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黑了。
京城醫院的門診大樓關閉。
但今天卻單獨留了一盞燈。
正是精神心理科的治療室。
有宋澈的面子,院長潘喜成還是很通融的,破例留了場地給宋澈治病。
畢竟潘喜成也很希望宋澈能在此次節目中拔得頭籌,這也能爲接下來雙方共同創建中醫大學鋪平道路。
但是所有人員到位之後,宋澈卻遲遲沒有進入治療環節。
“宋大夫,還要等到什麼時候?”騫志飛詢問道。
宋澈道:“七點以後。”
“爲什麼非要挑七點以後,難道是治病的吉時?”
“你還真說對了,七點以後,是最佳的時辰。”
宋澈迎上騫志飛和三個評委等人的詫異目光,解釋道:“夜晚七點到九點,也就是戌時,人體內的心包經是最旺的。《黃帝內經》有云:【心包爲心之外膜,附有脈絡,氣血通行之道,邪不能容,容則心傷】,意思指心包是心的保護組織,又是氣血的通道,心包經戌時興旺可清除心臟周圍的外邪,使心臟處於完好的狀態。”
顧華年恍然道:“史明宇的癥結根源在心臟,所以你想等到戌時,這個心臟血氣最旺盛的時候,最有利於召喚出潛藏在心臟裡的那個外來神志?”
宋澈點點頭,又道:“而且在這個時間段,人的精神活動也會因內分泌系統的興奮度提升而反應異常敏感,人的情緒相對不太穩定,精神情況是一天之中最緊張的時期。”
這點很多人都有共鳴。
人在一天內最脆弱的時候,基本就是這個時間段。
這時候,人往往剛結束了一天的勞作,滿身疲憊和負面情緒都會積壓到最高峰值。
稍微控制力差一點,就極易發生暴力事件和情感衝突。
“心臟狀態最亢奮的時候,又是人的情緒神志最不穩定的時候……確實是容易實現召喚第二人格啊。”葛東旭很是贊同的點點頭。
其實,還有句話宋澈沒有當着鏡頭的面說出來。
那就是這個時間段,也是最容易殺死那個神志的時候!
……
叮叮叮。
隨着計時器的提示音,宋澈走到了治療室的場地中央。
而史明宇早已坐在中央的椅子上,依靠宋澈調製的安神茶,還有輕柔的音樂,他的情緒已經放鬆了下來。
“還行麼?”宋澈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史明宇笑道:“這有什麼好怕的,不就是一個心理催眠治療嘛,我經常在電視上看。”
宋澈沒有告訴他,自己即將施展的催眠術,可比那些假把式要驚心動魄得太多了。
同時,他放在史明宇肩膀上的左手,那一枚金菊花戒指正緩緩綻放了開來。
迷幻的藥力悄然揮發出來……
“宋大夫,我能不能問個事?”史明宇忽然道:“那個給我捐獻心臟的人,是一個怎麼樣的人?”
宋澈估計他也猜到了自己的術後性情變化,很可能和移植的心臟有關,“這個事,我當初就跟你說過了,捐獻者的信息是嚴格保密的。”
“我知道,但是……我經常也會在想,那個捐獻者是如何離開這個世界的。”史明宇道:“我這條命,等於是那個人犧牲自己而成全了我,我真的很感謝他,所以我總想爲他做一點事情。比如他的家人,失去了他肯定會很傷心,可能他也有父母、妻子和孩子,他可能也有很多沒來得及完成的目標夢想……”
“明宇,記住,這不是你應該去想的。”宋澈打斷了他的胡思亂想。
這孩子真的是太善良了。
相比較而言,捐獻者邵東,按世俗的眼光來看,屬於一個典型的壞人。
不擇手段、拋妻棄女、衆叛親離……恐怕死後的墓碑前,都沒幾個人爲他落淚。
“我唯一能透露給你的是,那個心臟捐獻者生前是一個很厲害的人物,事業很成功。”宋澈給出了一個模棱兩可的評價。
史明宇苦笑道:“我也猜到了,玩股票、穿西裝,還喜歡懸疑劇古典樂,怎麼看,我這個心臟的原主人都是一個社會精英人士。”
頓了頓,史明宇下意識的擡手按在了左心口上,嘆息道:“可惜了,這麼優秀的人,卻早早的結束了生命,現在這顆心臟便宜了我,我卻一事無成,實在慚愧啊。”
宋澈的眼神閃爍了一下,聲調漸漸轉低:“明宇,生命的價值,遠不能用事業的成功高低來衡量的,我很喜歡一段座右銘,送給你。”
“什麼?”
