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國

返國

當晚,我一直想着佼和子鵠還有觪的事,整夜輾轉難眠。

第二天,我一直睡到很晚才起,匆忙地洗漱完畢後,我連早飯都沒吃就跑去看觪。

走到堂上,我愣住,只見觪正端坐在那裡與太子衍談笑風生。我向太子衍行禮,走到觪身旁坐下。

從這個角度望去,只能看到觪的側臉。他的精神看起來很好,聲音像平時一樣中氣十足,神色並沒有甚麼不妥,言辭風趣如故,把太子衍聽得撫掌大笑。

我的心稍稍安定,卻又感到疑惑。觪的樣子正常得出人意料,就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若非親身參與,連我自己都不會相信他昨天剛剛失戀。

兩人談了很久,盡是些正經得不得了的治國方面的話題,我不願離去,一直坐着,左耳進右耳出地聽他們高談闊論,心裡不停地琢磨觪的表現。

將近巳時的時候,有寺人來請,說大食已經備好,衛伯請我們過去用膳。

觪微笑起身,帶着我,隨太子衍一起到了王孫牟處。

正堂上,我發現佼也在座,不禁看向觪,他卻還是神色如常地望了過去,表情完美得無懈可擊,從容地上前與堂上衆人見禮。

宴上,觪的姿態仍然優雅,光采依舊,不過卻沒有了過去幾天那樣的微笑。

我發現這一點後,居然鬆了一口氣——觪總算有了點正常人的樣子。

飯後,觪鄭重地向舅舅王孫牟提出三日後返國。

王孫牟吃驚地問:“三日後?太子爲何如此匆忙?”

觪溫文有禮地說:“杞國諸務繁雜,出來前君父嘗囑咐我早回。如今外祖母沉痾纏身,我等多留無益,不如返國,將外祖母病情說與母親知曉,也免得她牽掛。”

王孫牟沉吟片刻,點頭道:“也只好如此,只是區區三日仍急了些。”

觪笑道:“我等此次出行輜重不多,收拾半日即可上路。日來多有打擾,舅舅盛情招待,觪與妹感激在心。”

王孫牟見他心意已決,只得無奈地搖頭苦笑。

我暗暗地嘆一口氣,觪的這番理由自然是堂而皇之,卻或許還有一條更重要的。

看向對面的佼,她完全不知內情,聽到我們即將返國,驚訝地望着我,目光裡透着不捨。我朝她笑笑,對觪來說,離開或許是擺脫失戀煩惱最好的方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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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處所,我沒有回房,一直跟在觪的旁邊,想跟他說話,又不知道說什麼好,悶悶地不開口。

觪終於忍不住,轉過頭來對我說:“姮若有話,就說出來吧。”

被他點破,我訕訕地笑笑,輕聲地問他:“阿兄果然不再介懷?“

觪看看我,道:“介懷如何,不介懷又如何?彼既已付心他人,我再去想也是徒勞,不如坦然處之。”

我聽他這麼說,也知道他是個不會輕易被感情左右的人,漸漸安下心來,道:“阿兄能如此想開,最好不過。”

觪自嘲地一笑,望向門外,說:“只是,我雖能放下,君主佼卻也未必可遂心。”

我奇怪地問他:“此話怎講?”

觪看着我,說:“姮不知道?母親早已同舅舅說過我二人結親之事。”

我道:“可舅舅還未應允。”

觪說:“即使舅舅不允,也會將她嫁與別的貴族,君主佼終難如願。”

一語道破天機,我的心一沉,爲佼深深地擔憂起來。貴族的婚姻向來由不得自己,它只是利益的紐帶。子鵠雖然是商王后嗣,但如今也不過一個小小的軍吏罷了,無權無勢,王孫牟怎麼可能把佼嫁給他?

想到這裡,我默然。

觪見我不出聲,把身體往這邊挪了挪,問我:“姮在擔心君主佼?”

我望向他,答非所問:“阿兄可會甘心娶自己不愛的人?”

觪愣住:“姮此話何意?”

我有些悲涼地說:“無他,只是想到阿兄或許不能與心愛之人相守,姮便覺得傷感。”

他聽了,卻看着我意味深長地笑起來,說:“爲兄真有些後悔帶你出來,姮近來心思多了許多,可是叫燮父帶壞了?”

關燮什麼事!我氣惱地看觪:“阿兄莫要打岔,姮可不是說着玩!”

觪笑了笑,摸摸我的頭髮,認真地說:“姮此話問得奇怪。擇偶乃人生大事,必經多方考慮而定。其人若爲我所愛則萬幸,若非我所愛卻也無妨,情不過爲一時心動所起,如何與婚娶相提並論?”

