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好的日子,天卻依舊極寒。
風從北邊吹來,帶着刺骨的寒意,揚起了傾覆下來的雪花。細碎的雪花,飛揚在陽光之下,生出淡淡的光澤,鋪天蓋地,像極了槐陽城的六月雪。
只是,再也回不去了。這人世之上再也沒有了槐陽城,再也沒有的溫潤如玉的槐陽君,再也沒有了溫文爾雅的公子兮。
有的只是沉寂寡言的白鳳。
青音靜靜地望着窗外飛揚起來的雪花,忍不住伸手捉來一瓣。只是,細碎的花瓣移出及手掌,尚沒有完全落下,便已然化了去。
青音望着手中空留下的一點水分,不禁癡癡地笑。聽說,當年她死的時候,化作了漫天的白雪,傾覆了整個槐陽城。那一晚,縱兮整夜整夜地匍匐在雪裡,任由漫天的雪花覆蓋了全身。
凌空的手微微一顫,莫名的心疼起來,他的心也是在那個時候涼下去的麼。
青音緩緩收回手臂,攏在袖間。她斂下眼簾,掩去眼中略略閃動的盈光。在她死後,槐陽城接下來發生那麼的事情,荀漠不再他身側,他一個面對這那些措手不及的突變。雲清死的時候,他定是疼瘋了。
想着第一次見到雲清,那個森冷的男子,眉角眉梢都能沁出冰霜,卻唯唯看着縱兮的時候幽深的眼眸下泛着無限的溫情。那點點的溫柔,看在天下人眼中,無論有多真誠,都是假的。生在帝王之家,兄弟情,不過是一場戲,誰演得逼真,誰便騙得長久,最後能得天下的王者都是極好的戲子。
然而,那些終究都是真的。
雲清一面將縱兮逼得極緊,一面不動聲色地將他保護得極好。就在雲清一步步將縱兮推向巔峰的時候,縱兮正一步步地算計着生死。
當縱兮知道雲清是因着他而死去的時候,當縱兮知道雲清待他極好的時候,他又是怎樣的心情?
那個時候,他一定過得很艱難,他一定極痛。是以,終究控制不住體內的殺伐摧毀的力量。
她說過,以後的路無論有多艱難,她一定會一直陪在他身側,緊緊地握着他的手。可是,在他那樣痛苦的時候,她卻不能在他身邊,甚至連看都沒有看到。如果她還在,縱兮一定不會如現在這般寂寞了。
阿洛……
那些前塵往事,何時才能繼續下去?
已然物是人非了。
眼眸愈發地酸澀,伸手一摸,眼角溼溼的。嘴角忍不住挽起一痕苦澀的笑,這些年愈發地容易悲慼了,莫不是真的老了?
青音無奈地笑了笑,這以後的日子還遙遙無期沒有盡頭,自己倒是感覺着老了,以後的路還怎麼走?
