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絲如水,握在手中,滿滿的一把。將鬢邊隱隱約約的銀絲藏近黑髮之中,細細地在腦後層疊地挽作髮髻,插上簪子。我滿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最近手藝突飛猛進,估計我及笄以後,不用人幫也可以自己梳頭了。
鏡中,母親溫婉而笑,眉眼間盡是慈愛。
她近來氣色好多了,雙頰回覆了些許紅潤,也不再時常地咳嗽。冬天來臨時,我們曾經擔心母親的病情會惡化,惴惴不安。沒想到,天氣越來越冷,她反而一天天地好了起來,最近醫師來診,看完以後都是一副輕鬆的表情。
世婦們向母親恭賀,她微笑着牽過我的手,說:“此乃姮的功勞,有吾女日日相伴,何症不愈!”言語間透着滿滿的自豪。
我不好意思地笑。其實,這話沒說全,母親的身體能這麼快恢復,和父親有很大關係。
入冬以來,父親愈發體貼。每天都來探望不說,還把公文都搬過來批閱,說什麼人老畏寒,懶得走動。兩餐都和母親一起用,只差留宿了。
對於父親的表示,我覺得母親不是不感動的,雖然她還是淡淡的,卻比剛開始的時候好了太多。她會主動地說些話,有時還會就一些問題跟父親辯論,不像以前那樣愛搭不理,氣氛自然多了。這段時間,她明顯地開朗了些,精神慢慢好轉,病情也漸漸緩和了。
我和觪曾經就父親近來對母親的示好進行過熱烈的探討。
憶往思今,多年來父親和母親之間雖然疏疏離離,但種種跡象表明母親在父親的心中佔有很大的分量。比如,父親對妾室們向來不假辭色,就連陳嬀也常常會受他責備,但對母親,他卻從來沒說過一句重話。同一件事,別人跟父親說可能成不了,換作母親開口,卻一定照辦。
從前,我覺得父親很少在母親宮裡留宿,是因爲父親不愛母親,但觪告訴我,他曾聽到世婦們私下議論,說若非夫人總向國君推說身體欠安,不能侍寢,陳嬀又怎會有今日風光……我驚異不已,難道父親和母親之間另有隱情?
到底他們有着怎樣的過往?
我展開無窮的想象,猜測着,眼前像在上演電視劇:四十年前,父親和母親因爲政治婚姻結合在一起,男的英俊,女的美貌,堪稱良配。婚後,兩人慢慢地發生了感情,互相戀慕,生活甜蜜。但好景不長,他們之間發生了誤會,感情出現裂痕,越來越大,最終,母親氣憤之下與父親決裂,一怒就是二三十年。
有感情的婚姻未必善終,比如爸媽,當年他們戀愛結婚的時候,是真正的如膠似漆,多年後還被周圍人津津樂道地提起,可是後來不也鬧得形同末路?
可是,我又困惑,如果真是如此,以母親的聰明通透,又是什麼樣的“誤會”能讓她堅持半輩子不放呢?
陳嬀對於這件事自然相當不滿。長期以來,二人一個專權一個專寵,儘管不睦,卻也平衡。現在,父親竟然整天地留在母親宮裡,這種待遇,連她都不曾有過,陳嬀怎能甘心?她不像其他妾室那樣畏懼母親,入夜的時候,親自走來,一臉溫良地端坐在下首,也不說話,只是微笑,等着父親告辭然後一起離開。
母親對陳嬀的行爲不以爲然,脣邊掛着淡淡的嘲諷,自說自的話,也不留餘地給她插嘴,完全無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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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姮?”
正思索間,母親的聲音把我的思緒拉回。
她在銅鏡中望着我,含笑地問:“何事愣神?可梳好了?”
我朝她笑了笑,把牙篦放下,說:“已梳好了。”
母親對着銅鏡微笑側頭,左右看看,滿意地頷首,道:“吾女手工愈發精細了。”
我聽了,洋洋得意地笑。
將要用大食的時候,寺人來報,說父親來了。
我和母親剛要起身迎接,父親一身燕居常服,踱着方步走入室內。
見禮畢,父親和母親在榻上分頭坐下。父親關心地向母親問起今天感覺如何,可有進食之類的話,母親面色溫和,一一對答。
我想起母親起牀以後還沒有吃藥,便向他們說去端藥,退了出來。待我用盤子託着湯藥走到室外,聽到裡面傳來陣陣談笑的聲音。
進去,只見父親正津津有味地說着某個卿大夫的趣事:“……彼收勢不住,竟當着衆士人的面,跌下馬去……”說着,朗聲笑了起來。
對座的母親也忍不住,以袖掩口,輕笑出聲,神色竟是前所未有的柔和。兩人其樂融融的樣子,空氣中似乎流淌着別樣的溫情,看在眼裡是那麼的令人舒心。我想起自己的那番猜測,不禁遐思,或許在過去,父親和母親也曾經這般和樂相處呢……
我緩步上前,將藥放在案上。父親伸手,將盛藥的陶盂端到身前,用勺匕攪動,點頭輕輕吹涼,再遞給母親。
母親看看站在一旁的我,面色微窘,猶豫了一下,接過陶盂。她淺啜一口,擰擰眉頭,然後下定決心似地一飲而盡。
父親隨即又把水遞上,讓母親漱口。
