灌木,並沒有野獸竄出來,他把半個身子鑽進灌木,過了一會兒,叫起來:“東家,還真有東西!”
我們忙奔過去,發現灌木深處,一塊白石上,有幾滴新鮮的血跡,血跡不多,再仔細找找其他地方,旁邊的泥土中還有幾滴,再往外找,到處都是濃密的雜草,就是有也看不到了。
小山子倔着脾氣在草棵子裡找了大半天,滿頭是汗,說:“沒有刀……那東西把刀子帶走了!”
白朗仔細看了看被壓倒的灌木,說:“確實有東西,好像停在這裡的時間不長。”他有點遲疑地說,“那東西中了刀,怎麼一聲不吭就跑了?”小山子哭喪着臉:“還他孃的帶走了俺的刀子!總共也沒有幾把!”我也有點奇怪,上次山魈打狼,我可是在現場看到的,那狼被重擊後,一個個鬼哭狼嚎,聲震十里,趙大瞎子也是被那狼嚎聲嚇住,不顧一切跑回來救我的,這東西倒是奇怪了,咋一聲不吭?趙大瞎子試探着問:“會不會是人?”我心裡咯噔一聲響:“不會吧,這要是人,那人得有多大的忍耐力?”東家說:“小山子,拿出來一隻飛刀。”小山子答應一聲,手一抖,亮出來一隻飛刀,那是一柄柳葉飛刀,大約有巴掌那麼長,很鋒利,鋼口極好,周身泛着藍幽幽的冷光。東家指着十多米處的一棵老樹:“剛纔你用了多大力氣,照着那個力度再往樹上耍一次。”小山子瞄都不瞄,應聲甩出飛刀,飛刀很穩,像一顆流星一般直插到老樹上,刀身插入一半多,刀尾還在微微發顫。“好!”我不由叫了一聲。白朗和趙大瞎子卻皺緊了眉頭,不知道在看什麼。東家淡淡說了一句:“被刀子紮了那麼深,還能跑得,看來它(他)的本事不小啊!”在這個鬼林子連續遭遇怪事,不用說,大家也都知道,今天晚上肯定會很難熬。東家簡單做了下分工,讓趙大瞎子和白朗去砍木頭,小山子挖坑,我負責生火做飯,趁着天還沒黑透,趕緊做一個簡易的工事,不然晚上要是被野獸圍攻,那跑都沒地方跑。
我們建造的簡易工事,像一個半地下的軍事堡壘,下面挖了一個大約半米多深的坑,坑周圍摞上了一堆堆剛砍下來的大木頭,原木一端削尖了,尖頭衝外,大木頭和大木頭之間,用泥土糊得嚴嚴實實的,看起來很有安全感。堡壘下,用乾草墊了厚厚一層,我們幾個人並排躺下,感覺還挺舒服。折騰完這些,天早黑透了,一輪明月升了上來,溫柔地照射着我們。篝火熊熊,大家都沒啥食慾,在篝火上烤了帶來的饅頭、臘肉,就着水壺的水,草草吃了頓晚飯。趙大瞎子他們在喝酒,一個酒瓶子傳來傳去,你喝一口,我喝一口。我不想喝酒,也不想睡覺,更不想和誰說話,就自己坐在篝火旁,看着天上一顆顆明亮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