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德威爾一直不肯向我解釋臨時改動劇本是怎麼回事,直說那不是他的決定。
“那你總應該通知我一聲,好讓我知道如何應對吧!”我說。
“你演的不是挺好嗎,”雷德威爾說,“不告訴你,你看到隧道時的意外表情更自然。人們都說你演得很生動。”
我幾乎哭笑不得。“照你這麼說,如果要演莎翁的悲劇,你就會爲了讓我們死得更真實,而真往道具裡面下毒嗎?”
雷德威爾似乎對我的衝動毫不理會:“你既然演了這個角色,把它演好就是了。”
這一回答讓我氣得幾乎笑了出來。
“我付出努力了,我演得很認真,我就要得到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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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德威爾打算走了,臨走的時候轉過頭來若無其事地給了我一句:“沒人說你演的不好。”
我踏着沒過腳踝的積雪一路走到文海之家書店的時候,店裡一如既往地冷清。店主反常地沒看報紙,而是一直對着賬本唉聲嘆氣。“這該死的雪下起來沒完沒了,在這樣下去我們很快就要關門大吉了!”
“前兩天我們劇院不是還有人買書嗎?”我一進門就說。
店主擡頭看了看我:“我們大雪天的送貨上門,這些文盲們還是不願來買書。一羣白癡!”
我走過櫃檯,伊戈爾一言不發地站在書架旁忙碌,對老闆的牢騷不發表任何意見。
“那天你去我們劇院裡給誰送書?”我問。
“好像是你們那裡的一個場務兼舞臺導演。”伊戈爾不冷不熱地說。
應該不是雷德威爾。
“那種人買書肯定是回家裝飾屋子,寧可去看馬戲表演也不會看一個字!”一邊的店老闆又在發牢騷,一副憤憤不可一世的樣子。
我走到伊戈爾面前,想跟他說什麼,他卻假裝我是衝着書來的,扭過頭去忙自己的事了。
“《無名的裘德》看完了?”他一邊擦拭着貨架上的書一邊問我。
我想說什麼,卻只是低下了頭。
“知道了,沒心思看。”他微微點點頭,繼續忙自己的事情。
我嘆了口氣,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
“還是你來這裡就是爲了離開劇院出來走走,順便買本書回去壓箱底?”他繼續說。
“其實我很喜歡讀書,”我說,“比上臺演戲要喜歡得多!我已經厭倦了劇院裡的日子,甚至很想來這裡賣書,不再去和那些趨炎附勢的人打交道!”
“這什麼世道!一個禮拜連一本《聖經》也沒賣出去!”店老闆又在那邊大呼小叫。
“賣書的人很窮,默默無聞,沒有鮮花和掌聲。”伊戈爾一邊忙着一邊低聲說。
“可是書裡有豐富精彩的世界!”我說,“我要的不是金錢和名譽,不是那些人們趨之若鶩的沒有意義的東西!只要我的心可以平靜,精神之翼可以自由馳騁,我不在乎什麼貧窮!”
伊戈爾停下手裡的工作,轉過身來面對我,二話不說就把抹布和酒精塞進我的手裡。
“我現在就離開,你來頂替我的工作。一個月不到十英鎊,沒有休息日。”他說。
我一時間被他的舉動給弄愣了,木然地拿着手裡的東西,睜大眼睛看着他。
“可……可是我的演出還沒結束……”我結結巴巴地說,“我不想半途而廢……”
沒等我把話說完,他就一把又將酒精抹布拿了回去,轉身繼續幹活。
“可你要相信我,”我說,“我真的想要來這裡賣書的!我真的很喜歡書!”
