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餐後周逸辭被穆錫海叫到書房,二太太帶着傭人去美容院做保養,偌大的客廳內只剩下幾個保姆來來往往打掃清潔,穆津霖推着大太太上樓,經過我面前時大太太笑着指我對他說,“多虧程歡在,日子纔沒那麼寂寞,她常過來陪我說說話。”
她握了握我的手,我才發現她指尖冰涼。
穆津霖意味深長看了我一眼,“多謝三太太陪我母親。”
看慣了他下流無恥的樣子,忽然這麼正兒八經的向我道謝,我反而不知道回什麼,只能朝他不自然的笑了笑。
大太太問我怎麼不跟着二太太一起去美容,我蹲在輪椅旁邊和她平視,“我跟二太太不對付,她做什麼我不湊熱鬧,何況我還年輕,不需要那些東西,等過幾年再說。”
大太太頗爲感慨的嘆息,“年輕就是資本,像二太太這個歲數,不砸重金呵護自己的容貌,老爺不會願意多看兩眼,至於我,早就敗給歲月了。”
聽大太太這麼苦澀的語氣,我才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我盯着她耳邊幾根顯露出來的銀絲,“女人容貌能漂亮多久,教養氣度纔是吸引男人的關鍵。古書上說以色侍君王,色衰而愛馳,我和二太太空有皮囊可這輩子都比不了您。妻和妾有很大區別,男人又不傻,當然知道誰配當妻子,誰只能是玩兒玩兒而已。老爺精明睿智,不會那麼膚淺只愛慕女人的美色。”
大太太看着我的目光十分柔和,“爲了哄我高興,你連自己都挖苦得這麼狠。”
我笑着說,“這是心裡話。”
大太太打了個哈欠,看上去有點疲倦,穆津霖在耳邊小聲和她說了句什麼,她微微點頭。
我沒有午睡的習慣,通常這個時間喜歡坐在椅子上曬太陽看書愣神,我找保姆要了杯熱牛奶,坐在二樓天台上的藤椅看積雪。
曹媽早就想把天台收拾一下,我攔着沒讓,小時候就喜歡玩兒雪,這麼多年過去忙着奔波求生填飽肚子,所有喜好和童真都拋棄得乾乾淨淨,現在總算熬出來了,雖然熬的過程和身份都不光彩,但這個拜高踩低的社會幾時在乎那麼多,能夠成爲穆錫海的三太太,在濱城千千萬萬的人眼中,就是一件得天庇佑祖上積德的好事。
之前我根本不敢想,我程歡能住進普通人奮鬥一輩子也買不來幾片磚瓦的富人區,最苦那段日子我最大的願望是能有個窩,窩裡有窗戶有燈有牀,春夏有陽光,秋冬能避風。
忽然間我一步登天,過上了這座城市最頂尖最奢靡的生活,它沒有使我歡欣雀躍,只讓我感到不堪重壓,我怕醒來,又怕沉睡下去在夢裡找不到我想要的人,於是我起起伏伏,沉沉落落,在這個不真實的玻璃宮裡小心翼翼百般掙扎。
我注視着腳下染了一層灰塵的積雪,將手中握着的杯子傾斜,杯口緩緩溢出一縷奶絲,澆注在上面,很快融化進去,將雪冰變爲一灘水。
我正望着饒有興味,忽然旁邊天台上傳來一陣悠揚婉轉的舞曲,風格像是輕快的皇宮爵士,輕快又多情,在這白雪紛紛的世界裡顯得格外明朗。
這套宅子總一片死寂,就像住着一羣幽靈,難得有音樂響,我被聲音吸引過去,從椅子上站起來,越過半堵矮矮的牆壁眺望,音樂是穆津霖房間出來的,透過那扇半開的窗子,一直飄到了天台上。
