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本命叫納塔尼爾·蘭徹斯特(Nathaniel Lanchester),1871年出生在荷蘭登海爾德的一座海邊農場。我的母親維奧萊塔(Violetta)是農場主的女兒。1867年6月,荷蘭皇家海軍HNLMS Buffel號岸防鐵甲艦在蘇格蘭格拉斯哥開始建造。19世紀末的維多利亞時代,格拉斯哥已有了“大英帝國第二城市”(Second city of the Empire)的美譽。據說,當時全世界的船隻和火車大多都是在格拉斯哥製造的。我的父親赫爾曼·蘭徹斯特(herman Lanchester)是當時建造HNLMS Buffel號和HNLMS Guinea號姊妹艦的工程師,參與了1868年該船從格拉斯哥到登海爾德的處女航,因此來到了我的家鄉,並與我的母親相愛。因爲厭倦了英國大城市繁忙嘈雜的生活,他決定留下來與我的外祖父一同經營農場。
那段時期,歐洲大陸正在經歷風雲變幻。1864年到1870年間,迅速崛起的普魯士王國先後通過普丹戰爭、普奧戰爭、普法戰爭三次王朝戰爭,完成德意志統一。1871年1月18日,普魯士國王威廉一世在法國凡爾賽宮加冕爲德意志皇帝,帝國誕生。除奧地利以外的所有南德意志邦國都被普魯士納入北德意志邦聯,德意志邦聯改稱德意志帝國。我恰好就出生在帝國誕生的日子,也是一年中最寒冷的日子,據我母親維奧萊塔說那天一直在下暴風雪,與羊羣走散的父親獨自冒着風雪勉強走回家,想告訴岳父不用擔心,外面風雪這麼大,羊羣肯定會抱團聚集在一起不走動,等雪停了他就會去把它們找回來。作爲荷蘭人的岳父可坐不住,穿上毛皮大衣就要出去找羊。可是外面正下着鵝毛大雪,別說尋找羊羣,在白茫茫一片雪地裡根本無法辨別方向,密集的雪片使得能見度非常低,人在大雪中幾乎寸步難行。父親想要攔住他,可他是個急脾氣。就在兩人僵持不下的時候,家裡的牧羊犬納塔(Natha)突然衝出房門,如同一支離弦的箭一樣冒着大雪飛奔出去。母親站在門口看着愛犬跑入白茫茫的大雪中,頓覺腹痛難忍,走回臥室躺在牀上,心裡卻總惦記着家裡的牲畜和愛犬。而且像這種天氣,接生婆恐怕根本不願不出門。家裡沒有其他女人,兩個大男人手忙腳亂忙活半天也不見成效。沉不住氣的岳父又要火急火燎地騎馬去找接生婆,結果這種鬼天氣,家裡的那匹老馬怎麼也不肯出門。接近晌午的時候,外面的風雪似乎小點了,岳父又要走路去找醫生,然而就在這時,屋內忽然傳來一陣嬰兒的啼哭聲。聽到聲音的岳父終於愁眉得展。
“感謝上帝!”他高興得兩手舉得老高,衣服上的雪都落在了地板上。恰在此時,門前的小路盡頭依稀可見簇擁的羊羣在靈犬的指揮下從風雪中走回來,頗有秩序地被領入了牲口棚。
“感謝上帝!”岳父又說出了那句話,臉上盡是欣慰的笑容。因爲靈犬納塔的那次“壯舉”,外祖父特意給我取名“納塔尼爾”,希望我能像他的愛犬一樣機智勇敢。我5歲之前的童年,就是在納塔的陪伴下成長。家裡的大人們忙於家務的時候,它就是我的保姆和守護者。我家的農場就在離海邊不遠的田地上。爲了生存和發展,荷蘭人竭力保護原本不大的國土,他們長期與海搏鬥,早在13世紀就築堤壩攔海水,再用風動水車抽乾圍堰內的水,圍海造田。外祖父自豪地稱那些兼具勇敢與智慧的先輩們爲“拓海者”,認爲荷蘭人能馴服海洋。
然而就在我5歲的那年,災難卻發生了。
1876年1月14日(歷史上真實的年份應是1916年,此處爲結合劇情略有改動),荷蘭須德海水壩崩潰,海水倒灌,造成可怕的洪水氾濫,致使數萬公頃土地被淹,上千人在那場災難中喪命。關於那場災難我並沒有太多記憶,只記得一個自己坐在水中的場景。我擡頭看着水面上父親伸出一隻大手將我撈起,母親將我放進一隻木盆裡。外祖父爲了保護羊羣與洪水做着殊死搏鬥,靈犬納塔爲了救他,與他一同被湍急的水流捲走。那天之後,那個古板而倔強的荷蘭老人和他的愛犬再也沒能回來,留給倖存者的除了喪失親人的痛,就只有被沖毀的農田和破損的房屋。
從那天起,只有5歲的我發生了兩個改變——再也不開口說話、睡覺時總會做夢。我總會夢見一片綠草如茵的山地,點綴着如藍色鏡面一樣清澈的湖泊,遠處還有白雪皚皚的山峰。出生在海邊的我從未見過山,但那美麗的山林在夢境中卻像家鄉一樣熟悉。媽媽說每個人的夢中都會有一個屬於自己的童話仙境,但我寧願相信那是天堂,是在這個世界上離開的人會去的地方。那如詩畫般美麗的夢境幾乎伴隨了我的整個童年。