伊戈爾又轉過身來。“克洛伊,”這次他的說話語氣平和了很多,“我並沒有斥責你對書的態度,我是想對你說,既然選擇了就堅持做下去。畢竟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有所選擇的。”
我看着他的眼睛,知道他說這話是真心的。
“用心做好自己選擇的事情,好好走下去。”伊戈爾說,“以後有時間歡迎你再來買書。”
回到克羅斯溫的時候,我驚訝地發現劇院門口停着一輛警車。有幾個路人在街對面七嘴八舌地說着什麼。我心裡不由地就是一凜,加快腳步向劇院走去。大門敞開着,門廳裡有幾個穿着制服的警察,一大幫劇院裡的人,老闆史蒂夫·凱文竟然也在。
“不,這個星期他一直沒來。”劇院老闆認真地對警察說,“好像打上個星期我們這裡就沒有人再見過他。”
警察慢悠悠地點了點頭,一邊在本子上記着什麼。“這麼說,你們這兒的人都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出的事?”
老闆看了看周圍一臉震驚的員工們,聳聳肩,嘆了口氣。
聽到這我的心裡頓時就涼了,悄悄走到一個同事身邊,問誰出事了。
“還能是誰,”那個同事眼睛看着警察一邊低聲對我說,“你沒發現最近誰一直沒有來上班嗎?”
我聽了有些納悶,心想最近好像沒什麼人突然消失。莉莉·艾施越來越高調了,安娜貝絲雖說不再那麼招搖,可還是會像鬼魅一樣在劇院裡不時現身,用冰冷的目光和獰笑對着搶走她位置的人。本傑明·格蘭特……我心裡突然猛地一顫——好像有些日子沒見到他了!
“有人在死狗溝渠街(Houndsditch,得名於中世紀人們經常扔死狗的一條溝渠)發現了他的屍體,已經死了好多天了。之前就有人看見過,以爲是睡在路邊的乞丐,直到……”
話還沒說完,旁邊已經傳來了女同事的哭聲。
我看了看周圍,安娜貝絲站在遠離人羣的地方,一臉冷漠地觀望着,臉上甚至帶着一絲冷笑。
冷血的女人。
警察又問了幾句就走了,我本想追上去問問,卻被剛纔的那個同事攔住。
“最好別問太多,”他壓低聲音說,“我們劇院裡已經人心惶惶了。”
我在化妝間找到莉莉·艾施的時候她早已經哭成了淚人,一幫女同事圍在她在身邊,一邊安慰着一邊也暗自垂淚。顯然,本傑明·格蘭特幾乎是劇院裡所有女孩的夢中情人。我原本也想上去安慰她幾句,看來她已經不需要了。
後來我從另一個同事那裡得知了比較詳盡的消息,本傑明·格蘭特死的時候可能在下雪,他的屍體上覆蓋着一層雪花,路過的人看不清他的樣子,就以爲是晚上蜷縮在路邊睡覺的乞丐。直到他身上的雪越積越厚,人們纔開始懷疑這個“乞丐”是不是已經凍死了。有個人覺得乞丐死在這裡很晦氣,想試着把他弄走,用手指戳了戳,翻過來一看嚇了一大跳,人的確是死了,而且屍體的臉已經扭曲變形,雙目圓睜,嘴巴張得老大,死的時候好像看到了什麼極其恐怖的東西。人們以爲他是被人謀殺的,就有人報了警。警察用了好些日子才查到他是劇院裡的人,因爲屍體發現的地方離劇院太遠了,而且很難解釋他爲什麼要去那兒。
我聽了也覺得奇怪,死狗溝渠街在倫敦東區,已經算是貧民窟的地盤了。本傑明·格蘭特這種身份的人怎麼會跟那種地方扯上關係?他怎麼會死在那裡?什麼時候死的?什麼時候開始不見本傑明·格蘭特他人的?十天前?半月前?我仔細回想了一下,好像自《安琪拉之歌》演員名單公佈之後就再沒見過他。難道名單裡沒有他,他就含恨自殺?自殺的人不會選擇那種骯髒的地方吧?我突然想起了他的死相,不,自殺的人怎麼會是那種表情?