斂了斂眸色,將眼中的悲慼盡數收藏起來,這個時候可容不得她爲着自己的感情而徒增悲傷了。她來這裡的目的也不是來回憶往事的,只是恰好朗楦不在,她便也在這裡站一站。
這個時候,外面極寒,不知道他出去作甚。
青音收回神思,略略掃了掃屋內。
這些年,朗楦待在槃良,性子也多半是入鄉隨俗了。屋子收拾得極其整潔,全然沒有一絲大漠的味道。書桌上擺了好幾摞書卷,想來是他閒暇時候拿來打發時間的。
忽地,青音蹙了蹙眉,這屋子異常的冷。
青音環顧四側,目光左後落在桌下那個陳舊的炭爐上。她緩步過去,探下身去伸手摸了一把,果然涼得刺骨。
如此嚴寒的氣候,竟然沒有人給他送來炭火,委實是她的失職。
青音輕嘆一聲,拂了拂衣袖,尋了個地,徑自坐着等人。
不時,屋外便有腳步聲漸近。
青音攏了攏衣袖,這天委實極冷,在這裡呆了三年,竟也不太習慣這酷寒的冬季,想是在槐陽城的時候過得太過安逸了,是以極其不能適應這惡劣的天氣。
起了身踱步到門處,但見朗楦着了一身麻布粗衣,院子裡面多了一捆柴禾。柴禾上尚有未落盡的殘雪,那個俊逸的男子身上頭上也落得點點的碎雪花,鞋邊上更是沾了一圈染黃的冰雪。
想來,他是自己到山裡去了。
朗楦一回身便是見到立在門處淺淺衝他笑的青音,不由微微一怔。不過瞬而定下神來,一福身,行的是漠漣獨有的禮節。
“國後。”朗楦輕喚。
青音略略一福身,算是回禮。朗楦雖在槃良爲人質,卻也是漠漣的長公子,該是盡到的禮儀絕對不能怠慢,只是現下卻也是怠慢了。
“怠慢之處還請殿下海涵。”青音笑得淡雅,琉璃一般的眸光,淺淺地落在朗楦身上,沁出不知名的情愫。
對上青音柔和的目光,朗楦又是一怔,這樣的女子,怎麼可能會是前日夜色下的那個清冷決絕的女子?
陽光攏在女子身上,因着女子淡雅一笑,冰寒的天氣仿似於頃瞬之間暖和起來。女子清麗的容顏生出淡淡的光華,一眼望進心裡,險些閃了神魄。
朗楦斂了斂目色,知是自己逾了禮,趕緊微微轉過眸光去。收回思緒,便是立即明白過來青音的意思。
“雖是大寒的天氣,不過與漠漣相比,這樣的氣候倒是不足畏懼的。”朗楦拂了拂身上沾染到的落雪,爾雅一笑,生出幾分明媚:“這些活,以前在大漠深處也是需要自己動手的。近些年來了中原,倒是有些生疏了。”
青音將朗楦讓進屋子,這個男子在中原待得久了,潛移默化地接受着這裡的文化,便是心思也不再似大漠男子的粗狂,俊朗的面容生出幾分秀氣,爾雅的摸樣,說着心思九轉的言語。
不知道,若是將他送回去,他是否還能適應那裡的生活。
青音嘴角的挽着的一痕笑意愈發地柔和些,這個男子是明白她方纔的話,酷寒之期,他槃良卻是將這位長公子丟於一處,連個炭火都沒有顧得上,是以她纔會向他道歉。
然而,朗楦卻也只是一笑置之,並不曾放在心上。這個男子,骨子還是有着大漠男子的豪爽。漠漣入秋後,便是萬里肅殺,寒冬之際更是非人可以忍耐,每值冬季,他們都會駐紮在汜水湖一帶,如此離得中原近些,氣候也不是那般冰寒。
如今,他待在槃良,雖比不上漠漣的惡寒,卻也是他們怠慢了。他此一番說辭,雖是真誠,聽在耳側,愈發地尷尬。
“國後親自來此,不知是爲何事?”朗楦伸手摸了一把桌上的茶壺,出門的時候還是熱的,如今涼了下去。
男子微微蹙了蹙眉,笑得有些無奈:“水已經涼了。”
“不用,我來坐坐便走。”青音目色動了動,伸手示意他也坐下。
這個男子甚是勤勉,他槃良是給他撥了侍奉的人,只是這個公子都將他們打發了。青音斂了斂目色,這個男子爲人中肯,起初槃良是不允許他單獨住在一處的,後來日子久了,他也沒有什麼異舉,便也就默許了。
朗楦倒也沒有再有難色,即是說坐坐,那便一起坐坐又何妨。
青音攏了攏衣袖,以往在槐陽城的時候再也用不着穿得如此厚實,裹了一層又一層,再包裹上這雪白的貂裘,把整個人都藏了起來,行動甚是不便。
“殿下待在中原這麼多年,可還曾
習慣這裡的風俗?”青音斂着目色,定定地望向朗楦,嘴角淺淺擒笑,吐字溫婉而又清泠。
朗楦虛了虛眸,將目光望向窗外,屋檐上的冰凌拖拽下來,陽光下滴着點點的晶瑩,滴滴答答的說聲,一下一下,仿似要落盡心裡。折射着光華的冰凌像極了青音的眼眸,燦爛得猶如琉璃一般。
朗楦不敢輕易望上那雙眸子,一望進去便是閃了神魄。
“中原與我大漠風俗迥然不同,若非是來了近十年,委實不太容易適應。只是,中原地區山川極其秀麗,水色宜人,確實是養人的好地方。”朗楦緩緩開口,說得極爲真誠。
青音嘴角的弧度不動聲色地彎了彎,她從廣袖間取出一卷畫軸,一揚手畫卷鋪展開來,只是頃刻,畫軸便平平整整地鋪展在了桌上。
朗楦凝了凝目色,起身望着青音鋪展開來的畫卷,目色暗了暗。
青音放至眼前的儼然是一幅西雲山河圖!