“生而偉大,逝如微塵。”
宋澈忽然站直身體,居高臨下的看着史明宇,一字一句道:“一個人的偉大,得分爲兩半來看,一半是這個人在生命中取得的成就,另一半,則是看他離世以後能給活着的人留下什麼。”
“但要注意,取得的成就,除了財富,還有知識、經驗和信念。即便這個人離開以後,他的親朋好友在回顧彼此的回憶時,仍能會心一笑,或者得到許多的啓迪參悟。”
“我爺爺留給我的兩個遺產,一個是醫術,另一個是道理。我很喜歡他的那句雞湯話,賺到的要給人、學到的要教人。我不斷治病救人,也試圖把我學到的東西分享給更多的醫生,讓他們去救治更多的人。而我的爺爺作爲這一切的源頭,難道不偉大嗎?”
這個治療室比較大也比較空曠,又是夜深人靜,而此刻宋澈不知道是不是故意改變了發聲的節奏,以至於說的話在空間裡顯得有些飄忽。
史明宇品味着這番話,眼神漸漸出現了短暫的迷惘和失神。
在他的眼角深處,隱約流露出了一絲怪異的掙扎情緒。
而這時,治療室內響起了一段清幽的鋼琴音樂。
史明宇又轉而品味起這段曲樂,臉上不覺露出了陶醉的神情,喃喃道:“這首曲子叫什麼?”
“《初生》,來自著名鋼琴家肖邦的音樂作品輯《人生》。”
宋澈講解道:“這個音樂輯分爲好幾部分,記錄了一個人從出生到死亡的歷程。你仔細聽這曲子,是什麼感覺?”
聽着溫柔的曲調,史明宇感應了一會,評價道:“聽了後,讓人覺得有一種希望。”
宋澈笑道:“生命的誕生就意味着希望。你看那些在春天萌發的嫩芽花草,還有那些產房裡的嬰兒,哪一個不是意味着一段生命的開端,站在生命開端、未來無限可能。像你剛呱呱落地的時候,睜開來的第一眼,即便還懵懂不知,但肯定會對這個世界充滿了探索的好奇。”
史明宇點點頭,忽然他看到宋澈往後撤了一步,但也沒在意,兀自繼續欣賞曲子。
自從心臟手術後,他愈發對古典樂着迷了。
過了一會,曲調變了,變得更歡快了。
“這是《人生》第二章:童年。”宋澈猶如一個故事解說家,娓娓講述道:“童年是成長中很重要的環節,根據科學研究數據,這個環節對人性格的形成,將佔到七成以上的影響。而性格決定命運,童年對於這個人生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了。最好的童年就是無憂無慮,可惜每個人的童年又不盡相同,甚至是天壤之別。”
“快樂的童年,使人積極樂觀。富裕的童年,使人自信大方。而苦難的童年,將使人自卑偏執。貧寒的童年,使人謹小慎微,沒有安全感……”
“快樂富裕,苦難貧寒……”史明宇喃喃自語,眼神中的矛盾掙扎情緒逐漸明顯了。
好像他對這兩種截然不同的人生,都有着獨特的感悟。
而這時,宋澈又往後退了一步。
接着,在歡快的基礎上,曲調又多了幾分婉轉。
“進入第三章:少年。少年從懵懂開始邁入理智,他漸漸看清了這個世界,但仍舊懷有許多的困惑和疑問,開始遇到或輕或重的挫折,可能會有哀傷和難過,也可能會有滿足和收穫。這些樸素純粹的少年,都有一雙清澈的雙眼,奔跑起來像是一道春天的閃電。想看遍這世界,去最遙遠的遠方,感覺有雙翅膀能飛越高山和海洋。這時候很可能還會情竇初開,當愛上一個人的時候,願意付出自己的一生,這是一個人和世界真正意義上的初步接觸,踟躕和嚮往交加,就跟調子一樣,歡快中攜帶着婉轉。
史明宇默默聆聽着,似乎觸動了一些少年時代的往事,學習上的、玩耍時的、家庭裡的……林林總總、酸甜苦辣,齊齊涌上了心頭。
但不知爲何,他覺得這些回憶有些錯亂,有些屬於自己的,又有些貌似又不屬於自己的,彷彿兩個截然不同的少年生涯擠在了一塊。
隨着宋澈後撤的第三步,曲調又變了。
“第四章:青年。是不是覺得曲調變得豪邁澎湃了?這就是人在青年時期的特徵,對一切事物都抱着一往無前的憧憬和動力,人生的篇章這時候將推向高/潮,拼搏、奮鬥還有無窮無盡的精力野心,就是這個人生環節的主旋律。大部分人都給自己樹立一個遠大的目標,發誓要成爲了不起的那個人,還要和喜歡的人永遠在一起,天長地久。這時候,人的原則性也是最強的,往往愛憎分明,喜歡什麼就去追求,不喜歡什麼就選擇排斥,一副我命由我不由天的架勢。對他們來說,生活的際遇和挑戰,那些不確定和未知性,反而更令他們着迷。”
