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個字,立即驅走了我的睏意。我下意識的回問:“什麼?”
“我說我要走了。”程佳華點着頭,“明天就走。”
我緩緩放下圍起的雙手,盯着他,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我本來想誰也不告訴,反正我不見了,也不會有人知道。但想了想,還是決定告訴你一聲。”程佳華對我笑了笑。
“走哪兒去?”我舔了舔嘴脣,問他。
“不知道。”他搖頭。
“什麼時候回來呢?”程佳華可能是在這裡悶住了,想出去轉轉。
他搖頭:“不回來。”
“我已經讓楊大伯幫我弄到了一輛皮卡——”他笑着從兜裡摸出來一串鑰匙。
“不回來?”我上前兩步,打斷了他的話,“那你要走哪裡去?你在這裡,不是住得好好的嗎,走哪裡去?”
因爲驚訝,我的語氣顯得有些急,像是在審問他一樣。剛說完,我就意識到了不對,便換回正常的語氣:“我是說,你在這裡不缺吃不缺穿的,還要去哪兒?”
程佳華盯着我,將手裡的鑰匙揣回了兜裡。他吐了一口氣,低聲說:“不缺吃,不缺穿——”
“你也看到了,我不適合這裡。”程佳華皺起了濃眉毛,“我留在這裡,也沒什麼意義。”
“那你離開了這裡,就有意義?”我想用話語,將他挽留下來。
程佳華鬆開眉頭,露出笑臉,站起身來。他走到窗邊,將窗框推開了一點。他說:“讓自己覺得舒服,就有意義。你不知道,我來到這裡沒多久,就覺得好不適應。”
“哪裡不適應?”
“人多。”他在桌子旁邊坐下,“可能是我和你們在外邊漂久了,已經丟失了與人交流的能力。反正我看到人羣,看到一堆不同的臉,聽到那些煩躁的交談聲,不同的聲音,不同的眼神,我心裡就發毛。”
“意思是,你討厭這裡的人?”我一直都想問這個問題。
“不是。”程佳華看着凝固的蠟油,“是我不適合羣居了。”
我知道,程佳華這種表面不正經的人,一旦認真起來,比牛還犟。我嘆了一口氣,消掉了剛纔那股熱情。看來是留不住他了。
“那我跟你一起——”下意識的,我覺得他要走,而他又是我的好朋友,我也得陪他一起走。
程佳華立即伸手打斷了我的話:“不,不,你不能走,別說這些衝動的話,你這個人吶,就是喜歡意氣用事,衝動消費。”
“你要是走了,秦姑娘怎麼辦?要談戀愛,不能在外邊兒跑,這裡才最適合。”程佳華笑道。
“哎,老子說了多少遍,我跟她不是你想的那樣!”我有些生氣。不過他這麼一說,我猛然想起自己還答應了葉局長,確實不能走。
“沒事兒,都一樣。”程佳華將雙肘放在桌子上,“反正你不能走,你跟我不一樣,你在這裡,有事情做,也有人掛念着,不能走。”
我微喘着氣,看着他不說話。
“有時候啊,我很懷念咱們在鐵道上騎馬的時候。你每天一句話都不講,就跟死了女朋友一樣。我就愛落在最後,看你挺着個腰板發呆,或者觀察超級吳和陳老師眉目傳情,好玩得不得了。我唱歌,也不用擔心吵着人家,我知道自己唱得不好,但你們還是會拍巴掌。”
“不,你唱得好。”我說。我真覺得他唱歌好聽。
“那是因爲我唱的歌,你們都沒聽過原唱。”程佳華扭頭對我笑了笑。
他的玩笑沒有逗笑我,站在原地,我沉默住了。半晌,我又問:“真的是非走不可?”
“嗯。”他點頭。
“我還是搞不明白,爲什麼你一來這裡,就變了個人。”
程佳華看着燭火,想了一會兒:“誰都在變嘛,一個奧體米特,都能把世界給變了。你就敢說,一年前的你,和現在的你,沒有點兒變化?有變化是好事,變化是進步,是往前,不然,咱們也不可能遇到一塊了。”
“換做以前,你和我,是肯定不能走在一道的。”程佳華突然一口吹滅了蠟燭,“但是現在,你是我最好的朋友,這之中的得失,誰能講得清呢?”
