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輕飄飄的,四周漆黑,伸手不見五指。
“姮。”面前忽然出現一個人,素白的衣服,面容美麗而慈祥。
“母親!”我激動地上前,看到她,喉中卻好像哽着什麼東西一樣,莫名的傷感。
母親微笑地看着我,目中滿是溫柔。
我拉過她的手,卻覺冰涼得很。
“姮要好自爲之。”只聽母親輕輕地說,瞬間,我的雙手間空空如也,母親已經離開,越走越遠。
“母親!”我看着她消失在眼前,驚惶不已。
“姮。”這時,身後響起一個有力的聲音,我回頭,卻見姬輿正走來。
他注視着我,目光熠熠,手裡有東西,似是握着一把長弓,我眼前晃了晃,卻看到那是一方絹帕,桃花點點。姬輿的嘴脣動了動,像是在說話,聽不真切。
“……等我。”最後兩個字清晰地傳入耳中,姬輿注視着我,臉漸漸沒入周圍的黑暗之中
“等等!”我忙追上前去。
那身影停住,卻是一個後背。
“輿。”我喚道。他緩緩地轉回頭,竟是觪。
“阿兄!”我又驚又喜,上前拉住他,不知爲什麼,看到他安然無恙,我開心極了,感覺心裡有好多話要說。
觪卻一臉憂慮。
我突然發現他手裡握着短劍,身上的衣服也髒破了,像守城時一般。
觪並未說話,轉開目光朝身旁望去。我這纔看到地上躺着個人,一動不動,沒有一絲生氣。他身上臉上全都染紅了,胸口穿了一個大洞,血汩汩地不停冒出來。我駭然,卻阻止不住身體好奇地靠前。
分辨之下,只見那臉正是姬輿!
我失聲尖叫起來……
意識突然清醒,我睜開眼睛,卻覺得強光難耐,又立刻閉上。
渾身沉沉的無力,手軟綿綿的握不住拳頭。我動了動,身上酸酸的,有些地方隱隱地發疼。
耳邊傳來一個女聲,嘀嘀咕咕的。
“什麼?”我問道,試着睜開眼睛,。
女聲又說了一句,好像是什麼我聽不懂的語言。
眼睛終於稍稍適應了光線,我眯着看去,一個女子正在面前,伸手向我的額頭探來。她揹着光,約摸梳着總角的樣子,年紀似乎與我相差不大。
那手上長有些繭,並不細膩。在我額上摸了一陣,她好像笑了,轉身走了出去。沒多久,那女子復又進來,身後跟着一人,是名男子。
男子走到我跟前,蹲下,看着我。“醒了?”他問道,周語中帶着很重的口音。
眼前漸漸清晰,男子膚色黧黑,髧發下,炯炯雙目瞳白分明。他的旁邊忽而湊過來一個腦袋,那女子也看着我,鵝蛋臉上,兩頰紅潤。
我點點頭:“嗯……”話音絆在喉間,含糊不清。
女子出去端了一匏水進來,遞給我。
我支撐着起身,接過匏,含糊地對女子說了聲:“有勞。”大口大口地將水喝了下去。身體似乎渴了很久了,飲飽了水,一陣舒暢。女子又拿來兩塊糗糧,我稱謝受下,吃完以後,感覺又好轉了些。
男子盯着我:“周人?”
我搖搖頭:“杞人。”
“杞?”女子好奇地看我,用口音濃重的周語問男子:“杞在何方?”
男子沒有答她,對我說:“三日前舟人丁在河中撈到你,彼時你昏迷不醒,便帶至此處。”
我愣了愣。腦海中忽而憶起那心驚肉跳的場景——黃河邊,滾落的木石、驚慌的人羣,狂奔的馬車,還有觪的喊叫……看看身上陌生的半舊葛衣,原來那都是三天之前的事了。
“舟人丁將你帶來時,你渾身是水,我便給你換上了我的衣裳。”女子微笑着說。
我謝道:“多謝吾子。”
男子笑笑:“舟子說河中浪高水大,你雖昏去了,卻死抱着一根大木,故而可救。”
我頷首。望望四周,只見這裡光線昏暗,室中很簡陋,四壁又矮又窄。不過,地面卻很乾淨,角落還放着席和一張粗糙的木案。我往身下的牀看去,似乎是土築的,很矮,只離地面,底下墊着厚厚的禾草。
慶幸得救之餘,我想到了觪,發生了這樣的事,他必定很着急,不知現在怎麼樣了……
“此地爲何處?”我問他們。
“伏裡,”男子站起身,慢悠悠地說:“伊水之源。”
伊水?我想了想,問:“不知距成周多遠?”
“成周?”男子看着我:“甚遠,伏裡四周俱高山深林,無通途,只有舟楫,須兩日不止。”
我點頭,在牀上朝他們一禮,道:“得二位救助,姮感激在心,如今我與家人失散,須儘快前往找尋,不知何處有舟。”
“舟?”男子說:“水流湍急,又兼須在舟中歇宿,除舟人丁每月往返一次,並無舟楫。”
我一怔,忙問:“現下舟人丁在何處?”
“水邊。”女子說:“我聽人說他正往舟上搬運野物。”
我一驚,趕緊從牀上下來:“伊水在何方?”
