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夫同志,我們說兩句話。”
今天的常委會結束時,李德羣主動留下了顧明夫,等其他常委離開之後,李德羣抽出一支菸,伸手遞給顧明夫。
顧明夫很自然地接過來,掏出火機慢條斯理地打着,不着急開口,而是等着李德羣的下文。
“預算委的董老今天到了東江,這件事明夫同志知道了吧?”李德羣自己也點了一支,吸了一口,側臉看着顧明夫。
顧明夫微微一頷首,道:“開會之前,我剛剛得到的消息。”
李德羣就把煙換了一隻手掐着,笑着說道:“董老可是個不能怠慢的人物吶,穩妥起見,是不是由省裡出面接待一下?”
顧明夫就明白李德羣的意思了,這是要自己出面去接待一下董老,李德羣肯定也是猜到董老突然駕臨東江的意思了。這事只有兩種可能,一是曾毅請董老過來的;二是董老自己主動過來的。前者的可能非常小,因爲曾毅已經自請處分了,就不會節外生枝再搞這一出了,其次,曾毅也不大可能向上級宣示力量,這可是個大忌諱。
如果是董老自己主動過來的,那目的就顯而易見了,就是爲曾毅撐腰打抱不平來了,這個時候,李德羣自然是不好出面去見董老的,你順了董老的意思不好,違逆了更不好,不如干脆不見。
顧明夫笑呵呵地點點頭,道:“這是應該的!董老難得來一次東江,也請他爲我們東江的經濟把把脈,開開藥方。”
“如此最好!”李德羣重重一頷首,隨即道:“這事我就不出面了,由明夫同志你全權代表。”
顧明夫還是笑着點頭,道:“好的,這事我來辦吧!”
李德羣擡起手又吸了一大口,吐出煙霧之後,突然道:“董老這次是去了豐慶縣吧?如今的一些年輕幹部,可是了不得啊!”李德羣說這話的時候,甚至語氣中還帶着一絲絲的無奈和調侃,完全讓人看不出他的內心想法。
顧明夫就沒有着急這個話茬接茬,也是吸着煙,一邊揣摩着李德羣的這句話,這話到底是表揚曾毅呢,還是批評曾毅呢?想了半天,顧明夫也沒想明白,李德羣之前從來沒用這種語氣講過話,這讓他完全沒有一個判斷的標準。
“年輕幹部的工作,確實不太好做,尤其是尺度不好把握,繮繩放鬆點吧,他們就信馬由繮,不定什麼時候就捅出哥大簍子來;繮繩收緊點吧,又束手束腳,沒有了年輕幹部該有的衝勁和激情!但不可否認,年輕幹部有時候還是可以做得很出色的。”顧明夫說了一大段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套話之後,就看着李德羣,道:“就拿這個豐慶縣來講,經濟工作這兩年就搞得非常不錯,我還打算拿豐慶縣做個典型呢。”
“做得不好,就得狠狠地批評,做得好,那就必須大力地表揚!”李德羣表了態,他明白顧明夫的意思,這是要給董老一個面子,曾毅那是董老推薦到東江搞經濟試點工作的,你突然之間把曾毅調走,也不是不可以,但你不能否認曾毅的經濟工作成果,否則這就是否認在董老。
看李德羣表了態,顧明夫也是鬆了口氣,有了這個肯定,自己對董老也有了交代,不然董老質問起來,自己這個省長可就要受夾板氣了,由此看來,李德羣剛纔的那句話,並沒有多大的批評成分,曾毅的政績在那裡擺着,也不是輕易就可以否定的。
李德羣的臉,此時掩在煙霧之後,能夠成爲東江省的一號,李德羣的一舉一動,必然都是經過深思熟慮之後的決定。這次把曾毅調離豐慶縣,李德羣自然也考慮過了這些方面的壓力,但他還是毅然決定把曾毅調走。
憑心而論,李德羣對曾毅並沒有多深的成見,之前直接干預豐慶縣的領導班子成員的調整,是因爲曾毅政績未出就先搞權鬥,而且鬧得實在太大了,一個龍窩鄉加上一個來福醫藥,鬧得省內省外沸沸揚揚,大幾十號的人齊齊落馬,讓東江省着實丟了大臉。
在這種情況下,李德羣必然要對曾毅有所懲戒,如果不對曾毅加以約束,下面要出的事情怕是就更大了。
後來醫改事件中,神醫馬恩和由反對變爲堅決支持,李德羣就對曾毅的印象有所改觀,否則他的夫人也不會到豐慶縣去爲馬恩和捧場了,捧馬恩和的場,其實就是捧豐慶縣醫改的場,可惜有了前面的叫停,很多人都沒有看明白這一點。
