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深深,不知道何時,這沉悶嚴肅的主院,竟然變了樣子。
拓跋烈素來醉心軍務,經常宿在軍營之中,這主院住得極少。這二皇子府,包括這恆天院還是在他的打理之下,纔沒有荒蕪敗落。
二皇子府中都是男子,又都是軍中出身,自然和上京城那些權貴世家仿造江南景緻園林的院子不同,少了婉約精緻,而更顯得大氣而端莊。
恆天院中更是疏朗開闊,如同拓跋烈這個人一般,簡單直接,肅穆沉悶。
可是,這一次回來,他仔細看去,竟然發現這裡變了一個樣子。
院子裡移植了幾株桂花樹,隱隱的花香隨着秋風吹來,沁人心脾。高高的鞦韆架設置在桂花樹下,蘇言幾乎能想象到,有人坐在鞦韆之上,那笑意盈然的樣子。
笑起來,肯定很好看吧?
是啊,她生得那麼好。
蘇言黑眸中,平靜,掙扎,安心,又帶着一絲痛色和後悔。無數的情緒猶如在風雨之中飄零無蹤的落葉,最後終將落在地面,歸於寂靜。
“蘇軍師,將軍和姬小姐都歇下了,不然……”站在蘇言身後沈曦撓了撓頭,“不然您明日再來吧?”
歇下了?
將軍和她……都歇下了?
蘇言脣角勾起一絲無奈的苦笑,淡淡收回了目光。
他早就知道不是嗎?
阿烈在那一晚之後,便將她放在了心中,第二日便和他商量,想要解除和南宮家族的婚約,要取她爲妻。要知道,那時候她還只是一個身份低微的軍妓,根本上不得檯面。
阿烈想要娶她爲妻,無疑是將自己的前途葬送。
拓跋烈一直是一個沉穩嚴肅的男人,冷靜剋制,極爲精明強悍,可是在男女之事上,他竟然犯了糊塗,想要置他們的大業於不顧,他當然不會同意。
說服不了阿烈,他便想殺了她。
可是……誰知道她竟然會擁有那麼耀眼的天資,甚至成爲了蒼炎國唯一的靈師?
現在想想,阿烈還真是幸運。
無意中做出的一個決定,竟然誤打誤撞將蒼炎國唯一的靈師綁在了身邊。更幸運的是,他……擁有了她。
想到此處,蘇言掩在袖中的手緊緊握拳,心中的悶痛簡直無以復加。
他,很冷靜,很明智,知道自己現在是爲何有這樣的情緒,可是,偏偏他只能剋制。
那個女人,甚至是他親手接過,將她放在阿烈牀上的,不是嗎?
是他親手將她送到另外一個男人的牀上。
是他,在她失去貞潔之後,擔心她成爲他們大業的阻礙,想要將她永遠的留在深山之中。
也是他,在她以身爲盾救了他之後,手中的劍朝她身上刺去。
……
她怕是恨極了他吧?
也好,也好。
蘇言輕聲的,低低的笑出聲來。
恨,總好過漠然。
“她搬過來多久了?”他開口問道。
“姬小姐嗎?”沈曦想了想,“幾乎有好幾日了呢。您可別說,這幾日將軍回來得都比平日裡快,每次天還未黑就回來了,就像是火燒屁股一樣。”
背後編排着自己的主子,沈曦一點也沒有覺得心裡過意不去。
他繼續滔滔不絕的說道,“您知道嗎?將軍現在變得可厚臉皮了。前幾日吃飯的時候,我還看到他抱着姬小姐,非要喂姬小姐飯呢。姬小姐真可憐,明明有些吃不下了,卻被將軍一口一口,餵了一個撐腸拄腹,最後撐得不行只能去花園之中散步。”
想到將軍無恥的伸手戳姬小姐的臉,姬小姐那氣鼓鼓的樣子,沈曦就忍不住想笑。
他撞了撞蘇言的胳膊,“蘇軍師,您說將軍自從有了姬小姐之後,這人也變得有人情味多了,是吧?以前總是悶悶的,別的不知道的人,還以爲他好龍陽之風呢!真是,害得我都娶不到老婆!啊……嘶嘶……”
說道娶老婆,蘇言猛地想到拓跋烈說過的,等蘇言回來就和他商量,將蘇綰嫁給他的事情,心中還一激動便咬到了舌頭。
沈曦在旁邊聒噪着,蘇言面上平靜得毫無表情。
他並沒有接沈曦的話,只是沉默的看着院中,目光長久的落在那鞦韆架之上,腦海之中不斷的浮現女子嬌俏的面容。氣憤的,含笑的,憤恨的……都那麼鮮活。
終於,他轉身。
“我明日再來。”他問道,“姬小姐一般何時有空?”
“蘇軍師若是要尋姬小姐,就在午飯前後過來吧。姬小姐每日都勤奮修煉,十分刻苦,也只有一日三餐的時候會稍微休息片刻。”
“好。”蘇言淡淡頷首。
他提步欲走,卻又聽得沈曦有些遺憾的說道,“哎,說起來,您今日本來就能見到姬小姐的。”
今日就能見到她?