女子詫異地看我:“北。”
沒有鞋屨,我赤着腳便奔出去,足底和膝蓋一陣發軟,我連着磕絆了好幾下。
好不容易奔到棧橋上,只見水色連天,一道舟影正消失在遠方。
風夾着盪漾的水聲,陣陣拂來,額角和髮際絲絲地涼。我呆呆地望着天際,猶自地喘着粗氣。
身後棧橋的木板咚咚地響,我回頭,剛纔室中的那一男一女也跟了來。
“不必驚忙,”男子嘴邊抿着根草葉,眯眼看看水面的那邊,又瞅瞅我,不緊不慢地說:“待收黍之時,舟人丁便將返轉……”
“裡中果真無舟了?”我不甘心地問。
男子看我一眼,似是不屑再答,轉身往回走。
“若無舟,皮筏也可。”我忙補充道。
男子停下腳步,回頭看我:“皮筏?你可知要過伊水湍流須多少皮筏?又須紮上多久?還不如等舟人丁。”
我默然無語,回頭再望,心頭涌起陣陣的無助和悵然。
“丹!”男子在前面喊了一聲,女子看看我,快步跟了上去。
我從沒見過像伏裡這樣偏僻的地方。
它坐落在一小片原野之中,濃密的原始森林像大海一樣淹沒了四周的山頭,條條溪流從大山上衝下來,匯作一處,湯湯伊水就從這裡開始了旅程。
往回走的路上,我打聽到身旁這兩個人,男子叫辰,女子叫丹。
我問他們爲何在這樣的荒野之地落戶。辰告訴我,他們祖上是亳的商人,商亡時,乘舟沿黃河逃到了伏。周坐穩了天下之後,伊水流域成爲了王畿的一部分,伏也在其中。不過,伏實在太小了,又地處深山,周人覺得有商人來開荒也不錯,便沒有來收俘,而將他們編爲一里,每年來納貢賦了事。
原來是這樣。我望着周圍,只見這伏裡中的人家並不多,只有十戶上下。農田也很少,一小塊一小塊的,像補丁一樣散落在綠油油的桑樹間,夏末之際,莊稼已經長得金黃。突然,我望見田地和桑林下幾灣清亮的溝渠,頓時怔住。
灰暗的心情登時明亮不少,我定定地望着那些溝渠,目光一瞬不移。
“你又叫什麼?”忽然,我聽到丹問。
我回頭,答道:“我叫姮。”
“哦。”丹說着,雙眼卻目不轉睛地盯着我的臉。“辰,”正當我訝異,丹轉頭對辰笑道:“你說白叟所說的那後妲己,可也這般好看?”
後妲己?我愕然。
“嗯?”辰也向我看來,仔細地打量了一會,似乎想點頭,忽而頓住,向丹皺眉道:“胡說什麼?後妲己乃不祥之婦,怎可與人作比?”
丹嘟噥地應了一聲,不好意思地看我。
我好奇地問他們:“白叟乃何人?”
辰瞥瞥我,慢悠悠地說:“白叟乃里中最有見識之人,我等周語都是他教的。”
我聽了,微一沉吟,又問:“不知他年有幾何?”
“幾何?”辰和丹訝然對視,丹歪着腦袋,說:“當有六十。”
辰斜她一眼:“我出生他已五十,如今當有七十。”
“七十?”我吃了一驚。這個時代的人活到六十已經是少有,七十真可謂是壽星了。“可知白叟名氏來歷?”我忙問。
辰奇怪地看我一眼,道:“不知。聽我母親說,他與我等先祖一道來伏,卻從來無名無氏,其年未老時也只自稱叟。現下來伏衆人皆逝,只下剩他,鬚髮盡白,我等皆稱他白叟。”
“如此,”我頷首,笑笑,看着辰,指向桑下的水渠:“你說白叟乃此地最有見識之人,那渠可是他修的?”
“非也,”辰搖頭:“那是亥修的。”
“亥?”我愣住:“亥是何人?”
“裡中最有學識的呆子。”丹一臉不屑,帶我走向面前低矮的茅屋。
我醒來時的屋子是辰的家。
與外界常見到的鄉人居所一樣,伏裡的屋子也是在黃土中掘出半人高的地穴,再用木柱支起高高的茅草屋頂。
再次來到辰的家裡,我遇到了他的母親。
據丹說,辰的父親幾年前上山時被野獸襲擊去世了,他跟母親住在一起。辰的母親身形稍胖,跟辰一樣,膚色有些黑。或許是不懂周語的緣故,我與她見禮,她只略略朝我點了點頭,沒太多的表情。
辰的母親看了看我,同辰和丹說起話來。我也不知他們在討論的什麼,沒多久,只見辰走過來,對我道:“吾母說,你可與我二人住一處。”
不等我開口,丹也走過來,一臉不滿地問辰:“里宰家也有空室,爲何偏要她住你的居所?”
