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頭一靠,我的右肩立即受力。這久違的感覺,讓我有些錯愕。下意識的,我的雙臂就動作起來,做成了舉手投降狀。當然,雙手並沒有舉過頭頂,只是移離了軀幹。
“我不拐彎抹角,我直說,我喜歡上你了。”秦柳繼續道。話語間,她的頭在我肩上蹭了蹭,身子也移過來,靠得更近。爲了避免右手觸到她的身體,我只好往後收了收手,放到她背後的空中。
我低頭看了看靠在肩上的她,可惜看不見臉,只能看見她的頭頂,她的黑髮絲。我嘴脣微張,不知道該答什麼好。這幾句話才讓我反應過來,秦柳哪裡是要指出我缺鈣鐵鋅,她這是在表白啊。天吶,坐得好好的,怎麼就談起兒女私情了呢?
“呃——”我的雙手依舊還舉在空中,“真的嗎?”
“真的。”秦柳答道。我能感覺出,她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睛是閉着的。
我嚥了一口口水,不知道該怎麼接話了。
遇到女孩兒表白,該怎麼辦?我迅速在腦海裡搜索了一遍有關記憶,終於還是找到了。活了這麼久,這種情況,我就遇到過一次。那就是從學校回到家後,段可和我在皮卡車的貨箱上那次。我也不知道那算不算段可的真情表白,總之她強吻了我後,我倆就迷迷糊糊的好上了。
秦柳肯定不知道這件事,因爲她根本沒聽說過段可這個人。
“你呢?”秦柳擡起頭,和我對視着。但是兩張臉的距離太近,讓我有些不適應。
這可怎麼辦?她竟然說喜歡我?這是我未曾想到的。
當然,對我來說也不難,就是個yes或者no的問題。
講實話,面前的這個女孩,還算漂亮。照我以前的說法就是,一切都隨你,反正你漂亮,我又不吃虧。是啊,秦柳已經表明了她的意思,只要我說一句yes,今晚的月亮下,就會有兩廂情願了。如果這樣,我再也不用每天羨慕吳林禹和陳莉姍,再也不會感到內心空虛,再也不用陷在關於段可的記憶力。甚至晚上睡覺的時候,也能抱着一個女孩兒入睡。
程佳華說:婁厲,咱們提倡二次戀愛,你可要好好把握住啊。
就這樣想着想着,我的右手,不自覺的就繞到了秦柳的肩後,做成了五指並伸狀。我能感覺,只要這五根手指搭到她的肩上,這事兒就成了。
但就在食指剛剛觸到她的衣服時,我卻猶豫了。
黑夜裡,秦柳和我近距離對視着。她的臉頰上有明有暗,分辨不出完整的模樣。但我看着那雙閃着亮光的眼睛,腦海裡想的盡是段可。我也明白過來,段可坐在身邊,和她坐在身邊,是兩種不同的感覺。如我之前所說,我一直都把身邊的這個女孩兒當好朋友,未曾想過要和她一起,走進兒女私情的範疇。
不行,不能這樣做。我搖了搖頭,就算今晚兩廂情願了,我依舊會感到內心空虛。理由很簡單,我仍會想念段可在冬陽下的那雙眸子,但她,卻回不來了。更重要的是,我如果摟住了她,腦海裡卻想的是另一個女孩兒,那就太對不起秦柳了。
不可以,至少現在不可以。
想着想着,我那離肩膀只有半寸的手掌,硬生生的又收回了空中,慢慢捏成了拳頭。
“哈哈,怎麼可能嗎,你在開玩笑吧。”我露出生硬的笑容,吐出生硬的語氣,眼神也移開了她的臉頰,然後向左移了移身子。兩人的距離實在太近,讓我有些尷尬。
“我沒有開玩笑啊。”我看到秦柳皺了皺眉毛,“誰這種時候跟你開玩笑?”
“沒開玩笑?”我低下頭,說了一句。
“嗯。”秦柳點頭說。
我沒繼續說話,也不好意思再看她,只好擡頭,看向頭頂的彎月。
“今晚的月亮——”想來想去,我不知道說什麼,只好另找話語來轉移話題,“好圓吶。”
但這句轉移話題的話實在是太失敗了,因爲月亮是彎的。
“你不喜歡我?”秦柳沒有理會我的胡話,直接問我。
我撇了她一眼,低下頭,支支吾吾道:“不是啊,我只是——”
“只是什麼?”她像是在審訊犯人。
我也不知道只是什麼。我只是不想答應她,也不想拒絕她。答應她,有悖於我的內心;拒絕她,又會讓她失望。矛盾的情緒,在身體裡彳亍徘徊。要說喜歡,我的確是挺喜歡她的,不然也不會每晚和她出來散步談心了。
但這種喜歡,有異於情人之間的那種愛慕情意。出於這點,我實在不忍心拒絕她的愛意,讓她受到傷害。
“那你喜歡我哪一點?”我無話可說,只好亂扯一些話出來,拖滯問題。
“哪一點都喜歡。”秦柳語氣堅定。天吶,我還真搞不懂,自己這個社區裡的小人物,到底有哪點吸引女孩子了。
“你只需要回答我就行了,”秦柳有些不耐煩,“是或者不是,有那麼難嗎?”
“我一個女孩子,放下身段,跟你說這些,已經夠了吧?你還要問幾次?”她繼續補充道,“還不相信?”