“山川逶迤,水色宜人……”青音伸手緩緩撫過畫卷上的山河,一寸一寸。琉璃一般的眸色掩在好看的長睫之下,瞬息沉斂下去,沁出巍巍的凝重。嘴角的弧度似有若無,緩柔的聲音聽在耳側生出幾分肅然:“若是西雲這千萬裡河山交由你漠漣手中,殿下可有把握收拾妥貼?”
朗楦怔住,這千萬裡河山若掌控在漠漣手中……
現下局勢,這不是一個完全沒有可能的假設,當然,這也僅僅只是一個假設。千萬裡河山,山河永寂,自然是容易掌管。只是,這片土地上的百姓不易降服。
漠漣人常年盤踞草原大漠,過的是茹毛飲血日子,人雖矯健,卻不似中原人的玲瓏心思。漠漣風俗淳樸豪爽,中原文人心思九轉陰險,漠漣或許可以憑藉武力拿下西雲的千萬裡河山,然而因着漠漣落後的文化政治,斷斷是守不住秀麗逶迤的江山的!
這片土地,若是由漠漣掌管,天下更將陷入混亂!
“沒有。”朗楦舒出一口氣,果斷給出了答案。
中原文人政客重氣節,他們素來視漠漣爲北夷蒼狼,若是漠漣拿下這大好的河山,也是沒有可能依着中原的制度實行,根本不可能任用中原文士。當然,爲了保證漠漣的統治的穩定,也不可能會任用中原文士。
歷史已然走到了這一步,中原人自己都已然無法掌控這千萬裡的大好河山,落後的漠漣更是沒有可能。
此乃是不爭的事實,他朗楦也沒有必要逞強。
朗楦負手而立,淡淡地望着眼下的西雲山河圖,眼裡沒有絲毫的波動,仿似他只是一個局外人,這一切皆是與他無關的。
“國後有何話儘可言明,不必如此試探在下。我朗楦雖在中原待了幾年,也終不過是個粗人,國後玲瓏心思,在下委實揣測不來。”朗楦緩緩擡眸,靜靜地望上青音的眼眸,這一刻,他忽地覺得鬆了一口氣,有什麼東西散開了。
“殿下乃是爽快之人,那麼青音也就不拘禮了。”青音起身,目光落在畫卷之上,修長的手指勾勒着西雲的輪廓。
“這片大陸自上神創造文明以來,數萬年的光景,分合不斷,朝代更迭,六合八荒的大致也都是統一的。只是,自莫氏之後分裂已近千年,現下終歸是要走向一統……”清麗的女子緩了緩,擡眸望了一眼身側的男子,再次開口:“朗楦殿下,你漠漣的苦難日是從莫氏沒落之後開始的吧?”