辰不以爲然:“母親說的,你去問她。”
丹瞪大了眼睛,臉微微泛紅。
辰卻不理她,轉身出門,我似乎捕捉到他回頭一瞬頰邊隱隱的笑意。丹追出去,沒多久,外面傳來陣陣的劈柴聲,還有些我聽不懂的吵鬧。
這房子比普通的要大些,裡面用編得密密的竹籬隔成了三間,兩旁是人的居室,正中一間有竈,可以做飯。我醒來時的房間是辰的,現在,我仍舊住在這裡,辰搬出去,睡在竈房。
我站在辰的居室中,四處看看。這屋子收拾得相當乾淨,用火烤過的地面平整而光滑。這個
辰倒是個愛整潔的人。我心想。
忽然,我看到自己落水那日穿的衣服疊在牆角的席上,愣了愣,走過去。將它拿起展開,只見袖子和裳上都破了些口子,大概是在河裡劃的,不過都已經縫好了,針腳密密的。
看到袖子,我猛然想起裡面收着的東西,不知……趕緊摸去,那口袋還在,卻癟癟的。心一突,我忙將口袋拿出來。
口袋裡面溼溼的,只裝了一個小小的絹布包裹,是鳳形佩。
我吃了一驚,又翻了翻。
沒錯,口袋裡仍然只有鳳形佩,玉韘和別的小物件都不見了。我看着手裡的口袋,呆怔片刻,轉身走出屋外。
柴垛邊,辰和丹還在吵鬧,我朝他們走過去。二人看到我,突然止住口角,丹臉忽而變得更紅,表情狐疑。我拿着口袋和鳳形佩,急急地問他們:“可見過此囊中的其餘物件?”
二人愣了愣,對視一眼,辰搖頭:“不曾。”
“我也不曾,”丹瞅着口袋,語氣稍稍生硬:“我替你換下溼衣之時,見到此囊在袖中,曾打開來看,裡面只有那斷佩。”
“如此……”我喃喃地說,心裡一陣不定,像是揣着什麼放不下來。
“失物了?”辰問。
我微微點頭。
“何物?”
“一些小物件。”我說。
辰看向丹,若有所思。
丹一怔,隨即瞪大眼睛:“不是我!”
辰瞥她:“未說是你。”說着,他轉過頭來,對我說:“舟人丁並非伏裡中人。”
“嗯?”我懵然。
辰不緊不慢地轉過身去,拿起地上一段木柴,繼續說:“伏裡田土甚少,舟人丁每月來運山林野貨出去易糧,伏裡一年須給他絹三匹。”他看我一眼:“他從河伯手中救了你,總要收些東西。”
我愕然,問:“既如此,他爲何單單留下這佩?”
辰瞅瞅我手中的鳳形佩,又弓下腰去,頭也不擡:“那斷佩換得了什麼。”說着,將木柴上放在樁上,用石斧斫了斫,用力一劈,木柴應聲裂作兩半。
看着那滾落在地上的木頭,我沉默良久,輕輕地說:“其他東西倒無關緊要,只是其中有一玉韘,於我非同尋常。”
辰直起身,看着我:“舟人丁再來時,我同你問他便是。”
我默然。
辰的話不無道理。口袋是紮緊綁了結的,裡面的東西不可能跑出來落到河裡。而若是有人拿了,那人是誰,也只好等到舟人丁來才能問明白。
好一會,我慢慢地點點頭,不知爲什麼,卻覺得心依然催得慌……
衣服浸在水中,漸漸溼透。
我挽着裳裾和袖子,坐在水邊的石頭上,俯身把衣服搓起來。旁邊不遠處,丹和辰陪着辰的母親收割白茅,搬回去修繕屋頂。
身處在這個幾乎與世隔絕的地方,還要待一個月,我第一次覺得自己是這樣的無事可做。聽丹說,當日從我身上換下的衣服沒有清洗便拿去晾乾了,便索性帶衣服到河邊,打算自己洗一遍。
微風徐徐送來,清澈的水波漾上腳面,水花在夕陽的光輝下躍起,透亮得晃眼。我看着在水中舒展的衣服和潔白的腳背,再轉頭望向遠處,眼睛忽而被光照刺得眯起。只見伊水寬廣的河面上,金光粼粼,鬱郁的山巒和瑩瑩的藍天都鍍上了一層明媚的暉光。
我看着眼前的夕照,有些出神。心想,自己有多久沒像這樣欣賞風景了?
“你這般搓要搓到何時?”丹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我回頭,只見她正走來,手裡拿着根杵。
丹在岸邊停下步子,看看我手裡的衣服,隔着水把杵遞給我:“用這個纔好。”
“多謝。”我說着,伸手去接,卻夠不着。
我放下衣服,站起身來,不料,腳邊一滑,衣服隨着水流漂走了。我驚叫一聲,趕緊去追,一直淌到過膝的地方纔將衣服撈起。這時,裳裾卻散了下來,落到了水中,我又是一陣忙亂,七手八腳地收拾,趕緊回到岸上。
身上溼淋淋的,狼狽極了,那三人都在看着我笑。
我放下衣服,懊惱地擰起裳裾。
辰踱過來,嘖嘖地說:“洗衣都不會,你莫非真如白叟所言,是貴族?”
我停住,訝然地擡頭看他:“白叟見過我?”
“自然見過。”辰說:“若非白叟識得些救命之術,你怎能這般快速好轉?”