家鄉發生水災後的第二年,被海水淹沒過的地方仍是滿目瘡痍。儘管洪水退去後人們試圖再次恢復原有的耕地,但被海水浸泡、滲透過的土地卻寸草不生。父母想搬到地勢稍高一點的地方謀生,但整個登海爾德都在那場海壩崩潰造成的洪水中成了災區。我們幾乎無家可歸,因爲食物匱乏,只能挖出泥地中的鬱金香球根充飢。
那年,離我家不遠的地方,人們在海邊建了一座鑄鐵的燈塔,當時只有六歲的我總喜歡爬上房頂,裹着母親的舊披肩,一座就是大半天,直到父親循着梯子找上來。帶我下去之前他會靜靜地陪我坐一會兒,看着不遠處即將竣工的高塔,說:“它很快就會亮起來。”
於是,盼着它亮起來,便成爲我撫平傷痛的唯一方式。那年的冬天格外寒冷,缺衣少食的我們飢寒交迫,生活幾乎無以爲繼。我不止一次聽見父母在夜裡討論舉家搬回格拉斯哥定居。那裡是父親的故鄉,卻不是我的。這意味着我即將離開自己出生的故土,恐怕再也不會回來。但他們答應我不會馬上搬走,或許他們知道我在等什麼。
那年冬至,黑夜最長的一天,幾乎也是最冷的一天。儘管夜空晴朗,風卻很大,強勁的風從海上吹來,窗外的夜晚一片寒風呼嘯。母親不捨得燒那點所剩無幾的木柴,即使在房間裡也冷得打顫。爲了抵禦寒氣,我早早地鑽進被窩,母親則在一邊唱着溫柔的搖籃曲。那美妙的歌聲以窗外呼嘯的風聲爲背景,卻比平時更溫婉動聽。在歌聲中安然入睡的我又做了那個夢,那個關於高山的夢。或許是現實中寒冷難耐的緣故,夢中的山地同樣寒風四起。呼嘯的寒風沿着陡峭的山坡一路攀升,夜空晴朗,寒星漫天。我夢見一個人正牽着自己的手,帶着我翻越巍峨的高山。山路陡峭,我們在夜色中步履匆匆,彷彿有什麼危險在身後看不到的茫茫黑暗中如影隨形。我在夢中又冷又怕,但始終牽住我的那隻手卻極其溫暖,一直在給我力量與勇氣。在夢裡我看不到帶我走的那個人是誰,只能看到他那高大而堅毅的背影。在我們的頭頂上就是漫天繁星,其中有一顆星極其閃亮,指引着我們一路前行。但我們仍然與潛藏在黑暗中的危險狹路相逢。那些如猛獸般的可怕黑影將我們逼到山崖,並在寒風呼嘯的山坡上發動了圍攻。我身邊的人將我護在身後,與那些圍攻者展開了英勇搏鬥。但那些看不清長相的黑影數量衆多,在黑暗中如潮水般絡繹不絕,無窮無盡。它們的數量太多,儘管站在我身前的人一直在奮力抵擋,但我仍然被突然從側面衝來的一股力量當場撞翻,在漆黑的夜色中躲閃不及,失足跌下陡峭的山崖。
我在墜落的感覺中猛然驚醒,卻發現自己的身體無法動彈,只感覺渾身冰冷,屋內的寒氣將我層層裹挾,彷彿仍然身處感動呼嘯的高山之中。我能感覺到一陣光亮,卻又不像爐內的火光,而是比那更亮的白光。我想一看究竟,卻無法睜開眼睛。只感覺身體被涼意侵襲,意識模糊,很快又沉入夢中。夢中似乎已經沒有了那些攻擊我們的可怕黑影,但跌下山崖的我似乎已經身負重傷,因爲我感覺到自己渾身無力,身體像斷了線的木偶般癱軟在一個人的懷中。那個人低頭看着我,夜色中看不清他的面孔,但他的眼睛卻猶如閃爍的星光。在他的頭頂,我看到漫天繁星如同寶石般閃爍,其中一顆尤其閃亮,就在他的頭頂閃耀着熾白的光芒。
“我一定會再找到你,”我聽到那個人說,那聲音如同穿過漫長的歲月來到我耳邊,“等着我!”
我忽然從夢中驚醒,猛地睜開眼睛,發現窗外白光閃耀,如月光般皎潔明亮,但角度完全不同。我驚訝地從牀上坐起來,跪在牀上看向窗外,發現不遠處那座高大的燈塔正在發光。它亮起來了!
燈塔剛剛被點燃的那幾天,我每天都會跑出家門來到它身邊,不畏它冰冷的外牆,也不懼寒冷的海風。我會將後背倚靠在高大的塔身上,看着塔頂的白光照向遠方的海上。我會擡起頭,看着夜空中最亮的那顆星,不知爲何淚流滿面。彷彿眼前的美景喚醒了夢中沉睡已久的遙遠記憶,自己幼小的心靈被那顆明亮的星牽動着,不知不覺間竟然說出了失語後的第一句話:“等着我!”
聖誕節那天,我們一家人背井離鄉,離開了這片我出生的故土。當駛向大洋彼岸的蒸汽輪船慢慢遠離海港的時候,我看到矗立在岸上的弗利特蘭(Vuurtoren)燈塔猶如家鄉的親人般駐足相送。這座原本應該指引人們返回海岸的燈塔,卻在靜默地目送我們就此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