再後來曾毅整頓龍窩鄉煤礦之後上馬火電廠項目,又引入檢測試劑、特種鋼材項目,李德羣纔算是真正認識到了曾毅的能力。至於鐵路規劃的變更,李德羣是有些不快,但肉畢竟還是爛在了鍋裡,鐵路站不管落在中化市還是佳通市,那都是東江省。
以李德羣的政治智慧,自然輕易就能看出豐慶縣這次古槐被鏟事件,幕後是有黑手的,這是對東江省穩定大局的蓄意破壞,李德羣豈能容忍,以他往日的強勢性格,必然會要求嚴查到底。
可這次李德羣沒有這樣做,曾毅提出自請處分,李德羣乾脆就順手推舟,直接把曾毅調離豐慶縣了。
一切的一切,只因爲在古槐被鏟之前,老首長的孫子邱大軍來過東江省,邱大軍提到了曾毅,而且爲曾毅說了好話,請李德羣務必要對曾毅有所關照。
李德羣又不是不瞭解邱大軍的性子,如果邱大軍是請自己出手懲戒曾毅,李德羣倒覺得很正常了,這就是邱大軍。結果邱大軍反倒向李德羣推薦起了曾毅,這就讓李德羣不得不慎重幾分,以自己的觀察,邱大軍和曾毅根本就不是一路人,邱大軍的身邊除了能留住酒囊飯袋外,也容不下曾毅這樣的能人。
私下一調查,李德羣就對邱大軍和曾毅交惡的事情有所耳聞了,雖然不知道兩人爲何交惡,但事實肯定是假不了的,那麼邱大軍爲曾毅背的書,顯然就是別有用心的。
這件事讓李德羣很是惱火,因爲老首長的關係,他從來沒拿邱大軍當外人看,可沒想到邱大軍這個混賬對自己都要設計。
果不其然,很快就發生了豐慶縣古槐被鏟的事情,李德羣震怒之餘,也不得不考慮老首長的一世英名,把曾毅調離豐慶縣,不僅僅是對曾毅的一種保護,更是要保護邱大軍。
可以想象,一旦豐慶縣的事情鬧大,曾毅在無路可退之下,必然選擇堅決回擊,那時候就不是誰對誰錯的事情了,很可能就是魚死網破的結局。曾毅能力和心計都超乎尋常,從他這次主動自請處分就能看出,這個人異常之冷靜,而且有很強的把控大局的能力,再加上他背後的力量,事情一旦搞大,邱大軍想全身而退非常難。
屆時很多人都要面對抉擇,甚至自己這位省委書記,都要面對和顧明夫分道揚鑣的抉擇呢,曾毅真要是到了絕境,顧明夫不會坐視不管的,再進一步,可能還要牽連到早已致閒的老首長。
李德羣自然不願意見到這種結果,他一出手,把曾毅給調到了中化市,如此一舉三得:首先,讓事態變小,保證豐慶縣的穩定;其次,滿足了邱大軍的要求,讓其難有下一步的舉動;最後,李德羣也實在是厭煩了中化市領導無休無止的告狀了。
自從鐵路站規劃變更之後,就有人不斷到省裡來,訴苦的有,告狀的也有,耍賴也不少,目的都是要嚴懲那個破壞鐵路規劃、搞臭省裡一盤棋的“壞”分子,李德羣是不勝其煩。現在傳出了這個壞分子就是曾毅的消息,如果自己再沒有任何表示的話,今後的隊伍怕是就不好帶了。
只是可憐了曾毅,不過是一個自請處分,結果就來個羊入虎穴。
豐慶縣今天的企業家講座辦得非常成功,得知前來講課的是經濟大師董老,不僅僅是縣裡的企業家,很多市裡省裡的企業家都是聞風而來,原本能坐五百人的會場,硬是進來一千多號人,過道上擠得送水的服務員都過不去。
講座足足兩個小時,董老深入淺出地,講了講企業家的視野、企業家要遵守的幾個原則,最後回答了一些企業家關心的問題。
會議結束之後,縣裡準備了簡單的晚宴,當然,晚宴不可能接待所有的企業家,只邀請了二十多位省內具有極大影響力的大企業家,留下來陪同董老共進晚餐。
晚餐之後,大家把董老請進縣委小招的會客廳,進行了一次小範圍的會談,這次董老就沒有再講那些基礎性的東西了,他簡要地講了講這些大企業家比較關心的宏觀經濟政策,分析了一下國內外的經濟形勢和動態,讓企業家們受益匪淺。
何思賢自然也是帶了問題的,他等董老講完之後,就道:“今天有董老以及省內的企業界精英們在場,機會實在是難得。機不可失,失不再來,我就斗膽請董老和各位爲我們佳通市的經濟把脈開方,還請各位知無不言啊。”
董老笑呵呵地飲了一口茶,道:“其實大方面呢,我剛纔都已經提到了,你不妨就講講具體的,我們大家一起剖析剖析嘛。”
何思賢一時也想不出什麼具體的事情,就道:“那就以豐慶縣爲例吧!”說着話,何思賢扭頭看向豐慶縣的一衆領導,道:“你們把縣裡的問題講一講吧!”