我沉吟片刻,道:“如此,我當登門道謝纔是。”
“道謝?”辰的視線卻落在我的衣服上,睨睨我:“白叟乃里中最長之人,能巫能卜,里宰都須敬他。你這般形貌,如何見得白叟?明日再去。”說罷,不再多言,回身走開。
辰沒有食言,第二天用過大食後,他便帶我去見白叟。
白叟的屋子在伏裡的另一頭,一路上,我們遇到了不少鄉人,辰熟稔地和他們打招呼,他們答應着,目光卻駐留在我身上,滿是新鮮和驚奇。
沿小路繞過幾處灌木叢和農田,辰指着不遠的一間屋子說,那就是白叟的家。
我看着那房屋,外觀與辰的家沒什麼兩樣,只是看上去要略小一些。路旁的大樹下,一個年輕人正蹲在樹蔭中,手上拿着根枝椏,似乎正專心致志地在地上畫着什麼。
辰走上前去,像是叫了他的名字,年輕人擡起頭,兩人說起話來。
我走上前,只見那年輕人也是髧發,身形似乎比辰要單薄,臉稱不上英俊,卻比辰要白淨許多。
看到一旁的我,年輕人似乎愣了愣,片刻,面上忽地泛起紅暈。
我詫然。
辰卻神色自若,轉頭對我說:“這是亥。”又對亥指着我說:“亥,這是姮。”
原來他就是那修伏裡水渠的人,我對他一禮。
亥略一頷首,迅速地低下頭去,繼續在地上畫。
“亥,”辰用周語問:“白叟可在室中?”
“在。”亥簡潔地答道,沒有擡頭。
辰帶着我朝屋子走去。行了幾步,我回頭,亥仍蹲在那裡,一動不動,雙眼盯着地面,像是還要畫上很久。
“勿在意。”辰看着我,開口道:“亥自幼便是這般,與白叟住一處,總想着學問,不愛理睬人,卻總是臉紅,尤其是見到女子。”
“哦?”我好奇地說,這人倒是有趣。
辰笑了笑:“亥至今見到丹還說不出整話。”停頓片刻,他補充道:“他甚不喜我。”
“爲何?”我問。
辰黧黑的臉上掛着得意的笑容:“他看中的女子全都愛我。”
我無語。
辰帶我走到白叟的屋外,語氣恭敬地往裡面喚了一聲,過了會,我聽到有個蒼老的聲音應了。
“入內。”辰說,領我進去。
沿着幾級低矮的土階下到穴室中,只見光線從屋頂的幾個小窟窿中透下,昏暗無比。一個瘦瘦的老者坐在正中席上,面容清癯,鬚髮銀白而稀疏。
“白叟。”辰行禮道。
“是辰啊。”白叟笑着招呼道:“來坐。”一口周語說得地道。
辰謝過,又說:“辰攜落河女子來見白叟。”
白叟看向我,微笑:“可是這位?”
我上前行禮:“姮特來拜謝白叟救命之恩。”
白叟呵呵地笑起來:“叟不過略施看護,何恩之有?不謝不謝!”說着,要我們在旁邊坐下歇息。
辰仰頭看看屋頂,皺眉說:“屋頂又透了,須得再修繕一番。”
白叟說:“此屋居住日久,易漏也無怪。叟以爲這正好採光,不忙修繕,待落雨時節再補不遲。”
辰點頭。
“若說要緊,”白叟看着辰,咧嘴笑了笑:“叟那水缸倒是空了。”
辰一愣,馬上應諾起身,乖乖地去牆角擔水桶。
室中剩下我和白叟兩人。
他看看我,笑容可掬,不慌不忙地說:“吾子是杞人?”
我點頭,道:“然也。”
白叟感嘆地說:“當年我離開牧時,杞早已失國,不想如今竟在此見到大禹後人。”
大禹後人?我想了想,問:“辰說白叟一眼便知我是貴族?”
白叟注視着我,微笑:“吾子衣裳雖簡樸,卻是上等做工。且,鬼方鳳形佩,若非貴族,又怎能收於袖中?”
我驚訝地望着他:“白叟識得那鳳形佩?”
“怎會不識?”白叟笑着說:“叟那時是牧的守藏史。”
守藏史?我惑然。
“吾子可否容我再看那佩?”白叟說。
我頷首,從袖中取出口袋,掏出鳳形佩遞給他。
白叟把絹布展開,看着斷作兩半的玉佩,良久,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此佩還有一龍形佩相合,當年,藏庫寶物何止千萬,天子卻甚愛此雙佩,叟每日必親自查看。”白叟似乎沉入了回憶,語調平靜:“後來,天子討伐東夷,大勝而歸,卻耗盡了力氣,周人也終於打來了。宮中和城中到處人心惶惶,天邊突然冒出了濃煙,黑得蔽去了日頭,所有人都說那是天邑商的大火,周人攻入了天邑商……”他的聲音漸漸低下去,黯淡的光線下,看不清表情。
四周一陣沉默,我看着白叟,小心地說:“聽白叟口音,周語甚爲流利。”
白叟擡眼看我,浮起一絲苦笑:“我乃周人。”
我點頭,卻再也壓制不住心中叫囂的衝動。
“散父?”這兩個字終於脫口而出,話音輕飄飄的,卻足以讓室中的人聽清。
白叟猛地盯向我,一臉異色。
我與他對視着,心惴惴地跳。
好一會,白叟的表情漸漸緩下,渾濁的目光回覆平和。他看着我,低低地說:“皆過往矣。”
果然!我禁不住心上的狂喜,笑意盈盈。
“既爲周人,白叟爲何離開?”我繼續問。
白叟面色無波,垂目看着鳳形佩,停了一會,道:“吾婦是商人,不願爲周所俘,我就同她攜兒女逃離了牧。”
原來如此。我還想說下去,跟他談杞國開渠的事,白叟卻好像不願再繼續了,只將雙眼定在鳳形佩上。
不久,辰進來,說他把水缸盛滿了。白叟又滿面笑容,連聲說甚好。
又寒暄了一會,大約是發覺白叟精神不太好,辰提出告辭。白叟沒有挽留,將鳳形佩還我,送我們出了門。
“白叟來伏裡時只有他一人,家婦兒女都在路上逝去了。”路上,我向辰打聽白叟的事,他如是說。
“逝去了?”我停住腳步,驚詫地說。
辰看我一眼:“我祖父曾說,白叟來時,渾身邋遢不堪,每日思念故人,淚流不止。裡中的人都知曉此事,從不在他面前提起,他也未再娶婦。”
“那,亥呢?”我問。辰說他跟白叟住一處,他又會是什麼人?