我盯着看了很久,久到眼睛被風吹得乾澀,我抿着嘴脣覺得冷,而穆津霖的天台上則有一團陽光,我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從牆上跨過去,我步伐很輕,悄無聲息的靠近,牆壁和玻璃交接的地方,是他正撥弄留聲機的身影,那是一臺老式留聲機,至少有四五十年的悠久歲月,金黃
色的邊緣掉了點漆皮,底座像是後來配上,粉白色的玉石,裡頭嵌着天然的紅斑,這才使整體看上去不那麼黯淡陳舊。
他非常專注調試音色,彷彿一切都不存在,靈巧的指尖勾住了一塊正方形的緋色絲綢,在一點點擦拭上面落下的灰塵,他認真的側臉顯得尤爲恬靜英俊,我有些失神,這樣愣怔看了他許久,我自己也不知道在看什麼,就忽然覺得穆津霖一本正經起來,還挺有味道的,和他下流的樣子判若兩人。
我正在愣神,碟片驀地換成了一首西洋樂,這樂曲很耳熟,可我叫不出名字來,江北播放過,在舞池裡放了很多次,那些富豪最喜歡摟着小姐舞女跳來跳去,一邊跳手也跟着不老實,我每次路過都聽得見,奢靡至極。
沒想到穆津霖這麼風韻,還喜歡聽這個。
我眨眼的功夫玻璃上浮了一層厚重的哈氣,讓裡頭一切都變得非常模糊,越來越看不真切,我踮着腳用掌心在上面塗抹,等我塗到最後,忽然被眼前那張隔着玻璃放大很多倍的臉嚇了一跳,我尖叫一聲接連退後好幾步,險些跌坐在雪堆上。
我臉色發白,顫抖着凝視,穆津霖將門完全推開,他一隻手插在口袋裡,另外一隻手撐住門框居高臨下的俯視我,他眼底都是笑意,染了很深很深,深不見底,濃烈幽邃。
“三太太這樣喜歡偷窺嗎?”
我有些尷尬,舔了舔乾裂的嘴脣,“我路過。”
他哦了一聲,“路過得很奇妙,三太太是打算路過我房裡嗎,有沒有考慮到我牀上過一過。”
我臊得面紅耳赤,我撣了撣屁股上沾着的雪渣,從地上站起來,我認栽,以後看見他我繞路,鬥不贏總能躲得開,我轉身要走,可走出沒兩步,他忽然從背後叫住我,“聽過這曲子嗎。”
我停下回頭看他,見他臉色很正經,不像是要坑我的樣子,我說,“聽過,在江北場所。”
他嗯了聲,“你是江北一枝花。”
“你纔是一枝花呢,難聽。”
我嗆回去,他露出牙齒笑,漫天雪光都沒有他此時笑得乾淨純粹,“一枝花是美譽,稱讚你美貌。”
我沒理他,他轉身進入房間,隨口留下一句進來,我盯着他背影,“你叫我進我就進啊。”
他在裡面大笑,“不進也沒關係,我稍後問問父親,怎麼三太太喜歡在我天台上偷窺,被別人看到了影響會不會不好。”
我咬牙切齒躥進去,站在留聲機旁不動彈,一連苦大仇深的平靜。
他擦拭着一摞碟片,都非常陳舊古老,邊角已經開始泛黃,他一邊擦一邊告訴我,“我是個非常懷舊的男人,看得出來嗎。”
我冷冷說沒有。
他說沒關係,以後熟悉了都會了解。
我覺得很好笑,穆津霖這人還真是難得一遇,他似乎沒長臉皮,多麼尷尬的話題也不冷場,總能特別不害臊的緩和圓滑過去,也不問問人家願不願意聽。
我盯着他側影說,“你很大男子主義吧。”
他問我怎樣解釋。
“就是喜歡主宰掌控別人,脾氣很古怪,討厭背叛欺騙無視。”
他擡頭看了一眼我站立的位置,“你是在說我還是周逸辭。”
我臉上一僵,“我說他幹什麼。”
他隨手把碟片放回書架上,他朝我走過來,將音樂切換到重新播放,“會跳舞嗎。”
我乾脆說不會。
他沉默着,指尖從我肩膀擦着下滑,落到我垂在身側的手臂上,握住我手腕,我身體一僵,剛想問他幹什麼,他擡起另外一隻手,食指按壓在我脣上
