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笄

及笄

仲夏五月,在習俗中爲惡月,宮中停止娛樂,積蓄蘭草,辟惡去毒。

不過,在這個平靜的月份裡,太子宮中傳出一個令人振奮的消息,齊央懷孕了。

“上月太子婦癸水未至,老婦便猜着多是有孕了,果不其然。”宮室中,齊央的侍姆笑着說。

“侍姆捉弄人,這般大事也不同我說,還要妹妹提點。”齊央坐在軟榻上埋怨道,滿臉嬌羞。

“姮聞長嫂說食慾不佳,故而讓長嫂召來醫師,不想竟是喜事。”我微笑道。

嫡孫的意義非同一般,父親自然欣喜不已,母親也很關心,派去了幾名有經驗的世婦悉心照料。而觪也常到西庭中探望齊央,兩人關係好了許多,我有幾次去到齊央處,他也在那裡。或許是這個緣故,齊央近來氣色紅潤不少,每次見她都是笑眯眯的。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六月一到,姝要啓程往虢國,齊央將廟見成婦。隨着日子的臨近,宮中衆人又漸漸忙碌起來。

姝離開杞國的那日,天氣一如既往的炎熱。

畢竟是送媵,她的排場一點也不隆重,但父親仍然爲她安排了一名姪和豐厚的妝奩。姝身着盛裝,在公宮中祭告過祖先,又在父親和母親面前聽訓。

姝的同母哥哥樵陪着陳嬀站在庭外。陳嬀的雙眼望着殿內,不住地拭淚,等到姝出來與她拜別,她再也忍不住,摟着姝痛哭起來。

姝的眼圈也紅紅的,卻沒有流淚,反而一臉平靜地撫着陳嬀的背,柔聲勸慰。

我站在不遠處看着她們,姝微微擡眼,與我四目相接。她的視線微微駐留,片刻後即轉了回去,無波無瀾,感覺不到一絲涵義。

旁人提醒時辰將至,陳嬀依依不捨地放開手,姝向她再拜,起來後轉身而去。陳嬀哽咽着呼喚她的名字,姝卻始終沒有回頭,一直往前走。

公宮外,虢國派來相迎的大夫正與三駕馬車連同侍衛等候着。寺人扶着姝上了車,父親沒說什麼,頷首示意,御人揚鞭,車馬緩緩開動,轔轔而去。

陳嬀哭得更厲害,樵在旁邊不停地安慰,卻一點效果也沒有。父親走過去,輕聲勸了幾句,然後吩咐世婦攙她回宮休息。

我望着車馬馳去的方向,道路上仍有微塵瀰漫。宮牆的上頭,天空湛藍,積雨雲高高地壘在天邊,似乎隨時會崩塌一般。

姝就這樣離開了這個生活了十幾年的地方,或許這輩子再不會回來。她的名字將記在別人的族譜上,杞宮中關於她的記憶將會漸漸消去……心中忽地有些悵然,自從來到這個世界,杞國就是個家一般的存在,再過幾個月我也會離開這裡,不知道以後等待着我的,又會是什麼?

兩日後,觪和齊央在公宮中告廟。杞人將齊央嫁來時乘坐的馬車卸下車廂,將馬送返齊國,齊央正式成爲了觪的妻子。

中旬未至,姬輿的使者從梓而來,帶着玄纁束帛和儷皮,父親在公宮中受下。納徵即完聘,婚約至此無改。見慣了姬輿行事的神速,當下旬將至,使者又攜雁前來請期的時候,所有人都沒有表示過多的訝異。

與父親會面商討完畢之後,使者卻請求見我。

觪應允,將他帶到我的宮中。

“梓伯使小臣將此物貽公女。”使者拿出一隻小木匣,呈在案上。

我拿起打開,只見裡面一塊絹布纏得厚厚實實,不知裹着什麼東西。將絹布一層層地解開,一支潔白的角簪出現在眼前。

“梓伯以此物賀公女及笄。”使者道。

我仔細看那角簪,它的用料很普通,樣式卻很奇特,簪身筆直,雕成竹節狀,簪首透雕着蟠螭紋,如散開的扇面,通體打磨得光滑圓潤,說不出的精緻。

“此簪我收下,替我謝過梓伯。”我對使者說。

使者應諾,行禮離去。

“何物?”觪好奇地湊過來。他將角簪拿在手中,翻來覆去地看了會,嘖嘖嘆道:“子熙竟尋得如此精妙之物,定是費了不少心思。”說着,他看向我,一臉賊笑:“姮不若及笄當日就用它。”

我瞥他一眼,從他手裡奪回角簪,道:“及笄有太后所賜玉笄。”

觪仍舊瞅着我笑。

我想了想,問他:“婚期定在何時?”