辰說:“亥是鄉人從外面撿來的,白叟將他收養,並非親生。”
問題都答清了,我卻愕然怔住。
剛纔那些話題正正戳到了白叟的痛處,怪不得他沒跟我談下去……
黃昏之後,天色漸漸擦黑,太陽在大山那邊留下的最後一抹橘紅也漸漸沒去。
伏裡暮色中,蟬鳴依舊響亮,空氣中飄蕩着淡淡的炊煙味道。我獨自坐在辰田裡的草垛下,手裡攥着鳳形佩,腦中仍想着白叟的事。
在那小屋裡,當白叟親口承認他就是散父的時候,我興奮了好一陣,覺得觪爲之辛苦操勞的事終於能解決了。
可現在細想,我卻一點把握也沒有。
若沒有辰後來的補充,我根本無從知道白叟的痛苦經歷。他被帝辛召去牧之後發生過什麼事,恐怕除了他,沒人會知道。不過,他至今仍稱帝辛“天子”、稱朝歌“牧”、稱殷“天邑商”,言談間不掩敬意;而他雖是周人,卻因爲周人的攻伐失去了妻兒,從辰的描述上看,白叟對此痛苦頗深……若用感情來勸,實在沒什麼勝算。
當然,提到過去的時候,白叟的態度很是淡然,但與此同時,似乎名利寵辱於他而言也已經無所謂了。並且,白叟年紀已經七十有餘,要說服他跟我出去,想想都覺得艱難無比……
我惆悵不已,長長地嘆了口氣,悶悶地躺倒在禾草中。
“姮!”忽然,隔着草垛,我聽到丹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
我坐起來,答應了一聲。沒多久,丹的身影出現在草垛旁,光線微弱,只見她四處張望。
“丹。”我喚了一聲,丹轉頭看到我,走了過來。
我往旁邊讓了讓,她也在禾草上坐下。
“你一人在此作甚?”她問。
我繼續躺下,說:“閒坐罷了。”看看她,問:“辰呢?”
丹從垛中抽出一根禾草,細細地掰開,道:“他母親說要同他商量些事,讓我出來了。”
“哦。”我說,沒有再開口,將手中的鳳形佩慢慢翻轉把玩。月亮缺着口,在薄雲中露出臉來,清淺的銀輝中,鳳形佩在指間泛着皎潔的光華。現在看着,它雖然已經斷開,卻仍然美麗。
丹“咦”了一聲,湊過來看着鳳形佩,說:“這斷佩在月光下倒是好看。”
我淡淡一笑,沒有說話。
“損毀了你也帶在身上,這般不捨,可是緊要的人所贈?”停了一會,她問。
我怔了怔,浮起一絲苦笑:“差不多。”
“哦?”她的聲音帶着一絲興奮,想了想,道:“你已及笄許嫁,我猜那人就是你夫婿,可對?”
手微微僵住。
“不是。”我望着上方的明月,輕聲說。
“不是?”丹的語氣明顯有些失望。
這時,遠處飄來一陣樂音,我和丹俱是頓住,仔細聽,像是笛子。
“是辰在吹篪。”丹說。
“辰?”我訝然,向辰的家望去,視線被一個個草垛擋着了,黑黝黝的什麼也看不到。
我看向丹,說:“想來他母親的話說完了,你不過去?”
丹仍然靠在草垛上,手裡絞着禾莖:“他吹篪不喜有人在旁。”
“哦。”我應道,不再說話。
凝神傾聽,辰的技巧雖不算高,氣卻很足,旋律吹得有模有樣,別有一番拙樸。只是,那篪聲綿長緩慢,我總覺得那悠揚之中有些鬱郁。
誰也沒有出聲,晚風悠悠地拂在臉上,一陣舒適的沁涼。
“姮。”許久,丹輕輕地開口道。
“嗯?”
她稍稍轉過身來,對着我:“你夫婿是什麼樣的人?”
我愣住。
夜幕中星光滿天,一個昂藏的身影似遠似近,唯有明亮的雙眸清晰地出現在腦海之中。
“好好等我。”恍然間,像是有低低地話音在耳邊縈繞。
我注視着穹空:“他爲人率性,不愛說話,卻總會爲我着想,是個極好的人。”
“極好的人?”丹似在咀嚼我的話,稍頃,她肯定地點頭:“姮覺得他好,定是很歡喜他。”
我笑了笑。
丹像是心情大好,從垛上滿滿地抱下一堆禾草,躺倒在上面,聲音愜意:“姮勿憂,伏裡雖小,你安心住上幾日,說不定你夫婿會來接你。”
我詫然,疑惑地看她:“你怎知?”
