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室

鍾室

四目相對,我定定地望着他,有些懵然。

雖然一直渴望見他,但我萬萬沒想到他會這樣突然地出現,一點準備也沒有。

“……別擋着!”

“哎,你踩着我裳角了……”

門口傳來一陣低低的爭吵聲,打破了室中的安靜。

我和燮回神,朝那邊望去。只見王姬瑗不知什麼時候走了出去,正和杼與公明兩個躲在門邊,伸着腦袋往裡面偷看。見我們發覺,那三人滯了滯,面上訕訕地笑。

公明率先反應過來,他清了清嗓子,對旁邊王姬瑗說:“瑗方纔不是說想去看驘獸?”

“驘獸?”王姬瑗一臉不解地望向公明,似是收到眼色,一臉大悟,忙答道:“哦……確是驘獸!”接着,她轉向杼,熱情相邀:“杼也同往觀之如何?”

杼面色微紅,一聽,立刻點頭:“甚好!”說着,偷眼瞥瞥我們,隨着滿面嘻笑的王姬瑗和公明快步離開了。

笑聲在門外漸漸消失,室中一片寂靜,只能感覺到自己淺淺的呼吸聲。

我重新擡頭望向燮,仍有些不敢相信。

燮在我身旁坐下,注視着猶自發怔的我,笑笑,伸手點點我的鼻子:“如何不說話?”他的聲音低低的,帶些磁性,目光清亮溫柔。

溫熱的氣息拂面而來,心中泛起層層漣漪。

“燮。”我再次喚着他的名字,緩緩地綻開了笑顏。

燮也輕輕地笑了起來,清俊的臉上,雙眼深深地映着我的影子。他伸過雙手,微一用力,將我帶入懷中。

他的身軀一如既往的堅實溫暖,我留戀地閉上眼睛,將臉埋在他的胸前,任由他的手指在脖子上輕輕摩挲。

“怎麼突然來了?”良久,我稍稍離開燮的懷抱,擡起頭問道。

燮微微一笑,手仍然留在我的耳邊,輕輕捋起幾絲散發,道:“天子召我往成周協理政務,幾日前自晉國出發,半路上接到杼的信,便先來了辟雍。”

我瞥到他裳上的幾點泥星,問道:“路上下雨了?”

燮順着我的目光看去,點頭笑道:“我本想今晨大豐之祭前趕到,無奈途中數遇大雨,耽誤下不少時辰。”

我看着他風塵僕僕的樣子,心中一暖,握住他的手。

燮含笑看我,目光停留在一邊鬟髻上,泛起一片柔色,又將手探入我的袖中,觸到腕上的手鍊,脣邊笑意更深。

他靠過來,在我的額頭上啄了啄,溫聲問道:“不是說有事要親口相告,何事?”

心微微一突,半閉的眼睛睜開。

我稍稍穩住呼吸,淡淡一笑,望向燮的雙眼:“燮可見着了齊公子乙?”

燮看着我,臉上微有訝色:“姮怎得知?”

這麼說是真的見到了。

我說:“姮來辟雍前,曾在鎬京與之相遇。”

燮的眼中意味深長:“想必姮也已知曉公子乙所爲何事?”

我微微頷首,定定地望着他:“燮如何迴應?”

燮輕聲笑道:“姮可是在憂恐我背誓?”

他擡手撫上我的鬢間,道:“齊人並未多加要求,我與公子乙約下,我二人成婚,齊國公女爲媵者嫁來。”

一字一句,如巨石般重重錘落。

我望着他,淺笑仍舊留在脣邊,渾身的力氣卻似乎被瞬間抽走,動也動不了,心像浸在在冰水中一樣,絲絲地散着寒氣。

雖然早有準備,卻總存着那麼一點希翼,或許自己的命運可以有所不同……

燮的手在我頰上停住,看着我的眼睛,認真地說:“姮,去年大禹秋祭之時,我已向東婁公問聘,回國着太史卜過,言曰大吉。下月,我就遣媒人往杞國求娶。”他的語氣微微激動,雙目灼灼,臉上泛着淡淡的潮紅。

頰邊,燮的手溫度炙人,卻透不過薄薄的肌膚,手腳依舊隱隱地發涼。

事情終究還是到了這一步。

各種滋味糾結在一起,酸酸地涌上鼻頭,我將頭微微一偏,離開他的手。

燮一訝,詫異地看着我。

我用手支着地,緩緩起身,朝門邊走去。衣袖拂過瑟弦,一陣混雜的輕鳴。

天空中,鉛雲重重,最後一束陽光被收攏的雲層吞去,天邊低低地傳來悶雷滾動的聲音,鍾室裡變得更加暗淡。

“燮,”我望着外面,聲音像被什麼卡住了一樣,艱難地哽在喉中:“我二人的婚事……還是,算了吧……”

室內一陣寂靜。

“姮,是在怨我娶齊姜?”良久,身後傳來燮的聲音。

燮走到我旁邊,搭住雙肩,將我的身體扳過來對着他:“姮,”他面色微沉:“與姜齊聯姻,有利無弊,國中卿大夫一致看好,我乃國君,婚姻之事,不可十分隨性。你若不喜齊姜,將來不見便是,怎可拿婚事賭氣?”