蠟燭一滅,室內就恢復了徹底的黑暗。我坐到牀鋪上,摸出一支菸點燃。他繼續趴在桌子上發呆,我則抽菸不語。樓下,傳來含糊不清的談話聲,是有人在洗漱。
“其實吧,有時候我還會夢到那個爛耳朵,還有那個什麼皮,夢到他們強迫我,用槍指着自己的太陽穴。”黑暗裡的他,又說話了,“以前我一直認爲,人心裡裝的基本都是真善美,那些醜惡的一面,頂多就是爲了利益,爲了錢財,爲了生計才展露出的。但他們那羣人,真的就可以爲了取樂,去殺死其他同類。”
“在鐵路上,我對人心,也對自己有了新的認識。我想到,人類是地球上唯一爲了取樂,纔去交配的動物,這麼一想,也很好解釋了。翻雲覆雨可以釋放多巴胺,有的人也可以通過殺戮,刺激多巴胺。只是我們生得不同,各自的**不一樣,取樂的方式也不一樣。”
“所以我現在一看到人羣,看到不同的眼珠轉向我,我就緊張,我就想起他們,還會去揣測他們腦袋裡的想法,去猜是不是要害我,是不是要把我關起來,還是怎樣。這真的很恐怖,雖然我覺得自己像個神經病,但是我站在人羣裡的時候,肚子裡真是像有指甲在撓。”
“所以,非走不可。”他說,“人多了,讓我太不適應。”
“嗯。”我抽了一口煙。他這種平日裡吊兒郎當的人,一旦說話認真起來,果然有一鳴驚人的效果。
“那個朋克女郎說的對,奧體米特真的可能是神力所爲。我們的**太多,太雜,太得寸進尺,觀音大士滅掉大部分,是個正確的選擇。”程佳華笑了笑,“你別以爲我說胡話,雖然我本身也是人,但這並不影響我用第三人稱的視角來審視自己。”
坐在副駕駛座裡,皮卡車平穩行進着。路很寬,沒有遇到堵車。我不知道他挑選了那一條路,總之沒有朝城裡開,不會撞上“解放軍”。從車內的裝飾來看,這輛皮卡車還不錯,幾乎全新。至少,比遇到程佳華時,他駕駛的那輛好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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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準備送我到哪裡?待會兒走遠了,你可就找不回去了。”程佳華問了我一句,“先說好啊,我可不送你回去,這車吃油,我得省着點兒。”
“不用你送,你一直走的直線,我還找不回去嗎?等有轉彎,有岔路的時候,我就下車吧。”我說。一覺醒來,程佳華又恢復了平日裡的那種語氣,再不是昨晚對我傾述內心的那個精神病男。
“好,那我開慢點。”他撥開了雨刮。昨天壓抑在頭頂的烏雲,積蓄了一晚,終於落下了小雨滴。春雨潤而細,車窗上現出好多如劃痕般的雨漬。窗外,盡是霧氣瀰漫,程佳華不得不打開了汽車的遠光燈。
程佳華不想讓其他人知道這件事,我就只好悄悄跟陳大哥說了一聲,算是請假。皮卡車開出學校的時候,程佳華還專門在老楊頭那裡登了記。
“真的不跟吳林禹說一聲?”我問他。
“不了,他要知道了,說不定會把我鎖起來。”程佳華笑了一句,“等到哪天超級吳發現了,你再跟他說吧,就說我出去採風了。”
“哦,對,還有陳老師。也別忘了告訴她,記得繼續畫畫,她會照相,懂構圖,千萬別擱下了。”他擡頭望了一眼貼在擋風玻璃上的照片,補充了一句。那張照片,記錄下的是馬背上的三人。吳林禹和我揹着槍,他揹着吉他。程佳華好像很喜歡這張照片。
“嗯,如果有機會的話,我就跟他們說吧。”我道,“我也要出去一段時間。”
車載cd裡,也在播放着一首英文歌曲。曲風軟傷,歌詞我基本都聽不懂,就能聽懂一個“yesterday“。
“你要出去?去哪兒?”程佳華問。
“反正你都走了,知道了也沒用。”
“嗯。”他點點頭,當真不問了,而是跟着歌曲哼唱了起來。
“還有,”程佳華又說,“你那手指不適合彈吉他,以後都別碰了。”
“嗯,我就沒怎麼碰過。”
“說到這個,”握着方向盤的程佳華笑了笑,“我想了想,你上次說的不假,有的人,可能是對藝術有熱忱,有熱愛,於是我就把那首歌錄了下來,送給那什麼冬妮婭了。”
“就是找你要歌詞那個?”