“我想的。”丹說。
我一訕。
“你勿不信,”丹認真地說:“我幼時貪玩,曾追逐着雀鳥進了大山之中走不出來。那時,我雖又餓又冷,卻知道辰一定會來找我,絲毫不着急,便爬到大樹上等他,等了兩日,他果然來救了我出去。”
我聽了,淡淡一笑。
“辰倒是個能人。”我岔話道。
“那自然,”丹得意地說,坐起來,打開了話匣:“辰與我自幼相熟,他七歲已隨長輩進山捕獵,農務力役,樣樣都行,人人都誇他是伏裡最能幹的男子。”
我看着她興奮的樣子,狡黠地笑道:“辰這樣好,丹定是很歡喜他了?”
丹一愣,點點頭,說:“歡喜。”
這下輪到我愣住,本想拿她之前的話來揶揄她,不料她竟大方地承認了。我笑起來,看着她頭上的總角,好奇地問:“你二人還未定親?”
“早定了。”丹說:“如今單等我十五及笄。”
“哦。”我說。看她身量挺高,原來還沒到十五。
“只是,”她的聲音弱了下來:“辰從不與我提起此事”
“那又何妨?”我說:“辰又不厭你,既已定下,還有何改?”
“你不知道,”丹嘆了口氣,聲音微窘:“辰如今與我在一起時仍盡是玩鬧,與幼時別無兩樣。裡中女子中意他的頗多,她們每每尋來,辰也總是笑臉對人……姮,”她轉向我,迷惑地問:“你夫婿可會這般?”
我訝然。
看着丹,沒想到她也有這樣細膩的心思。
“丹,”我沒有答她的問題,過了一會,說:“辰與你處慣了,突然要改也是不易。且,他也要與衆人交遊,別人又並無惡意,難道他還能冷着臉?辰對婚事心知肚明,又無排斥,你既知曉他爲人,還當信任他纔是。”
“嗯……”丹應道,話音仍有些悶。片刻,只聽她又“哼“一聲,說:“罷了,我便日日守着他到成婚,看誰敢搶。”
我啞然,輕笑起來。
當我又開始思索白叟的事的時候,我突然想到了亥。
向辰打聽,他說亥治理田土很有一套。他跟白叟學習了開渠之術,加上自己整日鑽研,由他引灌的田地的桑林竟比白叟以前開的長勢還好。
“就是人孤僻了些。”辰補充道。
我笑逐顏開,會開渠纔是重點。
高興之餘,我決定先跟他套套近乎。
第二天一早,我在一塊剛開出來的荒地上找到了亥。
他站在光禿禿的土地之中,手裡拿着根木條,到處走到處劃,時而停下,皺眉苦想,又繼續走。
“亥。”我主動上前打招呼。
他看到我,突然停住。如辰所言,他的臉驟然地紅起來,更甚於那日初見。
亥似乎很不知所措,嘴脣猶疑地張了張,卻什麼話也沒出來。
“姮。”我微笑着說。
“嗯……姮。”亥點了點頭,立刻轉身繼續察看,我看到他的脖子也紅了。
我沒有跟上前,看看地上的小溝,問:“土中所劃的可是渠?”
“然。”亥頭也不回。
我望向四周,又問:“水從何來?”
亥一邊劃,一邊擡手往遠處指了指,回答依舊簡潔:“山上。”
“引山泉灌溉?”我頷首,稱讚道:“此法甚妙!”
亥似是一怔,回頭飛快地看了我一眼,臉上紅光仍盛。他沒說什麼,再扭回頭時,頰邊的輪廓上卻明顯地掛起了笑容。
我又接着東一句西一句地問這問那,亥仍然工作着,有問必答。
漸漸地,我感到他的態度放開了些,話也慢慢變長了。
我不急着有什麼進展,畢竟才認識,瞭解不深,要說動一個人離開故土不是容易的事。於是,跟亥聊了些科學性的話題之後,我收兵,禮貌地跟他行禮道別。
亥點頭還禮,表情自然了許多。
待回到辰的家,我卻聽到辰和丹又在鬥嘴了。
我問他們怎麼了,辰氣惱地說,丹剛纔趁他的母親不在,問他昨夜和母親的內容。辰說沒什麼,她不用知道,丹說她想知道,辰還是不肯說,就這樣,他們就爭了起來。
我望天無語,這兩個人……不管他們,回室中歇息。
沒坐多久,辰和丹的吵鬧聲突然沒了,屋外響起了辰母親的聲音,好像還有別人。
我出去,只見丹已經離開了,辰的母親帶回了一個乾瘦的老婦。
見到我,辰的母親面上一喜,拉着我走到老婦面前,對她嘰哩咕嚕地說了一通。
老婦先是自己盯着我的臉,再上下地打量,然後,圍着我走了一圈,又伸出乾癟的手,從我的腰摸到臀部。
我不禁起了一身雞皮,不解地看向旁邊,辰的母親笑眯眯的,辰卻站在一旁,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
老婦摸完了,對辰的母親點頭,說了一番話。
辰的母親像是高興極了,轉身從屋裡拿出一塊肉脯,遞給老婦。兩人笑着又說了一番,老婦拿着肉脯,滿面春風地走了。
我一頭霧水,望向辰:“那老婦是何人?”