朗楦眸色微動,不料青音忽地竟會問出這麼一句無關天下局勢的話來。然而,只是一瞬便是掩去的眸中的訝異,頷首思索片刻,方纔認真道:“好似如此。”
莫氏一統之後,天下歸一,不分你我,西雲之上,皆是姜國的子民。在莫氏沒有沒落之前,漠漣人可以隨意進入中原買賣,交換物品。入秋後,漠漣人若是耐不住草原大漠深處的惡劣氣候,提前奏明帝君,帝君便會劃出專門的區域將漠漣人口遷入中原過冬。
那個時候,漠漣的日子過得並不似如今這般慘淡。
只是,莫氏沒落之後,諸侯分立,後來各霸一方自立爲王,劃出邊界,互不侵犯,以至於漠漣人再也沒有踏入過中原。
“那麼青音問殿下一句,殿下是否希望這分立千年的西雲重新走向統一?”青音目色凌了凌,沉下去幾分,嘴角的笑意斂盡,是莫大的肅然。
朗楦答:“天下邦國林立,爲爭一方土地,戰亂不休,血流成河,苦的乃是天下百姓。天下歸一,千萬裡河山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靡事不爲,盡瘁國事,如此方可棲遲偃仰,燕燕居息。”
“在下自然是希望能夠天下一統的。”
“如此……極是。”青音眼裡重新泛起些許的光澤:“殿下是明白人。”
朗楦淡然一笑,斂下眼簾。他多多少少已經是知道青音此趟前來的目的了,前些日子她便說要送他回漠漣,怕是這個日子已然定下了,很快他就要離開槃良,從此再也見不到眼前這個清麗的女子。
還真是有些捨不得。
只是,這裡的一切本不屬於他,終歸是要放下的,無論是人、還是情。
“殿下且看這裡,”青音落下目光,伸手一指,劃出一大片疆域:“這裡乃是弗滄的領地,弗滄乃是素來的強盛之國,一統之戰,弗滄國主定然不會輕易罷休。這裡,”青音將手擡了擡,落至畫卷的偏上方:“與你漠漣接壤的是洵夏,洵夏近百年來雖國內常有內亂,卻不可否認其國力增增日上,前十幾年在長公子云清的治理下更是不容小覷。”
朗楦沉了沉目色,目光落在青音所指的疆域之上。她纖指一劃,畫卷之上最爲秀麗宜人的山水盡數落在了弗滄與洵夏境內,這兩國的國力委實不容小覷。
“我槃良居於西雲心臟,”青音的指尖落在一片湛藍湖泊的正中央,那裡只有一方城池:“雖是一城之國,然而以我孤隱城爲中心,汜水湖方圓四百里斷斷不可能讓他國沾了便宜。這一場天下角逐我槃良早在昔年便已然列位其中,如今最後一場烽火,怕是已經來了。”
朗楦擡眼望了望青音,她的意思很明白,槃良已然不準備再等了。
“如今西雲大陸,所謂勢力,不過是弗滄與洵夏、你漠漣,還有我槃良……”青音再次緩了緩,眼風望過朗楦,薄脣輕啓,吐字清晰:“朗楦殿下,明日我夫君槐陽君即會親自護送您會槃良。青音有一事相求,希望殿下能夠答應。”
朗楦斂了斂眉目,靜靜地望着青音,雖然已經知曉這個女子所求何事,不過依舊沉默着聽這個女子把話說完。
“我希望殿下回去之後,能夠勸動朗格站在我槃良一邊,或者罷兵中原。”
負在身後的雙手不禁緩緩扣緊,朗楦聽着這句話切切實實地從這個清麗的女子口中緩柔吐出,心不由狠狠地抽了抽。這個女子果然適合站在朝堂之上,這樣的女子,這人世間除了那個名動天下的男子,再沒有什麼男子可以與她站在一起。
終究是他朗楦妄想了。
朗楦沉默着,靜靜地望着畫卷之上的河山圖。
這西雲天下,若要一統且得以長久的安定,首先漠漣是絕對不能涉足這一趟渾水的,漠漣此時參戰,莫說
沒有這個實力,即便有也給不了這天下長治久安。
而,弗滄和洵夏。
弗滄國主虛懷濬好殺嗜血,一個夙流便是前車之鑑,這樣的暴戾之人,斷斷不是天下明主。至於洵夏,那個雲堇心思歹毒,爲了國主之位竟不惜對內大動干戈,發兵十萬於槐陽,此等權謀之人,絲毫不將戰士的生死榮辱放在心上,又如何能夠體諒天下百姓?