曾毅沒有着急開口,他確實有一些問題和困惑要諮詢董老,之前一直沒找到合適的機會,今天正好是個機會,不過曾毅還沒想好要怎麼來開這個口,先在心裡整理着思緒。
“咳!”坐在曾毅旁邊的古飛渡此時清了一下嗓子,笑着道:“那我就先提幾個問題吧……”
何思賢的眉頭頓時皺了起來,狠狠地看向古飛渡,心道你算個什麼東西,排名在前的縣長還沒開口,你一個常務副倒是講了起來。何思賢讓豐慶縣的領導講話,原本就是想給曾毅一個機會,一來董老欣賞曾毅,只要曾毅開口,董老必定會悉心指點,只要董老願意點撥,那麼豐慶縣乃至佳通市都會受用無窮;二來曾毅和在場的企業家也有交情,曾毅開口介紹豐慶縣的情況,這未嘗不是個推介豐慶縣的好機會,說不定就能拉來幾筆大投資大項目呢!
可惜一番心思,卻被古飛渡這個傢伙給破壞了,何思賢豈止是不快,如果不是場合不對,他都要開口訓人了,你古飛渡就是講得再好,又有個屁用!
“……總而言之,在產業結構升級方面,我們的經驗還不是很足。”古飛渡一番長論,最後把問題的落腳點放在了產業結構升級方面,完了笑着環視一圈在場的企業家,道:“在這方面,還請董老多指點,同時也請各位企業界的人士多多幫忙,給我們豐慶縣多介紹、多引入幾個大項目,我這裡代表豐慶縣的全體百姓感謝諸位。”
說完,古飛渡還站起來朝大家一拱手致意,最後臉色平靜地坐下。
這架勢,彷佛自己已經是豐慶縣的當家人了,在場其他幾個縣裡的領導都有些看不下去了,眼下曾縣長只是提交了請辭,還沒真的辭掉呢!
董老臉上表情沒有任何變化,平靜地聽古飛渡講完,然後問一旁的何思賢,道:“這位同志是什麼職務?”
此話一出,現場的人都有些憋不住了,尤其是豐慶縣的那些領導,心裡快樂壞了,古飛渡啊古飛渡,你嘚啵嘚啵講了這大半天,敢情人家董老還不知道你是誰呢!
古飛渡也是漲紅了臉,董老的意思他明白,你是什麼職務,憑什麼可以代表豐慶縣?古飛渡並沒覺得自己有何不妥,曾毅已經請辭,從這個角度叫,自己現在纔是豐慶縣政府方面的最具話語權的人。
“是豐慶縣的常務副縣長,古飛渡同志!”何思賢介紹了一下,心裡也是一陣舒坦,這個古飛渡簡直是自找難堪。
董老“哦”了一聲,然後笑呵呵地看着古飛渡,道:“古副縣長提到了產業升級和大項目,那麼能不能先爲我們講一講這兩者的關係?”
古飛渡的臉愈發紅了,他剛纔明明講的是產業升級,講得也還在理,不過最後卻畫蛇添足,向企業家們去爭取大項目,這一下讓董老抓住了把柄,現在反過來一問,立時讓古飛渡得不償失,大家沒覺得古飛渡在關心產業升級,倒覺得古飛渡的心裡其實只有大項目、大政績,前面的那番長篇大論,不過是虛話罷了,最終的目的是大項目。
古飛渡此時就有點難受了,如果自己能講出這兩者的關係,那勉強還能混過去,如果講不好,那自己的形象就全毀了。
“……我認爲,這兩者應該屬於是辯證統一、相輔相成的關係,產業升級必然要有大項目的支撐,大項目的成功,必然帶動產業的升級……有大項目的示範引導,產業升級必然會更加順利……產業升級的最終結果,也必然是出現幾個典型的大項目……”
好在古飛渡還是有些口才的,洋洋灑灑,又是一番長論,連“辯證統一”這樣的抽象詞彙都弄了出來。
講完之後,古飛渡觀察了一下在場人士的神色,同時捏了捏手心的汗,他覺得自己這番話縱然不出彩,至少也不會有什麼大錯,這都是平時開會時講話的那個套路和調調,四平八穩的。
“古副縣長的這番話,着實精彩啊!”董老放下茶杯,笑眯眯地看着古飛渡。
古飛渡看到董老的笑容,登時心裡長出一口氣,看來自己是過關了,只是沒想到還能得到董老的褒獎,難道自己這番話真有大道理,或者是講到董老心裡去了。古飛渡擺出一臉謙遜狀,開口道:“其實……”
“以古副縣長的理論功底,做個副縣長有些屈才了!”董老打斷了古飛渡的話,道:“如果在我們中央黨校做個講師,我想肯定會大受歡迎啊!”
古飛渡的謙虛頓時就僵在了臉上,然後就變得異常灰白慘淡,董老話裡的諷刺意味,他終於是聽出來了!這根本是一句反話,說他古飛渡擔任副縣長有些屈才,其實是說以他古飛渡的水平,怕也就只能做個主任科員了,因爲學校裡的一般講師,行政級別對應的就是科級。
該!
旁邊的包起帆立時在心裡道了一句,他對董老的這個評語,實在太認同了,就古飛渡的這個水平,怕是主任科員都不夠格啊!
在場的全是人尖子,怎能不明白董老的意思,大家看着那個倒黴的古飛渡,心道古飛渡算是完蛋了,董老可不是個沒有影響力的人,古飛渡今天讓董老給下了這個評語,這件事如果傳出去,那古飛渡以後想要獲得提拔,可就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