我越想越覺得奇怪,甚至已經超過了得知這件事情時的震驚。
曾經劇院裡備受矚目的克羅斯溫王子本傑明·格蘭特已經默默地死去這麼長時間了,竟然沒有人知道他是怎麼死的,甚至連他究竟是什麼時候死的都不知道。他究竟是什麼時候開始失蹤的?我似乎真的想不起究竟是哪一天開始不見他本人,不過應該就在《安琪拉之歌》演員名單公佈前後。想到這裡我的心裡就是一凜——難道是有人不願讓他出演,所以……
不對,我又仔細想了想,演員名單公佈之後好像還見過他,只是沒有以前那麼活躍和引人注目了。那他的死究竟跟劇院有沒有關係?名單裡沒有他究竟是不是有人在做手腳?
知道這個問題答案的人或許只有一個。
我找到雷德威爾的時候,他還是一副不願和人說話的臭臉。
“沒看到這兩天我一直在躲避嗎?”他張口就是一腔被冤枉的憤憤不平,“劇院裡所有人都覺得這事兒和我有關,每個人都想來找我興師問罪!”
“可事情發生得就是這麼巧合,”我說,“沒有人不會如此聯想。”
“那我就更沒什麼好解釋的了,明天一早就去警察局自首得了!”
“沒人說是你做的,”我說,“但是很難避免他的死和這件事情有關。”
雷德威爾搖搖頭,不耐煩地嘆了口氣。
“先生,希望你能告訴我,你到底爲什麼不讓格蘭特出演這部新劇?”我儘量把語氣放緩和,因爲我相信雷德威爾和這件事情無關,起碼不會有直接關係。
雷德威爾依然搖頭:“名單公佈之後他確實來找過我,而且還跟我打吵了一架。”他說,“可是不,不是我,那不是我的決定。”
我聽了極爲不解:“不是您?這裡的排練和表演不都是您說得算嗎?”
雷德威爾看了看我,突然擠出了一個苦笑:“不,孩子,並不是我說得算。”那表情更像是在嘲笑他自己。
我就更不明白了,剛想接着問,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情:“您也聽從於別人?莉莉·艾施的父母干預了參演名單?”
雷德威爾的表情更無奈了,不過臉上似乎少了平日的鐵血與冷酷,我第一次感覺他是在真心對人說什麼。“孩子,有些事情並不像你想象的那麼簡單。”
我反倒被他這種突如其來的真摯表情嚇住了。“這麼說……格蘭特的死真的與這件事情有關?”
雷德威爾搖搖頭,未置可否。可他的目光就像是一個正在對自己孩子說話的父親:“記住,不要隨便懷疑無辜的人,也不要輕易相信任何人。”
帶着雷德威爾拗口難懂的哲學理論,我腦子裡一片混亂地回到了閣樓。
爐膛裡的炭火早就化成一撮冷灰,我費了半天的功夫重新將爐火生起,好讓自己不再瑟瑟發抖。本傑明·格蘭特的事情讓我不寒而慄。一個活生生的人,一個曾經活躍在劇院裡,向每個人展示燦爛笑容的人——不管那笑容是真的還是假的——竟然就這麼突然地,且不爲人知地死了,而且是死在死狗溝渠街那麼一個偏遠奇怪的地方,讓人覺得不可思議!
第二天上午我偷空去了趟警察局,可任憑我怎麼請求,裡面的人仍然不肯向我透露哪怕一點消息。我覺得一個跟死者非親非故的人跑去問什麼確實很唐突,原本打算裝成本傑明·格蘭特的親人,藉口領取他的遺物,看看能否從中找出一點線索。可是他們很有可能會認出我是劇院裡的人而不是什麼親人。想想當時自己的確一時衝昏了頭腦,警察局那種地方怎麼可能隨便一個人進去就能拿東西出來。
我不像莉莉·艾施那樣對本傑明·格蘭特有感情,可是他死得這麼突然又這麼蹊蹺,不弄清楚總會覺得心裡不安。
說到莉莉·艾施,這幾天她都是腫着眼睛排練的,成功的喜悅彷彿被一掃而空,整個人都變得傷心憔悴。
或許這會對她的表演有幫助,畢竟她就需要演出這種從心底裡流露出的憂傷。
我對自己有這種想法感到可怕,昔日的同事離奇死亡,我卻還有心情做出這種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