那麼,只剩下槃良了。
槃良從百年前便已然有了先見之明,禁止奴隸交易及殉葬,極度重視生命。更是在公子諫上位之後,君民共享繁榮,政治清明,舉國一片祥和。如今槃良內有國後掌國、鬼谷先生攝政、長公子監國、柏家守護,外有槐陽君及寧家相助,於情於理,槃良纔是最適合坐擁天下的主兒。
“如若在下可以辦到,自然傾力完成您的囑託。”朗楦清了清目色,緩緩擡眸望向青音,眼神裡面一片清明,沁出來的盡是真誠。
青音淡淡笑開來,她就知道他會承諾的,即便那個承諾不一定能夠做到,但是這個腦子清明的男子一定會鄭重地給出承諾。
“如此……”青音握上朗楦的手,笑得一如往常的清淡,卻也是她最大的動容:“青音在此代表槃良寫過殿下了。”
朗楦怔怔地望着被青音執起的手,動了動脣,本想問一句,如果你槃良真的能夠一統天下,將來又會如何安置我漠漣?只是,話到了嘴邊,終究也沒有再說出口。
青音那冰涼的手指觸及着他溫暖的手掌,刺骨的寒意一下子撞進心底,目光恰好落在她素來蒼白的臉上,心臟不由地一陣犯疼。玲瓏女子皆福薄,這個女子站在朝堂之上,時時都清楚自己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半絲由不得自己糊塗。
那樣的位子,莫說女子,便是男子站在上面尤覺不甚寒冷,而她一個弱女子走得更是艱難了吧。她與公子諫相愛多年,公子諫突然逝世,她定是傷心欲絕的。然而那些情緒,她從來沒有人讓外人看到,一個人深深地壓在心裡,孤獨地走下去。
爲了公子諫留下來的家國之業,這個女子甚至力排衆議執意下嫁槐陽君,她的這些苦衷,不知有多少人可以諒解?
他是想,即便不是唯一隻剩下槃良,既然她青音開了口,他朗楦又如何能夠拒絕?這些年,他待在這裡,遠遠地望着這個女子。那些他從不參與的一點一滴,這個女子一顰一笑,他都刻在了心裡。
這個女子說,有些事,是他求不得的,他承認。這個女子,便是人中龍鳳的槐陽君,她都只是爲了國之利益而下嫁與他,那麼他朗楦還有什麼資格去奢求?