觪答道:“來年二月。”

我頷首,沒有說話。

“姮可知何人商議嫁妝?”觪問。

我把角簪重新裝入匣中,眼也不擡:“莫非是阿兄?”

“正是。”觪拍拍我的肩,聲音中笑得燦爛:“若姮想多要幾名隨媵,現下去做沙冰仍來得及。”

我也笑:“阿兄若想吃沙冰,現下撤去幾名隨媵也還來得及。”

“嗯?”觪訝然:“爲何?”

我牽牽嘴角,移開視線,淡淡地道:“說說罷了。”

觪沒有說話,我朝他看去,只見他正看着我,黑瞳中目光深沉,若有所思。

“姮。”過了一會,他開口了,語氣似有喟嘆,卻透着嚴肅。

我望着他。

觪認真地說:“阿兄多給你貝十朋,你給阿兄兩盤沙冰可好?”

我無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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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宮中,賓客滿席。

贊者將我頭上的兩邊總角解下,潔白的牙篦拿在手中,輕輕地把長髮梳理整齊。宗族中一名高輩的貴婦出任我的笄禮正賓,對我高聲唱祝。我靜靜地跪在席上,任她將頭髮一縷縷地綰起,規整地結作髮髻。有司捧來羅帕和王姒賜下的雲形翠玉笄,正賓接過,將玉笄簪入髻中。

脫去童子的采衣,玄服加身,我在贊者的引導下走出東房,向堂上的父親和母親跪拜。父親正容而坐,母親看着我,脣邊噙着深深的笑意。

三加三拜之後,我坐入西階的席中,正賓手捧醴酒,唱起祝辭。我接過銅爵,嘴脣沾了沾,酒香濃郁而甜膩。

“禮儀既備,令月吉日,昭告爾字。爰字孔嘉,髦士攸宜。宜之於假,永受保之,曰莊女。”正賓言道。

我答道:“某雖不敏,敢不夙夜祗來。”

在父母前聆訓,再拜謝過衆人,我及笄禮成。

從此,自己再不是杞國的君主姮,而是梓伯未過門的小君季姒莊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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笄禮忙了一日,我回到宮室後倒頭就睡,第二日晨起時,才第一次看到自己及笄後的形象。侍婢給我梳好頭,我看着鏡中,左右地觀察個不停。見慣了兩側的總角,此時的樣子有些新鮮,總覺得像自己,又不像自己。

鏡臺邊,姬輿送來的小匣靜靜地躺在那裡。我想了想,將它拿過來,打開,取出裡面的角簪。

端詳之下,它光潔如玉,華美而不失質樸。我望向鏡中,將角簪插入髻中。烏黑的發間,露出角簪玲瓏的飾面,清麗別緻。

“君主,今早還須見夫人。”丘進來說。

“知道了。”我說,隨而將一支普通的玉簪把角簪替下,收入匣中。

當我走到母親的宮室,只見這裡熱鬧非常,來了許多貴婦,還有些與我年紀相近的年輕女孩。

“姮。”母親正在堂上與幾人談話,見到我,笑意盈盈,招手讓我上前。

我走過去,與衆人見禮後,坐在母親身旁。

母親對我笑了笑,繼續同貴婦們說話。我發覺似乎所有人都在拿我看,貴婦們不時地擡眼瞅我,女孩們更是一直將目光盯來,有的人好奇,有的人面帶羞澀。

我被看得不自然,似乎自己臉上長了東西一樣。

“衆女皆是宗族中人,今日特來賀姮及笄。”母親對我說。

我頷首:“原來如此。”

衆人滿面笑容。接着,世婦將這些人一家家地介紹給我,相互見面。我聽着她不知疲倦地報着每一個女孩的名姓和家世,心中疑惑不已。

介紹完後,母親說衆宗親難得齊聚,不如往林苑中游玩。衆婦紛紛答應,母親和善地笑,命寺人引路。

夏日依舊炎熱,苑囿高大的林木遮去了烈日,稍覺涼爽。衆人三五成羣,我挽着母親的手臂慢慢行走,看着女孩們歡笑。

我覺得母親的手臂似乎瘦了許多,很輕,不像過去那樣豐滿。望去,明亮的光線下,她的臉仍是病中蒼白的樣子,身形也很單薄,彷彿幾個月來並沒有什麼改善。

像是發覺了我的注視,母親回過頭來,對我微微一笑:“這些宗室之女,姮覺得如何?”

我的心稍稍一頓,定定地看着母親:“母親意欲何爲?”

母親臉上笑容不變,緩緩地說:“梓伯處須媵姪娣,人選之事,姮不若自主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