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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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已經分不清……自己究竟哭了多久了……

悽悽秋雨,淅淅瀝瀝地打在滿林蒼翠間。扶疏的枝葉雖因得了潤澤而更顯蓊鬱,卻給連綿不絕的雨幕澆熄了本該存着的生意,將深秋的山林籠罩在一股蕭瑟悽迷之中。

一如那彷彿永遠也不會散去的、層迭濃重的雲翳。

這場雨,已經下了五天了。

不似夏日的傾盆大雨,這秋雨雖連綿難斷,卻仍不至於引得山洪暴起。無數個落地的雨珠在地勢低窪處串聯成小小溪流,而在匯聚成河前抹去了林間腐土上曾有過的每個印跡。

一場雨,滌盡了秋日最後的餘熱,也滌盡了少年藏身前殘下的淺淺足印。奉命尋山的衙役和京裡來的名捕們在冒雨搜索數日無果後,終於半認命半解脫地收隊離了山。

少了人跡,薄霧中的山林因而更顯悽清,雨勢卻依舊沒有轉緩的跡象。即便是山崖邊隱於重重枝葉藤蔓後的山洞,亦不可免地爲那過於濃重的溼氣所浸潤。

此時天色本就陰晦,山洞前又有葉幕相阻,雖仍是白晝,洞中卻顯得十分幽暗。外邊連綿淅瀝的雨聲在藤葉阻隔下已淡了許多,反倒是洞口葉尖雨珠滑落的滴答聲規律而單調地迴盪其間,輕易便掩蓋住了自深處傳來的、似有若無而顯得無比艱難的微弱吐息。

答!

伴隨着一聲輕響,又是一粒水珠自葉尖滴落,而旋即沿着地勢滑入洞內積聚成漥。約二尺寬的水漥映着自葉隙間透入的一縷薄光,成了這幽深的洞穴中唯一的亮源。

微光中,但見水漥旁,兩截斷劍靜靜躺在薄覆青苔的石地上,劍身上隱約可見得幾許雲紋,道出了此劍原非凡品的事實。

但此刻,卻也僅是把斷劍而已。

曾有過的盛名早在劍斷的那一刻便已被打落塵埃,一如那隱隱雲紋間倒映着的青年身影。

背靠着陰冷潮溼的巖壁,朦朧淚眼有些恍惚地望着碧落上自個兒的倒影,卻已連牽牽嘴角、對自個兒狼狽的模樣投以自嘲一笑的餘力都無。可即便已哭到明眸襲上血絲、眼瞼亦是一片紅腫,淚水,卻仍舊難以停歇。

因爲記憶中那始終無法淡去的畫面。

震耳殺聲、沖天火光……以及辛辛苦苦維持着,卻在瞬間毀於一旦的家園。

十多年來,他一直以爲自己的確有所長進了,也一直以爲自己有力量守護心中所珍視的一切,卻直到那一刻,才驚覺他所有的「以爲」都不過是幻夢一場。不論頭上掛着多麼樣響亮的名號,他,終究都還是十多年前那個無能爲力的「小冱」。

當年,他的第二個家被流寇所毀,他無力抵抗,甚至連景哥也沒法保護;而今,身爲黃泉劍弟子、在嶺南武林年輕一輩中堪稱翹楚的他,也依然沒能自流影谷手中護住他視若家園的行雲寨,甚至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陸伯伯落入那人手中。

他又一次失去了歸處,卻不僅是因爲他的無力,更是因爲他的天真、他的錯信。

若非他傻傻地一步步往西門曄的陷阱中跳去,行雲寨又豈會這麼輕易便──

思及那人的同時,過於劇烈的痛楚自胸口傳來,令青年不由得難受地一陣低吟。交錯着幾分諷刺,名爲悔恨的色彩襲上明眸,而讓本就絞疼着的心更是緊揪得讓他幾欲窒息。

『我從沒對一個人有任何盼望過。可唯有你……縱然塵世污穢,世事險惡,我都盼望你能保持着一如此刻的心境、一如此刻的眼神……』

回想起那人曾再三要他承諾的話語,青年只覺一陣荒唐,卻終究沒能笑出聲來,反倒是讓那仿若撕裂心肺的痛楚又加強了幾分。

是呀……多麼諷刺、多麼可笑!兩年前在深潭邊,當他第一次回想起幼時的無力感,還是靠着那人的照料安撫才得以平息。那一次的經歷讓他決意全盤信任對方,怎料一切都只是那人精心安排的一場戲,而目的,卻是爲了毀去他所渴望守護的一切。

他因對方在困難時拉了他一把而感動萬分,卻沒想到這一把,只不過是爲了日後將他由懸崖上高高推落所做的準備。

──兩年來,彼此相處的一切,全都是建立在那人的做戲欺瞞之上。可笑他卻因此而那樣信任、依賴對方,而終在幻夢破滅的那一刻、親手葬送了自己所珍愛的家園。

他已經……無處可去了。

「西門……曄……」

乾澀音聲喚出了那個熟悉卻又陌生的名字,當下更是痛得難以呼吸。他分不清胸口這樣讓人幾欲昏厥的痛究竟是源自於家園被奪、亦或是遭那人欺瞞背叛所致……名爲憎恨的情緒瞬間溢滿胸口,可某種讓人泫然的酸意,卻也隨之而起。

本就未曾停歇的淚,因而掉得更兇了。

他已經分不清自己究竟哭了多久,也知道自己該早日堅強起來圖謀復仇。可籠罩着身心的疲憊、無力與絕望卻讓他連靜下心來好好調息恢復也無法……在真氣早已耗盡的此刻,他連動一動身子都十分艱難,更遑論與人交手?唯一能做的,也只有將所有的悔恨不甘儘量發泄出來而已。

──他告訴自己,這是最後一次的軟弱。

當該流的淚流乾後,他便將重新站起,再一次面對這曾一度將他吞沒的洶涌江湖……

恍惚間,病態的潮紅染上交錯着淚痕的清俊面容,周身亦爲陣陣寒意所襲。青年艱難地維持着每一次吐息,神智卻已越漸昏沉,本就罩着淚光的視線亦越漸迷濛……縱已竭力保持清醒,可逐漸流失的氣力,卻讓他終究還是難以控制地沉沉闔上了眼眸──

「陸伯伯……師父……師兄……」

昏迷的前一刻,自脣間流瀉的,是帶着幾分無助的呼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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