史明宇深吸了一口氣,眼中的掙扎矛盾情緒漸漸淡化,轉而浮現出了一股熾熱果敢的決心。
這股一往無前的決心,根本沒有任何的分歧,更沒有任何商榷和遲疑的餘地。
在選擇了從事足球生涯的時候,史明宇肯定也是懷着這般的決心,立志成爲叱吒四方的足球明星。
不過宋澈知道,潛藏在這具身體裡的另一個靈魂,也是懷揣着相似的決心,立志要在事業上功成名就,成爲一個人上人。
在這一點上,兩個靈魂是很默契一致的。
可惜,豐滿的夢想遇到了骨感的現實,就如同澎湃的海水潑在了火山石頭上,頃刻間蒸騰揮發。
結局,要麼是以更澎湃的水量征服火山石頭,要麼是就此蒸發殆盡。
因此,第五章的曲調也從澎湃豪邁漸漸轉爲低沉和綿長。
“這一章應該是中年吧。”史明宇推測道。
宋澈點點頭:“人到中年,就要開始學會認清和接受現實了,有人承認了自己的平凡,就此庸庸碌碌的度日。有人達成了夢想,繼續往更綿長的道路上挺進。但一致的是,人已經沒有了那麼多的暢想和衝勁,凡事都會根據現實的情況去安排去計劃,有了家庭和事業的牽絆,就再沒有了收走就走的旅行,也沒有了無話不談的朋友。一切都開始有了各式各樣的侷限。有些人的侷限是一座大城堡,有些人的侷限是一座別墅,更多人的侷限則是一個小屋子,乃至小籠子。在這個侷限之下,人的所作所爲,往往身不由己、隨波逐流。”
“太無奈了,所以大多數人,最終成爲了自己曾經最反感憎惡的人。”史明宇含着惆悵的嘆了口氣。
不知爲何,這一刻的史明宇,分明帶着一種和年齡閱歷不相符的成熟和感慨。
頓了頓,史明宇忽然問宋澈,“宋大夫,那你現在成爲了年少想成爲的那個人了嗎?”
宋澈一挑眉頭,半開玩笑道:“我還是青年,暫時還不好回答這個問題。不過,我不希望中年的自己,會讓現在的自己失望。”
“但願如此。”史明宇意味深長的笑了笑。
兩人相視一笑,氣氛融洽。
卻有一個值得注意的細節。
那就是本來對宋澈“唯命是從”的史明宇,居然開始有了鮮明的主見,開始在談話中抒發自己的觀點和看法,並且擺出‘過來人’的姿態要跟宋澈去討論。
捕捉到這個細節,宋澈又往後面退了第五步。
接着,第六章:老年。
曲調自然泛着人在晚年時的滄桑。
“好比喧囂過去,一切都歸於平靜,
一切都向着塵埃落定的方向發展。
多少人在光陰裡走散,
又有多少人終會遇見。”
這一次,不用宋澈解說,史明宇開始對着曲調,發表自己對老年時期的觀點和概括。
但無論史明宇還是宋澈,終究年歲太淺,無法切身體會到年老時的那股意境。
這方面,反倒是在隔壁房間監控的顧華年等老人家更有發言權。
“初聽不知曲中意,
再聽已是曲中人。
既然已成曲中人,
何必再聽曲中曲。
曲終人散夢已醒,
既然已成夢中人。
何必再尋曲中憶,
奈何越聽越沉淪。
曲終曲,人中人,
曲散人終離,
人散夢已醒。
一曲人中嘆,
繁花落盡,空城淚。”
顧華年聽着落寞的曲調,回想起這一生的相識相聚、愛恨離別,不禁的有感而發。
誰能不老啊?
誰又不害怕老呢?
或者說,人害怕的是人生末路時的曲終人散……
……
“第七章:死亡!”
宋澈的聲音陡然凝重和尖銳了起來。
且一向平靜溫和的表情,也變得凌厲蕭殺起來。
他像是化作了一尊死神,向人無情的宣判了死亡。
不需要像之前那樣長篇大論的渲染解讀,光這樣就形成了雄厚的威壓氣勢!
而史明宇聽到這個忌諱的詞語,身子莫名一顫,眼神剛剛還只是泛着波瀾,此刻卻猶如掀起了驚濤駭浪!
甚至,他的瞳孔縮緊了起來!手頭也在微微顫抖!呼吸也在急促紊亂!
隨着曲調的推進,讓他陷入到一個無法自控的狀態!
而曲調裡的哀鳴更加深了這些肢體反應!
他在恐懼和害怕!
而此時此刻,治療室本來昏暗的燈光一下子熄滅了!