母親喝過水,面色稍緩,含着一絲抱怨地說:“如今吾病已近痊癒,湯藥卻仍舊苦澀難嚥。”
父親撫須微笑道:“醫師言此症重在調理,須緩緩圖之,夫人不可心急。”
母親微微頷首,淡笑不語。
兩人又說了會話,這時,一名寺人進來,說陳嬀遣人來見父親,正在宮外候見。
母親臉上的笑意微微凝住,父親訝然起身,對母親說去去就來,走出室外。
不久,他回到室內,面帶憂色,沉吟片刻,望向榻上的母親,對她說:“宮人來報,陳嬀昨日受寒,今晨高熱不止,請我過去。”
母親的眼中的光彩黯下,笑容卻更加深刻,聲音雍容地說道:“既如此,國君當往探視。”
父親的目光中透着歉意,道:“夫人體恙未愈,且安心休息,我哺時再來。”
母親端莊一笑:“勞國君牽掛,妾感激不盡。”
父親深深望了母親一眼,轉而看向一邊的我,溫聲說:“姮好生服侍。”
我躬身禮道:“諾。”
父親點頭,披上大裘,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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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上的帷簾掀起放下,一陣寒風從屋外灌入,炭火的熱氣被微微驅散。
母親坐在榻上,一動不動,側着臉,眼簾微垂,看不清表情。
室中寂靜得只餘木炭燃燒的噼啪聲,侍立衆人無不垂首,大氣不敢出。
突然,她的手往案上一拂,器具“砰”地全落翻在地,陶盂摔得四分五裂。
旁邊的寺人噤若寒蟬,忙上前七手八腳地收拾。
待旁人匆匆退盡,我走到母親身旁,手輕輕覆在她的手背上,喚道:“母親……”
母親仍然坐在那裡,身體微微僵硬,冰涼的手指反握住我的手,抓得緊緊的。
良久,她轉過頭來,看着我,蒼白的臉上自嘲的一笑,道:“姮,你看,這便是婚姻,不管你心意如何,終是一樣結局。”
我不明白她話裡的意思,疑惑地望着她:“母親……”
母親鬆開我的手,將它執起,低頭看着上面的紅印,輕柔地撫摸,問我:“可疼了?”
我搖搖頭:“不疼。”
母親擡頭,仔細端詳着我的臉,忽而道:“姮可還記得去年你自成周返國後,母親說與你的話?”
我怔了怔,低聲道:“記得。母親說,情之於男子,不過消遣之物耳,最不可靠,爲女子者,萬不可用情,一旦付之真心,將來必受其累……”
母親看着我,笑笑說:“姮記得甚是清楚,卻從未往心裡去,可對?”
我低頭不語。
母親嘆道:“吾女今年十四,來年八月即可及笄嫁人,若晉侯到時來聘,當是許他無疑。婚後如何,姮可想好了?”
我擡頭望她:“母親何意?”
母親把視線移到地上,一塊藥漬未清理去,顯眼地殘留在那裡。她緩緩開口道:“母親知道姮心裡戀着晉侯,將來嫁他必心滿意足。然,女子出嫁後,餘下一生,惟系夫君,若恩情有變,姮當如何?”
我詫異地看着母親。
母親淡淡一笑:“姮勿要再說晉侯必不負你之類的話,我且問你,將來晉侯婚後,定有頗多側室,你與他縱然情堅如金,到時也不過衆女之一。晉侯乃賢君,必不獨寵,姮可敢擔保他不會情淡愛馳?若不敢,姮又如何自處?”
我定定地愣住。
母親的問話犀利得入肉見骨,一字一句,皆如巨錘般直直打在我的心上。
我無從反駁,說實話,我的確不敢保證將來會怎樣。
母親盯着我的眼睛,半晌,微微嘆了口氣,道:“母親所以教你勿託情男子,無非就是想說這些,這些年來,宮裡的事你看在眼裡,竟想不到嗎?”
我惶恐至極。
其實,我不是沒想過妾室之類的事。周遭男子,上至君王,下至平民,除了庶人和貧者無法多娶,其餘人等無不納妾。在這樣的氛圍下,妾室的存在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沒錯,燮愛我,但這並不妨礙他把其他女人娶進來。
我之所以沒有多想,並不是因爲我甘心,而是因爲我們的感情如此甜蜜,我總覺得這件事還沒有定論,我們會找到解決的辦法的。
現在,母親的話在我自以爲堅固的心壁上擊出一道裂縫,如果到時候我們無法解決呢?
我的心空落落的,周身發寒。
這個時代可以離婚,但女方是出婦,註定身敗名裂;如果順其自然地過下去,我看看母親,她的生活就是我的榜樣。
真的會這樣嗎?我一遍遍地問自己。
將來的生活像是罩着一層華麗的面紗,如美夢般動人,撩開一角,卻覺得面目猙獰。
母親將我鬢邊的一絲亂髮拾起,繞到耳後,輕聲說:“姮,你自小伶俐,這些事是想不到還是不願想?你如今已是大人,不可再以年幼爲由逃避。姮也不必焦慮,你將來所嫁之人,無論是晉候與否,此事也無改變,你只需記住,既爲人婦,首當敬愛夫君,然,”母親的聲音陡然嚴厲起來,她用手捧着我的臉與我對視,目光如閃電般銳利:“沉溺愛情乃愚蠢之舉,生活者,惟地位與權勢可保,姮,你可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