辰看看我:“此地最好的接生婦。”
我疑惑地問:“她方纔說什麼?”
辰嘆了口氣:“說你能生兒子。”
我驚訝地看他,剛要開口,辰的母親走過來,又拉起我的手,溫和地對我說起了聽不懂的話。
這時,辰沉下臉,走過來,將她拉進屋裡,留下我愣愣地站在原地。
我越想越不對。
午後,丹和辰的母親都不在,我堵住了辰。
“你母親有何用意?”我直接了當地問。
辰瞅瞅我,也不遮掩:“你以爲是何用意?”
我不解地看他:“我已許嫁,且不久便會離開。”
辰淡淡地說:“我母親不管,族中人丁單薄,她只想我多子。”說着,他瞥我:“未見她方纔好言好語地留你?”
我怔住。
想起那天在草垛下,丹曾問我婚後有何願望。我想了想,說,婚後的願望要婚後才知曉,如今只願安穩度日便好。丹卻笑,說:“我的願望是要跟辰生許多許多的孩子。”
那時,我覺得她想法單純,一笑而過,原來竟有這般淵源……
“辰,”沉吟片刻,我看着他:“你心裡想着丹,對此事並不樂意,可對?”
屋中光線不好,只見辰一愣,黑黑的臉上看不出表情。
“我也愛多子和美人。”他將腦袋撇向一邊,說着,走了出去。
這件事之後,誰也沒有再說什麼。丹依舊來找辰,辰依舊跟她鬥嘴,辰的母親依舊天天對我笑,對我好了一倍不止。
我如常地過日子,正如對辰說的,舟人丁來的時候我就會走。
亥的那邊我沒有鬆懈,在荒地上聊過幾回,我們的話題正慢慢深入。
他的性格的確很適合鑽研。
聊到地理時,我心頭一熱,拿出自己知道的那點科普知識,告訴他,在大地上,最遠的地方就是最近的地方,因爲大地是圓的。
“圓的?”他惑然,想了想,望向頭頂:“那天呢?”
“也是圓的,”我說:“天如雞子,地如雞中黃。”
他皺眉思索了良久,說:“不對。”
我問:“哪裡不對?”
他說“既是圓的,你我怎能站穩?”
我笑道:“雖是圓的,卻極寬極廣,你我站立之處,不足其毫釐。”
他搖頭,將手握拳,指着下面:“若行至此處,豈不跌下?”
我說:“地有力,如磁石般吸住,不會跌下。”
他睜大眼睛:“豈可受此倒掛之苦?”
我耐心地跟他說,天地間本無上無下,站在大地的任何一個地方都是正立。他似懂非懂,又問,磁力何來。我說,大地轉動,磁力來自地心。
“會轉?!”他看看腳下,一臉驚恐。接着,他眼中充滿了求知的光采,不懈地追問怎麼轉,大地轉了,雲霞怎麼辦,太陽怎麼辦,月亮怎麼辦、星辰怎麼辦……當他問到鬼神怎麼辦的時候,我覺得我的能力已經達到了盡頭。長長呼吸一口氣,我告訴他,自己也不知道,這說法不知從哪裡傳來的。
亥表情有些失望,意猶未盡地點點頭。
“亥是個呆子。”傍晚,我跟丹去水邊洗衣,她不屑地說:“也不知他在想些什麼,不務農,不供役,只會問些莫名其妙的事,白叟卻只由着他。”
我笑了笑,想起以前聽到的話,天才總是孤獨的。
“你知道什麼?”在一旁割茅的辰將竹筐放下,抹了把汗,說:“也不想想經他開渠的田土多收了多少,你累上一年也不及他。”
丹紅了臉,瞪他:“我知道什麼,我知道那日接生婦去了你家,你還未同我說她去做甚!”
她的音量十足,辰卻像沒聽到一樣,昂着頭,提起兩筐茅草自顧地走了。
丹惱怒地抓起一件溼衣,用力地扔向辰。無奈太遠,衣服沒飛多少距離,重重地落在了地上。
她微微喘着氣,看着辰離去地背影,一瞬不移。
過了好一會,丹快步走過去,把地上的衣服拾回來。她把衣服扔在水裡,重新在大石上坐下,拿其杵狠狠地搗起來。
水花高高地飛濺,打溼了她的衣裳和頭髮,丹卻沒察覺一般,只一個勁地敲打。
我看看她,無奈地說:“丹,你既都猜着了,又何苦追問。”
丹仍舊猛力地搗,沒有說話。
好一陣,她的動作漸漸慢下,終於停住,悶悶地將杵丟放到一旁。
“我就是恨他當我什麼都不懂,什麼都不同我說。”丹委屈地說,聲音哽咽。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月末的一天,亥主動來找我了。
“姮,”他仍是紅着臉,瞥瞥一臉好奇的辰和丹,對我說:“荒地上的溝渠劃好了,我來邀你去看。”
丹睜大了眼睛:“亥,你這話說了好長!”