我無力地搖搖頭,望向他:“與齊姜並無甚關係。燮,若無齊姜,你可會有別的女人?”

燮怔了怔,隨即雙手一緊,不可置信地凝視着我:“你是想要獨專?”

目光犀利,刺得我心裡一陣生疼。

我側過頭,努力穩住眼中的水氣,深深地吐納一口氣:“燮,你可知我當初爲何想跟你?”不等他答,我回頭,直直地望入他地雙眸:“因爲我愛你。”

燮的神色微緩,目色轉柔。

“然,燮你可知,世上女子,無人甘願與人分享心愛之人。燮,你我因愛結合,奈何還要去同別人爭寵?。”

燮的眉頭皺起:“姮何出此言?我既與你成婚,必一生以真心相待,此言天地共鑑,姮何須如此偏執?”

我慘然笑笑:“真心相待?那別的女人呢?你也娶了她們,也以真心相待?燮,你的真心只有一顆,卻要分與這許多人?”

“姮,”燮的臉色驟變,道:“她們怎可與你作比?我心中最愛誰,莫非你不知?”雙目灼灼逼視,滿是驚痛和不信。

我看着他,眼中忽而模糊起來:“燮,我知你這兩年來全心待我,過往點滴,皆珍逾生命,”心中隱隱作痛,我咬咬脣,一字一頓地說:“可如若這愛還要分給別人,我不稀罕。”

“姮!”燮低喝了一聲,搭在肩上的雙手鉗得筋骨隱隱生疼,炯炯雙眼中,痛色揪人,染着幾分怒氣,一陣威壓迎面而來。

我驚了驚,第一次見到燮這個樣子。心中惴惴,卻不躲開,仍與他直直對視。

“國君。”這時,門外傳來一個聲音。

燮依舊盯着我,臉繃得緊緊的。

好一會,他移開目光,聲音中帶着抑制不住的焦躁:“何事?”

“天將有雨,再不啓程,恐日暮前到不了鎬京。”

“知道了!”

四周再也沒有聲音。

兩人俱不說話,只餘各自高低起伏的呼吸聲。

燮稍稍平靜下來,語氣緩和了一些,開口道:“姮,我便是不娶齊姜,你嫁來,母國及各國也會送媵,獨專之事,實不可爲,你可明白?”

心頭一陣酸澀,我強忍住淚水,倔強地說:“姮一向明白。”

燮的嘴脣緊抿,臉微微發白,眸光復雜地注視着我。

許久,他浮起一絲自嘲,長長一嘆,道:“也罷,當初你我雒水邊立約,說你若心意如故,我自當迎娶。”說着,他嚴肅地看向我,道:“姮,婚姻之事非兒戲,姮當慎重考慮,五日之後,我再來辟雍,彼時,無論姮心意如何,燮父都將照辦。”

我沒有說話。

他深深地望了我一眼,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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燮的身影匆匆消失在視線中,我仍舊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方纔的堅強隨着燮的離開煙消雲散,我渾身無力,順着門邊滑坐在地上。眼前迷濛一片,淚水早已奪眶而出,淌溼了衣襟。

我以爲自己早有準備,可以去面對所有的變數,不想當這一切真的到來,那心痛竟是這般的摧人肺腑。

雷公在在烏雲後低吼,庭中大風颳起,飛沙走石,四周的樹木被猛烈地搖撼,嘩嘩作響。我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出鍾室,慢慢地穿過中庭。

衣裳被吹得鼓起,環佩叮叮噹噹地亂撞,長袖在風中上下翻飛。

回首望去,鍾室隱沒在一片黑暗之中,燮的話猶自迴響。

“姮,我便是不娶齊姜,你嫁來,母國及各國也會送媵,獨專之事,實不可爲,你可明白?”

我突然覺得這個地方猙獰無比,一刻也不想再待,猛地回頭,快步走出宮門,朝居所奔去。

“婚姻之義,在於修異姓之好,上事宗廟,下繼後世,豈可爲私情左右?”

“轟!”一個悶雷在山樑上炸開,驚得林中的禽鳥撲撲飛起。

“將來晉候婚後,定有頗多側室,你與他縱然情堅如金,到時也不過衆女之一。”

身後響起一陣沙沙聲,豆大的雨點一顆一顆地打下來,漸漸連成一片,密密地砸在我的臉上和身上。

“女子出嫁後,餘下一生,惟系夫君,若恩情有變,姮當如何?”

雨水從頭上澆下,眼前白茫茫的,我一腳高一腳低地向前不停奔跑,頭髮和衣服早已溼透,緊緊地貼着,牙關凍得不停打顫。

“公女?!”宮門處的寺人拿着蓑衣急急忙忙地跑過來,擋在我頭上,將我扶進宮室內。

身旁的人一陣忙亂,我木然地看着地面,由着她們擺佈。

頭昏昏沉沉的,眼前漸漸模糊。

黑暗襲來,萬籟皆寂,只餘母親的話音在耳邊幽幽嘆道:

“姮,你看,這便是婚姻,不管你心意如何,終是一樣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