蘇言本是心思敏捷之人,聽到沈曦這話,腦海之中便浮現出一個隱約的念頭。
果然,沈曦開口說道,“您今日在書房的時候,姬小姐便睡在了書房內室。咱們聽到的那動靜,原來不是風吹的,多半是姬小姐弄出來的呢。只可惜,我也不知道她那時候會去書房等將軍,不然,也不會急匆匆的拖着你走了。”
原來,那時候她在內室。
只要撩開珠簾,他興許便能看到她。
他……
蘇言搖頭,“無妨,明日再見也是一樣的。”
“那倒也是。”沈曦撓了撓頭,“反正姬小姐會一直住在府上,見面機會多得是呢。不過,蘇軍師,蘇綰小姐已經搬離二皇子府了,您可知道?”
蘇綰搬離了?
“怎會搬走?”蘇言十分疑惑。
記得他動身去驚夢澤之前,蘇綰還非要留在二皇子府,他以爲這一次回來,他還要花很大的力氣來勸說她,卻沒想到她居然已經搬出了二皇子府。
這不是蘇綰的個性,到底發生了什麼?
“哎……蘇綰小姐和姬小姐鬧了點矛盾,姬小姐似乎誤會蘇綰小姐對將軍有意,這才……”關於女兒家的聲譽,沈曦再怎麼粗枝大葉,也知道不能再往下說,只是說道,“蘇軍師您要去看一看蘇綰小姐嗎?她若是知道您回來了,一定會很開心的。”
“她現在搬去何處了?”
“就在不遠處的紅葉衚衕,我給您地址。”
“好。”
從二皇子府中離開,蘇言眉目之間有幾分沉鬱。
他覺得蘇綰,似乎有哪裡變了。
自從那一次她身受重傷,他便覺得她似乎有些改變。可是她身邊的婢女和下人都死光了,竟然沒剩下一個,他想要問出點什麼,也找不到人來問。
等等,都死光了?
蘇言倏地想到一個極爲可怕的猜測,這個猜測讓他眉目之間的鬱色更濃。
不,既然沒有確定,他便不能胡思亂想。
在他的心中,蘇綰還是那個可愛的,牽着他的衣角,用軟軟的聲音喊他哥哥的小女孩。
下半夜的街道上,行人漸漸稀少了很多。
蘇言策馬朝紅葉衚衕而去,一路上暢通無阻。到了沈曦給的地址外,他略微思索了一陣,沒有驚動門房,而是直接躍上了牆頭。
這院子並不算大,不過兩進的小院子,蘇言站在牆頭一眼便將整個院子收入了眼底。
院子之中有一處房間隱隱透着燈光,蘇言躍下牆頭,徑直朝着那房間走去。
自從經歷了那慘劇之後,蘇綰一直習慣留燈入睡,那亮着燈光的房間,一定是她的閨房。
走到房門外,蘇言伸手敲了敲門。
“是誰?”一道警惕的聲音響起,婢女探入頭之後看到了蘇言,頓時鬆了一口氣,“少爺,是您回來了。小姐已經入睡了,我去將她叫醒……”
蘇言略微想了想,點頭,“去吧。”
不多時,蘇綰從裡面走出來。
她穿着一身鵝黃色的秋衫,披着一件薄薄的披風,雖然頭上髮飾全無,但是青絲柔順,眉目之間也並沒有睏倦之色,彷彿並不曾睡下。
“哥哥今日回來的?”她柔聲問道,在蘇言旁邊的椅子上坐下。
婢女上了熱茶,她端起來,輕輕啜了一口。
“是。”蘇言問道,“你在這裡住得可好?若是害怕,我明日便搬過來。”
“不用了。”蘇綰連忙放下手中的茶盞,就連熱水灑了幾滴在她的手背上,她也絲毫不顧的便開口說道,“哥哥還是留在二皇子府上吧。我住在這裡挺好的,拓跋哥哥也安排了暗衛在此處,我的安全不會有問題的。你和事情要忙,怎麼能時時刻刻都被我耽誤?那樣,我真的要責怪自己了。”
若是蘇言在二皇子府上,她還能時不時的去一趟,可若是他也搬離了二皇子府,她還有什麼藉口去那邊?
蘇言沉默不語。
蘇綰的心思昭然若揭,他當然明白,但是……他卻默認了。
不過,他開口說道,“姬清和阿烈兩情相悅,以後,你不要再去糾纏阿烈。我會給你找一戶好人家,讓你風風光光的出嫁。”
“哥哥!”蘇綰不敢置信的從椅子上站起,“你說他們兩情相悅?”
她忍不住激動起來,彷彿不認識蘇言一般的看着他,聲音也變得尖利起來,“你不是說過,你不僅會阻止我,還會阻止姬清嗎?爲什麼,你現在又改變主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