我啞口無言,早該想到他會這麼回答,跟觪討論這種問題真是一點出路也沒有。他是未來杞國的國君,標準的大貴族,只相信眼睛看得到的利益,情愛這種東西,比不上婚姻實在,觪不會把它擺在首要位置。

怪不得他在失戀的打擊下仍能保持完美的風度,觪的理智早已讓他的神經變成了鋼絲,渾身都是厚厚的鎧甲,那點力度根本就談不上打擊。

我有些沮喪,觪的心真的可以冷硬至此?我寧願相信他還沒遇到那個能讓他真正爲情所困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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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兩三天裡,佼帶着我把衛宮所有值得一看的地方踩了個遍。

臨走前一天,小食後,我和她在宮苑中散步。晚風輕輕吹起馥郁的花香,苑中奼紫嫣紅,美不勝收。遠處有女子在低低地吟唱,歌聲細膩宛轉,我們聽得入神。

一曲歌罷,我讚歎着對佼說:“不想衛國連宮中寺人亦精於歌詠,我不懂衛語,不知其所歌者爲何?”

佼微笑道:“無非是些思戀情人的詩歌罷了。”望向歌聲傳來的方向,她輕嘆:“到底是民間女子灑脫,喜歡誰便對誰唱歌,絲毫不顧忌。”

我問:“佼與鵠有何打算?”

佼的臉微紅,說:“我欲讓鵠向君父提親。”

我有些吃驚,問她:“可有把握?”

她沮喪地搖搖頭:“並無把握。”

我奇道:“既無把握何以提親?”

佼哀嘆一聲,說:“不提且如何?我已十四,君父不知哪日就將我許人,如何等得?”

說得也是,我沉吟片刻,問佼:“若可拖住舅舅,鵠又當如何?”

佼說:“鵠在師中爲殷人之首,又作戰勇猛,君父甚重之,委以要職。鵠曾言,只需兩年,他可憑戰功封得采邑,彼時再向君父提親,或許可成。”

我點頭,的確比現在這個樣子去求親來得保險。我對佼笑笑,說:“如此說來,此事當務之急,乃如何說動舅舅不將你許人?”

佼說:“然。”

我問:“可有良策?”

佼無奈地說:“若有良策,我何以愁眉至此?”

我笑笑,手中拈起一片柳葉,說:“外祖母臥病在牀,身邊無親人長期守候。吾聞大周以禮治天下,舅舅純孝,佼若提出守在外祖母牀前與之相伴,並誓曰願侍奉外祖母直至病癒,舅舅必允之。”

佼恍然大悟地點頭,隨後又皺眉道:“若祖母早早薨逝,卻又如何?”

我說:“到時若自請守孝,卻也可拖延。”

佼地眼中亮起希望的光芒,她拉着我的手,高興地晃來晃去,說:“姮真聰明!如此一來,我何愁不能遂願!”過了一會,發現這樣似乎不妥,窘道:“佼並非慶幸祖母臥病,我也很擔心祖母的……”

我苦笑,心裡不住地祈禱外祖母千萬原諒我的不敬,自己這麼做,不過是爲了佼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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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早,我和觪用過膳食,祭過行神,在國君夫婦及衆臣的相送下,離開朝歌,往杞國出發了。

又一次坐在這輛車上,心情卻大不一樣。

我往後望去,朝歌在地平線上漸漸消失,心中感慨,終於要回家了。

離家以來,我見到了很多人,發生了很多事,見識了這個世界,各種滋味皆在心中停留過。想起母親,月餘不見,她的樣子依然鮮明。回去以後,我有很多很多的事想要跟她說,燮的事我也不打算瞞她。我看向腰間的鳳形佩,當初若不是母親叮囑,一定要我帶着,或許就碰不到燮了,不知道把我們的事說出來以後,她會不會爲我高興?

我望向觪,他的身影一如既往的筆直,臉上卻含着淡淡的笑意。這次出來,觪也經歷了很多,我能瞭解,他的心中一定也在爲回家而高興。

渡過洶涌依舊的黃河,直穿燕、胙等國,再過濟水,杞國阡陌縱橫的原野再度出現在我的眼前。多日不見,莊稼已經轉成一派綠油油的景象,風低低拂過,似掀起碧波萬傾,甚是喜人。

越過田野,雍丘的城牆遠遠地出現在視野中,我極目眺望,雙闕如巨人般,在高高的天幕下映着青灰的身影,似是含笑地注視着我,默默等待我的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