只留下了一盞立式檯燈,杵在史明宇的面前!
宋澈將他的怪異方式放在眼裡,眼神一閃,試探道:“你這麼畏懼死亡,是不是由於曾經在死亡的邊緣徘徊過?”
史明宇艱難的嚥下一口唾沫,輕輕點頭。
“那你面對死亡印象最深刻的時候,是不是要被推進手術室做心臟移植的前夕?”宋澈的嗓音愈發的飄忽不定。
但對於史明宇來說,這分明是在拷問他的靈魂!
他本來還想點頭,但忽的想起了什麼,又變得遲疑不決了。
同時,他的眼神漸漸出現了短暫的迷惘和失神。
宋澈趁着這個空隙,往後退到了第七布,幽幽道:“怎麼?你不認爲這是你人生中距離死亡最接近的時刻?那莫非你還和死亡有過其他更接近的時刻?”
史明宇眼神中的迷惘逐漸擴散到了整張臉,但這一次,他鬼使神差般的點了點頭。 Www¸ TTκan¸ ¢ O
這一點頭,在隔壁房間監控拍攝錄製的騫志飛和評委等人皆嚇了一跳。
“怎麼回事?史明宇否決了自己做心臟移植手術是最接近死亡的時刻!這完全不合常理啊!”
“難道宋澈的催眠術已經奏效了?!現在支配這個身體的是潛藏在心臟裡的那個人格神志?”
“應該是了,史明宇只是接近過死亡,但被救了回來。但心臟的原主人邵東,是真的經歷過了死亡!他是在車禍裡身亡的!”
顧華年深吸了一口氣,面沉如水的道:“正因爲經過死亡的滋味,所以纔會極度的恐懼,這絕對是留在心臟裡的神志在作祟!”
此話一出,大家的神經也變得緊繃了起來,屏息靜氣、提心吊膽的觀看着宋澈對史明宇體內的那個靈魂施展的“大召喚術”!
冷不丁的,設備裡傳來了史明宇飽含着壓抑和掙扎的聲音:“能不能換一首曲子?!”
這個聲音一飄出來,顧華年首先察覺到了不對勁,道:“注意!史明宇的聲音變了!”
“不止聲音變了,整個人都變了……”葛東旭指着屏幕裡,史明宇那張猙獰的面孔。
“惡魔……重生了……”韋西平哆嗦了一下嘴脣。
連他們都看出來了,但史明宇自己仿若未覺,只是氣勢洶洶的瞪着宋澈,咬牙道:“沒有人想再經歷一次死亡的折磨!”
“但死亡是人生的終結啊,每個人終究逃不過這一遭的。”宋澈不慌不忙,反而饒有興致的打量着此刻的史明宇。
而這時,他已經退到了第七步!
這時候,史明宇才發現,宋澈剛剛好退到了窗臺邊,已經無路可退了!
而他也醒悟到《第七章:死亡》應該是這首肖邦夜曲的終章,喘了一下粗氣,道:“就是人終有一死,但不代表每個人的死亡都是可以接受的!你是醫生,你敢說每個病人的死去,都是順其自然的?”
宋澈點頭道:“你說得沒錯,不是每個人的死都是自然的。但你也該明白,有些人在身體死亡之前,其實早已經死過一次了。”
史明宇愣住了,一時不知所謂。
宋澈的聲音漸漸拔高:“這時候又得引用魯迅先生的心靈雞湯了,有些人活着,但其實已經死了。還能呼吸和行走,卻只是一具行屍走肉罷了,那還不如死得徹底一點,省得浪費食物空氣。”
“死有餘辜,活有餘罪,當一個人犯下各種罄竹難書的罪孽時,請問,這種人活着還有什麼意義?”
“拋棄妻女、衆叛親離、窮兇極惡……你覺得這種人該死嗎?”
“……”
史明宇的渾身都開始抑制不住的顫慄,他猶自不甘心的道:“你怎麼就知道這種人不會在以後的人生裡實現自我救贖?”
“你這句話,我是不是可以理解爲‘我以前沒得選、以後我想做好人’。”宋澈莞爾道:“那得看老天爺給不給你這個機會。”
說完,曲子結束了。
治療室歸於了沉寂。
史明宇也漸漸恢復了一絲平靜。
但你以爲這就是結束嗎?
“對一些人而言,死亡不是終點,而是一個新的起點。”宋澈莫名其妙的說道。
史明宇再度詫異的睜大眼睛,還沒反應過來,音響裡又流出了一段曲調……一個極致瘋狂的音調!
“這、這又是什麼?”史明宇錯愕道。
宋澈自顧自的揪住窗簾布,緩緩拉開了窗簾,讓柔徐的月光照耀了進來,微笑道:“夜的第八章,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