辰笑起來,亥的臉更紅了,只將眼睛看着我。
我點頭,微笑着答應道:“好,我同你去。”
亥滿面欣喜,撇下那兩人,帶我離開了。
荒地上,只見小溝又細又長,一頭接着遠處的山林,一頭沿着地勢向下,接到原有的水渠中。
亥領我沿着溝的走向,指着一塊略高的土地說:“此處稍貧瘠,引水之後可植黍。”快速地走了幾步,又指向不遠處一片低地:“那處則不同,平整之後,可植桑,定枝繁葉茂……”
他興奮而詳盡地解說了一番,領我走到一處坡頂,觀望整片荒地。
我不禁滿面笑容,想象着那條未開通的溝渠,自己幾乎可以預想到這裡將來生機勃勃的樣子。
若眼前的荒地換作是杞國,不知觪該會多高興!
“姮,”觀望了一會,亥轉頭看我,躊躇片刻,道:“父親說,你終將離開此處。”
我怔了怔,白叟?稍頃,點點頭:“然。“
亥默然,他望向遠方,好一會,問:“姮,外面是什麼樣?”
我微笑:“亥覺得是什麼樣?”
亥看看我,想了想,道:“我也不知。白叟說外面很大,有許許多多的人,數不清的房屋,可他卻說這裡更好。”
我看着他:“亥也覺得這裡好?”
亥一笑:“未見識過外面又如何說得上?只是,你幾日前告訴我那大地的說法,我越想越覺得有趣,雖是傳言,在伏裡卻絕無可能聽到。”他停了停,說;“外面不知還有多少我從未知曉的東西。”
我的呼吸幾乎屏住:“亥,你若想看,舟人丁……”
未等我說完,亥卻微笑着搖頭:“姮,吾父年歲已高,我不能離開。”
話音落下,心中如同被潑了一桶涼水,原本滿滿的希望幾乎澆滅。
我望着他,呆怔不動。
“亥,”我仍不死心,說:“若將來白叟……嗯,你……”心緒有些亂,話語竟結巴起來。
“那是將來的事,”亥看着我,輕聲道:“無論多久,我定要出去看上一回。”
希望重燃,他言下之意,要等上些時日罷了。
心稍稍的安下,我略略頷首,轉頭望向前方,沒再說什麼。
當夜,我睡得很不安穩。
夢一個接一個,時而是觪,時而是亥,時而又變成杞國。
我站在城牆上,看到雍丘城外的田野中溝渠縱橫,禾苗長的比人還高,快樂極了,飛快地跑去找觪。
忽然,身後一聲巨響,城牆搖搖欲墜。我驚異地回頭,只見城下已是火海一片,無數的東夷人擡着巨木往城牆上撞。燮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在我面前,目中滿是驚怒。
我正想過去,手上突然一緊,姬輿拽住我,頭也不回地拉着我向後走去。我張了張口,想說話,突然,腳下一空,身體失足墜落……
我大驚地醒來。
四周暗暗的,自己仍在伏裡,辰的家中。
是夢啊……我長長地舒下一口氣,發現自己出了一身的汗。
定下心,我覺得口中乾渴難耐,索性下牀去找水。
輕輕地打開篾門,竈室中,凌晨微明的天光已經從外面透了進來。臨時打起的草鋪上,辰還在睡,水缸就在旁邊。
我躡手躡腳地走過去,小心地移開水缸上的蓋子。
正要舀水,忽然,辰發出一聲夢囈:“丹。”
我頓住。
辰卻沒了動靜,一副熟睡的樣子。
我繼續,用匏盛起水。
剛送到嘴邊,只聽辰又是一聲:“丹。”比剛纔大聲得多。
水灑出一些,“譁”地落回了缸裡。
辰突然醒來,一眼就看到了旁邊的我,似乎吃了一驚。
“飲水。”我說,接着,咕咕地將水喝完,放下匏,移回蓋子,朝室中走去。
“且慢。”辰叫住我。
只見他臉上很是不自然,猶豫了一會,說:“你方纔可曾聽到什麼?”
“方纔?”我笑:“我聽到你在夢中喚‘丹’。”
辰瞪大眼睛,半晌沒有說話。
“不許告知她。”他壓低聲音,急急地說。
我仍是笑,不置可否:“看吧。”望向屋外,我打了個哈欠,又說:“天將旦,辰趕緊睡。”說着,不管他的表情,慢慢踱進了內室。
或許是之前沒睡好,我再次醒來的時候,天已經是巳時光景了。
辰已經去田裡了,他的母親在屋前翻着薑苗的土。
我走到井邊,打水漱漱口,又洗了把臉。仰頭望向天空,萬里無雲,無底的深藍中,太陽金燦燦的。
用過些粥食,我正收拾器具,屋外突然響起一陣急急的腳步聲。回頭,只見辰跑了進來,滿頭大汗,指着外面喘氣:“舟……舟人丁!”
我一怔,心中突然一陣狂喜:“你說舟人丁回來了?!”
辰仍喘着氣,點點頭。
我立即放下手中的東西,迫不及待朝屋外奔去。
往伊水的路從未像今天這樣長,我提着裳裾不停地跑,到岸邊時,已經上氣不接下氣。
這裡已經聚集了不少鄉人,望去,只見水波青碧浩瀚,一隻大舟正緩緩靠岸。
我生怕它跑了一般,目不轉睛注視,一直走到近前。
當望見舟首上的人時,我的眼睛突然定住,不敢相信地再看,漸漸睜大——藍天下,姬輿的面容真實而清晰,深深映入我的眼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