,堵住了我幾乎要脫口而出的話,我瞪大眼睛凝望他,他右手忽然攬住我的腰,將我往他懷裡狠狠一拉,我跌入他胸膛,被灼熱的溫度燙了一下,我來不及擡頭,他原地一轉將我颳了過去。
腳下柔軟的地毯像一片攢住的雲,軟得能擠出水來,我佈滿細汗的額頭貼在穆津霖下巴上,他微微闔動的薄脣告訴我該怎樣邁步怎樣走,我完全聽他指揮,僵硬着緊巴巴的身體,像一具失去了平衡的玩偶。
優雅明快的西洋樂在房間每個角落溢開,聲音很低,但扣在心絃上,他帶着我旋轉,或者幾乎將我抱起來脫離地面,我在他靈巧的掌中轉來轉去,裙襬紛飛,勾住了他銀色的鈕釦。
我像被扯進一個夢中,這個夢特別長,我不知道什麼時候可以醒來,一切都由他一個人操縱,他抓着我的手,挽着我的腰,他淺淺的灼熱的呼吸吐出,將我額前的碎髮吹拂開,我幾乎要倒在他懷裡,失去了站穩的力氣。
那曲子沒完沒了,彷彿過了半個世紀,我跳到最後終於跟上了他步伐,不至於一次又一次的踩着他,我渾身都是汗,溼透的掌心被他握住,我終於有了膽量擡起頭看他,他正垂眸注視我,脣角勾着一絲淡淡的笑。
我說,“踩了你幾腳?”
他脫口而出,“十六次。”
我尷尬得咬住嘴脣,“疼嗎?”
他眼睛特別亮,亮得奪目,“習慣了。”
我忽然想起早在之前我還踩過他兩次,一次在他圍堵我的洗手間,一次在樓下客廳,我踩得特別狠,換做一般男人都扛不住,一定會鬼哭狼嚎。
我忍不住發笑,覺得這男人可真賴皮,有點厚顏無恥,“即便吃了這麼多苦頭,穆先生還是不長記性。”
我說完迎上他閃爍的目光,半開玩笑說,“看來有機會我還得更狠點踩。”
我一縷頭髮粘在穆津霖溼潤的薄脣上,連接住我和他的臉龐,他輕輕吐了吐,發現黏得很緊,弄不下去,只好伸出舌尖將細長的髮絲從脣上舔動着推開,沾着一絲晶瑩唾液的發飄飛回我臉頰,我忽然覺得噗通一聲,心上投下一顆石子,激起大片漣漪。
音樂緩慢停下,窗外的枝椏抖落下來許多積存的雪霜,隨着一陣寒風颳入進來,落在穆津霖的肩頭,湮沒入毛呢大衣,他仍舊保持剛纔的姿勢,跳舞時還不覺得過分親密,靜止下來卻發現貼合得太緊,我下意識推開他從懷裡掙脫出來,他轉身關掉了留聲機,雪光籠罩住他整個身體,顯得非常明亮。
“你跳舞還挺好的。”
我憋了半天說了這麼句話,他背對我嗯了聲,“應酬宴會,久而久之學會了一點。”
我也不知道腦子怎麼短路了,我問了句都什麼宴會啊。
他轉過頭來看我,笑得特別有趣,“人蔘加的宴會。”
氣壓忽然間變得非常低,有些窒息,我走到門口要離開,他叫住我指了指天台,“不從這裡路過嗎?”
我拍了拍滾燙的臉頰,朝他呸了一口,拉開門出去,他在我身後溢出不高不低的笑聲,聽上去特別開心。
我從房間出來關上門,掌心按在心臟位置感受了一會兒,發現已經沒有剛纔那麼劇烈的跳動,我深深呼了口氣,正要回自己屋子,對面角落裡迅速閃出一道人影,帶着濃烈的煙味向我猛然逼近,似乎颳起的颶風。
我嚇得呼吸一窒,本能後退了半步,等到我扶牆站穩看清藏匿在陰影處周逸辭那張臉時,所有到嘴邊的叫喊都狠狠憋了回去。
他懶懶的貼住牆壁,嘴巴里吐出一口煙霧,見我這個模樣笑出來,“幾天不見,這麼陌生了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