“嗯。”
“可以,你早該這樣了。”我低頭笑了笑,“這次你打算怎麼走呢?還是西邊?”
“不,這次我要往東邊兒走。”他說,“還記得嗎,我跟那個對你有意思的朋克女郎說過,我的英文名是伊斯特曼,早該往東邊兒奔的。”
“伊……什麼曼?”
“伊,斯,特,曼,意思是東邊的男人。”
“好吧,那就祝你特慢。”
“有點兒可惜,咱們說好要一起去大西南逛逛呢。”他伸出手,抹走了玻璃上的霧氣。
我抿了抿嘴脣,看着窗外:“有機會的,等你覺得外邊兒無聊了,可以回這裡來找我。”
“也許吧。”
雨刮“滋滋”的在擋風玻璃上緩緩颳着,很快,漫着霧氣的前方,出現了一道三岔口。程佳華踩下了剎車,皮卡車緩緩停下。
看來,我該下車了。
程佳華長吐一口氣,扭頭看我:“就這裡了吧。”
“嗯。”我推開了車門。雖然是兩個男人的離別,但不免還是有些傷感,鼻子微酸。我想快些下車,不想暴露太多情感出來。
門關過,程佳華按下了副駕駛座的車窗。他看着站在車外的我,挑眉道:“嘿,你彆着急走啊,話還沒說完呢。”
雨勢沒我想象中的那樣大,我抓了抓頭髮,點燃一支菸。煙叼嘴裡,我大咧着語氣問他:“什麼話,快說啊,我還趕着回去上班呢。”
“讓我想想——”他撓了撓寸頭。
“噢,那個,我們提倡二次戀愛,段可是個好女孩兒,同樣,秦柳也是個好女孩兒。”他直視着我。
“嗯,我知道了。”我取下了嘴裡的香菸,“你走吧,我回去了。”
“你就沒什麼話要跟我說?”他彎過身子,從儲物櫃裡拿出一疊cd盒子來。
我抽了口煙,笑了一句:“沒,我哪有什麼話跟你一個大老爺們說。走吧,走了我一個人在五樓清靜。”
聽完話,他哧鼻一笑,然後選好一盤cd,放進車載cd機裡。
“那行吧,青山不會改,綠水接着流,沒有電話,沒有qq,咱們要再見面,就只能靠緣分了。”
我點頭,鼻子越來越酸。
“你走了,我終於能放點搖滾老炮兒,再沒有人嫌吵了。”他欣喜的等着cd機讀取數值。
很快,車裡響起了電吉他聲。程佳華跟着間歇的節奏動了動頭,然後說:“再見,婁厲。”
油門踩下,皮卡車在我面前駛了出去。車裡的他,將車裡的音響調大了音量,“搖滾老炮兒”,響徹在雨霧裡。
簡單生活,自由去愛,用長期票走完一趟單程線。
什麼都不要問,隨我自便,讓一切都跟隨我的腳步前進。
不要理由,也不要節奏。
這些我早已不再掛念。
狂踩油門,這是狂歡時間,我和我的朋友會相逢在另一頭。
老子要在地獄公路上,踩上一百九十邁!
一百九十邁!
一百九十邁!
沒有限速攝像頭,沒有交警,沒有人可以讓老子慢下來。
快得就像車輪飛轉,轉暈你的腦袋。
也沒有人能讓我分心。
嘿,魔鬼,會費給我,我就帶你在我的樂隊裡狂歡。
嘿,媽媽,看着我吧,我正朝極樂世界趕去。
在地獄公路上,正踩着一百九十邁!
一百九十邁!
一百九十邁!
別阻止我!
……
皮卡車越走越遠,尾燈隱進霧裡。但車裡的那個人,在你心裡邊兒越走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