能爲她盡到一分薄力,也算是了了自己多年的這份情。
“您會有福報的。”
青音還說了些什麼,朗楦並沒有挺清楚,只是擡眸的時候青音已然行至門處。他陡然一回神,便看見青音回身衝他施了一禮,極其怪異神秘的一種禮儀。朗楦確定自己沒有見過,也確定不是槃良的禮節,陌生卻又深覺是莫大的神聖。
朗楦爾雅一笑,未再擲詞。
他望着青音轉身離去,輕輕握了握虛空微屈的手指,手上還殘留着她冰涼的體溫,那沁骨的寒冷依舊一絲一絲地滲進心裡,恍惚的感覺,不知道這樣的寒意是讓自己清醒了幾分,還是讓自己愈發地迷茫了。
青音離開住處後,徑自回鳳棲宮。
徒步路上,滿風盈袖,吹不散眉宇間的愁緒。
到底還是做了這一步,明明知道這個男子無法拒絕自己,卻偏偏還要親自跑一趟。不知道這一趟,是否會給那個男子帶來危險。最好不要,否則,又是一筆罪孽。
路經朝閣,青音站在長階之下,遠遠地望着夯土累築之上的大殿,大殿上的字冷冷地泛着光澤,望在眼裡,寒在心裡。
青音斂了斂眉目,忽地意識到已經有很多天沒有好好與懷若談一談了,這天下雖是要緊,但也不能耽誤終身大事。秋韻已然成親那樣久,他卻還沒有從悲傷中走出來,一根弦繃着,將所有的傷痛壓在心底,不與人訴說。長此下去,終究不是好的。
攏了攏衣袖,青音決定改道去懷若那裡。
然而,目光一瞥陡然凝聚在大殿之巔,方纔心裡想着懷若,不曾注意上面立了一個孤影,此刻倒是忽地突兀起來。
大雪覆下,拖拽至地的冰凌,晃眼的陽光幾經折射,天地之間一片蒼茫。
風獵獵地灌進衣袍,揚起玄色的錦緞,如墨的青絲隨着被吹起的細碎雪花舞動起來。衣袍上的白鳳自下而上盤旋着,此刻因着衣袂的翻動,仿似活了一般,竟欲從錦袍上飛入九天。
男子側身而立,手中握着他此後半生唯一的執着,絕美的容顏之上沁出濃郁的戾氣,與墨玉之上厚重的殺氣交融在一起,瀰漫出凌冽的寒意,隱隱地都能感受到肌膚似有割裂的疼痛。
站得遠了些,青音看不清楚縱兮的表情。然而,那個孑身而立的男子,她此刻無需細看,眼前便能浮現出他那沒落哀傷卻又凌冽得駭人的神色。
他靜靜地站在那裡,站在西雲心臟的位置,站在槃良的最高處,他俯視着西雲的天下。這天下,本來在他心裡是不重要的。然而,這個男子卻一再地失去他所要守護堅持的東西,最後不得不踏上這一天孤獨的帝王之路。
殺伐天下,槐陽城一戰,他是染浸了鮮血。他原是良善的公子,本能地排斥着一切生殺掠奪,厭倦着血腥的味道。然而此後,他卻註定浴血而行,殺盡擋路者,用染浸天下的紅滌洗千萬裡河山。
青音伸手撫了撫微微疼痛的眉角,斂下眉目,這樣的縱兮,她看得心疼。然而,她卻又只能遠遠地望着,再不能一如昔年那般輕輕地執起他的手,十指相扣,告訴他“有我在你身側,我會這樣一直陪着你,無論前途有多坎坷”。
再也給不了他溫暖了,再也回不去當初。歲月苒苒,如白駒過隙,這本該澈如琉璃的生命,染指着窒息的鈍痛,終於於咫尺天涯間漠然相望,斂盡悲傷。
阿洛……
一切都會過去吧……
青音虛了虛眸子,斂下眼眸裡面的水汽,這個男子啊,從第一眼看到開始,便註定成了她永遠的病,如今病入膏肓,只能爲他而活,因他而死。
這是萬年來的宿命吧。
這就是祀風師口中的宿命。
青音嘴角挽起一痕沒落的笑意,陰霾攏上來,沁出濃郁的悲傷。司命者不司己命,墨蓮盛開可見衆生。然而,星辰殿卻是迎來了新的主人,天下墨蓮獨一無二,她終究是不能再預斷出天下一切情事。
命輪輾轉,她的命途,未知。
那一日,他分明懷疑了她,撕開錦袍,曝露在眼下的是一朵盛開的血紅的蓮花,那樣的紅濃郁得宛如化不開來的墨。然而,終究也只是如墨,非墨。
是墨蓮於見不到的歲月裡,盛開在了別的女子身上。而她,還是原來的她,卻又不再是原原本本的自己。
癡癡一笑,將悲傷不動聲色地揮灑得淋漓盡致。青音拂了拂衣袖,擡眼再次掠過白雪裡的玄衣男子,無聲的嘆息隨風消散在冷冽的風雪之中,她終於還是緩步離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