咄咄逼人的話語中,我嘆了口氣。想了想,我指了指頭頂的月亮,說:“你看,我們都和這月亮一樣,有光亮的部分,也有看不見的部分。所以,你看到的我,只是一部分。也許你並不喜歡我其他的部分。”
我想借這一段話,將段可的故事說出來。或許秦柳知道了段可,問題就不會那麼難以回答了。
不料話剛說完,秦柳就站起身,冷聲道:“好了,別扯那麼多,我知道了。以後別再跟我說話,再見。”
話說到一半,秦柳就已經轉身往回走去。我注意到,她那雙溼潤的眼睛,變得更溼潤。見她離開,我也站起身,想拉她回來。可仔細一想,這樣有些不妥——既然拒絕了人家,還拉回來幹嘛?
無奈之中,我只好站在原地,高喊了幾聲她的名字。喊聲劃破夜寂,卻沒能讓她轉過頭來。月光依舊皎潔,秦柳的身影,漸漸消失在河灘,隱入黑暗。
躺在牀上,隔壁的程佳華,還在練琴。琴聲斷斷續續,我用雙手枕着頭顱,盯着牀板上的照片,不知盯了多久。這張照片,就是我和段可的那張合照。照片被我貼在了上鋪的底板上,每天躺上牀就能看見。醒來也可以看見。
我還在想十幾分鍾前,發生在江邊的事情。
剛纔去問了宿管老盧,秦柳已經回宿舍了。還好,她沒有去跳江什麼的。但我矛盾的內心,還在矛盾。對着段可的笑臉,我不知道問過自己多少次:這樣對嗎?
這樣對嗎?最悲痛的日子我都已經熬過去,也告訴自己,你早就拾回了生活的信心,爲什麼還要戀着一個不存在的人,整天渾渾噩噩,找不到新的方向?不如就答應她,牽上她的手,走向人生的新階段?
不是有好多個哲人說過嗎,人吶,不能一直活在過去,總得要往前看的。
那什麼是過去?我問自己。
喏,眼前的相片,相片裡的她,段可,就是過去。
可是也有不少哲人說過,有的過去,是需要刻骨銘心,不能忘懷的。我又反駁了自己。
那什麼樣的過去需要刻骨銘心?
段可就需要刻骨銘心。
狗屁。那你整天跟秦柳粘在一起幹嘛?
無聊,想找個說話的人啊。
所以說着說着,你的目的達到了,你的無聊發泄了,但人家喜歡上了你,你又說自己還戀着段可。
嗯,是這樣的。
那你真的不喜歡她,願意看到她傷心?
不是,我說不出來具體。你也明白,我和她在一起的時候,腦子裡全是段可。
那怎麼辦?就這樣見b思a一輩子?
我不知道。
行了,我不想和你說話了,你就自己盯着照片,回憶過往,回憶一輩子吧。
……
我聽着腦海裡的兩種聲音,不停爭論。它們到底爭論了多久,我不知道。直至我的頭有些痛,覺得有些煩,就翻起身,讓它們停了下來。
抽完一支菸,心裡還是鬧騰不停,靜不下來。我決定看點段可的遺物,來增強我那股搖搖欲墜的信念。比如,看一看她的日記。在包裡取日記的時候,我竟在書包的夾層裡發現了一樣有趣的東西——以前的那部手機。
手機這東西,我已經很久沒有使用過了。此時見到它,不免好奇心起,想開機玩玩兒。可是手機早已耗完了電量,包裡也沒有充電器。看看錶,還有半個多小時才斷電。我沒再猶豫,立即走到樓下,問第一佳借了充電器。第一佳喜歡搗鼓這些,他的寢室裡堆滿了免費得來的數碼工業產品。
一頭插手機,一頭插電源,瞬間,手機屏幕就亮起了光。一會兒,手機順利開機,進入了久違的操作界面。好久沒有擺弄這些智能產品,我都有些生疏了。手指滑來劃去,我也不知道能用這手機做些啥。因爲裡邊兒的應用程序,都是需要聯網才能使用的。
百無聊賴,我打開了手機的相冊。我記得段可用這手機照了很多相片。果不其然,相冊的縮略圖裡滿是人像,有她的,有她和陳莉姍的,也有我和她的。有趣的是,我竟然在相冊裡,看到一張李工頭站在燈光下,係扣西裝釦子的照片。也有好幾張老陳被王叔灌醉後,癱躺在沙發上的糗樣。這些肯定都是那丫頭偷拍的。
手指在屏幕滑動,記憶碎片如幻燈片,在我腦裡浮現。
滑了一會兒,屏幕上突然出現了一個坐在駕駛座裡,身着不合身的大衣、頭髮亂飄的女孩兒。第一眼看去,我都沒認出來這是段可。咦,這照片哪裡照的呢,我都記不起來了。
細細一回想,我終於還是想起了這張照片的來歷:那是我遇到段可的第二天,我倆在收費站的管理樓裡醒來後,她找到了一輛車替我倆代步。後來我在車裡抽菸,她打開車窗,想用冷風灌我,逼我丟掉菸頭。
冷風夾着雨點,冰疼了我,也吹亂了她的頭髮。我望着她頭髮舞動的樣子,心生好感,就打開手機,記錄下了這一刻。那時候的轎車裡,有一對初識的男女,有尷尬的氣氛,也有深情演唱的英文歌曲。高速路上,有堵成一片的汽車,有死掉不久的屍體,也有初嘗人肉的野狗。
屏幕上的段可眯眼笑着,我在手機外,在另一個時空裡,好像都能聽到她的笑聲。
想着想着,眼睛不自覺的就溼潤了起來。我終於明白,我的確是還戀着段可。那串栩栩如生的畫面、那種你伴我依下所暗生的情愫、那段縈繞不消的記憶,不僅刻骨銘心,還銘肌鏤骨。
我又看了一眼那個頭髮亂飄、笑容甜美的女孩兒,然後鎖掉了屏幕。
其實,就這樣戀一輩子,也不是很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