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華五年,四月,春歸。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冷清的中宮殿早已與冷宮並無兩樣。悶在這樣的環境裡已近兩年,窗邊安恬臨摹羲之字帖的璃珞,已經將這當做深宮內的消遣。
可惜她的琴技實在是欠佳,畫作也平平,棋藝……只有阿婉那個臭棋簍子會陪她一起下棋,哪裡會有什麼長進呢?唯獨練字被她掌握的極好,或許這會讓她的心境更加平順罷。
兩年來,她學會安寧無爭,學會爲人處世,學會自得其樂。她不生病,依照他的話,作爲皇后,必須懂得照顧好自己,這樣纔會在天下人的心中樹立這榜樣。縱然是個,成婚兩年來,從未露過面的皇后。
兩年,她很容易與他相見,卻不是在中宮殿內,而是節慶的朝堂之上,作爲一個幸福的皇室女人,陪伴在夫君陛下的左右。
廷下,她變得寡言少語,變得不愛出門,變得……愈加像極了她的姐姐。
唯有這難得的春日,後苑內的百花都競相鬥豔,她興許應當趁此時節喚阿婉揹着筆袋子去後苑湖央心的亭子間坐下來練練潑墨畫。
可是卻碰見一個人站在那裡寂寥回想的沈翊。
璃珞搖搖頭,濃密纖長的睫毛呼扇,髮絲在桃杏花雨間飄揚,微微一笑:“阿婉,我們換一處罷。”
阿婉望見沈翊也坐在湖心亭間,便低語相勸:“娘娘,聖上在那呢!不妨您也過去,正巧可以與他一起練習畫作嘛!這兩年來陛下他從來都沒有踏進過咱們殿來,這樣下去怎麼能行呢?還是要主動與殿下親近些纔是,趁着殿下還沒有納新妃子,您更應當珍惜這眼前的好機會,早日懷上龍太子啊。”
“龍太子?”璃珞險些就要捧腹大笑:“我與他,能這樣無爭一輩子,已然是我最大的奢望。”
因爲,我不知道,爲什麼他會這樣恨我……或許我根本不該接受這樣的安排,全都是我自己的過錯。
“阿婉,我們繞別的路走罷。”
璃珞拾裙,轉身選擇了另一處賞花之地,避開那通向他的湖心亭棧道。
沈翊站在亭中,一遍遍繪着璃素的畫像,他內心深處惴惴不安,只得百分投入到對她無限的懷戀之中。他怕,怕日月蹉跎而去,璃素的模樣會在他心中愈加模糊,慢慢的,連他自己都不認得畫中的人是誰。所以,只得一幅幅繪着,不知倦地畫下去。
兩年,璃素依然沒有在他的生活中退出。他親手刻着的牌位就擺在寢殿之中璃素的畫像旁邊,上面鐫刻着:“愛妻璃素之靈位。”
他不能給她許諾的後位,只得,就這樣寥寥兩個字,卻也是最爲珍貴的兩個字,愛妻。
萬物回春之際,只是可惜,再也回不去那冷風瑟瑟的秋日,將你與月,一齊送還到我身邊。沈翊望着畫中笑着的佳人,筆尖略過那櫻脣,加了抹亮色,如璃素在時一樣動人。
眉眼如星,鼻若懸膽,粉腮若新棗初成,脣瓣如海棠未央。
他笑着將鎮尺壓好邊緣,等待春風拂過,墨跡乾澀,就會讓畫中人栩栩如生回到他身邊來。
不經意擡眼望去,卻是重新澤路的璃珞已經走上了與他相對路徑,背身而去。上一次見到她,似乎還是飄着雪的時日。他下朝,見她在路旁積雪的地方跌了跤,笑嘻嘻地像個孩童,與她的婢女在雪地間嬉戲,那樣的笑容令他動容。只是在見着他的一瞬,那曇花般的笑立即隱去,星眸一下子黯淡,她細細拍打着身上的雪屑,行個禮便拉着婢女的手回寢殿去。
如今,她又是避開他了罷。兩年,她比初進宮時瘦了許多,臉色自然也差了許多。春月,她穿着粉色的絲袍,藏着女兒家的嬌俏。她的婢女揹着筆袋,她也是想來這裡畫畫的麼?
她畢竟是與璃素最爲相近的女子,兩年,仇與恨,早已無足輕重,唯一釋懷不下的,怕也只剩那時氣盛的“君無戲言”。
或許,她背了筆袋來,他會恩准她一起在這亭子間同畫的,這樣美麗的春景,多一個人陪伴,也會少些料峭孤獨的寒意罷。只是她卻避開了他,隱隱消失在對岸桃花林的盡頭。
這樣有意的躲避叫他心中沒來由地燃起一陣火氣,沈翊重重擱下筆,墨滴子都飛舞到了亭中的石凳上去。
落英繽紛,芳草鮮美。阿婉輕輕爲璃珞彈去落在宣紙上的幾枚梨花瓣,彎腰看着璃珞細細勾勒着一株梨樹的軀幹,還真是惟妙惟肖,筆觸細膩極了!
“娘娘您還總說您自己沒有這天分,奴婢倒是覺得您畫的太好了!”
“我也只是懂個皮毛而已,至於神韻,還欠火候。”
璃珞謙遜地向她解釋,淡掃了幾筆,繪出些風來。能這樣坐在園中與他各自相安無事,是兩年來她早已習慣的幸福。
一棵畫完,璃珞擡頭,見着阿婉不知何時依着棵桃樹打起瞌睡來了。她淡笑,提筆將阿婉的憨厚睡態畫下來,也不失爲一幅靈感極佳的春睡圖。
璃珞畫好起身,走過去拍拍她,勸她先行回去。
阿婉自當是連連請罪,拍拍圓呼呼的臉蛋,保證不再瞌睡。璃珞莞爾,隨她在桃花林間醒神。
不一會兒,阿婉神采奕奕地跑回來道:“娘娘,奴婢見那亭中沒了陛下的身影,想必他已經畫好回去了,咱們不妨去湖心亭讓您畫畫罷。”
他走了麼?璃珞想念湖上的春景,便點點頭:“也好,我是真的愛那湖景。”
兩人小心翼翼回到棧道一頭,見亭中的確無人,桌案上空留被風吹拂的書冊紙張。相視掩笑,像一對偷溜到人家院牆中偷食果子的頑童。
湖心亭落在湖心小島,四面環湖,南北各通棧橋到對岸。島上圍繞一圈花樹,颯颯微風而過,花香滿園亭。
阿婉興沖沖奔過來,將筆袋子與墨硯擱在石凳上,在桌上攤開璃珞的畫紙。正弄着,見沈翊留下的紙頁間隱隱透着一幅女子肖像,大喜喚着:“娘娘您快來看!陛下他的畫落在這裡了,您可以借鑑一下他的畫法啊!”
璃珞靠過去,見着阿婉慢慢將蓋在下面的一張畫紙抽出,漸漸露出的畫紙上,展現的分明是位綽約婀娜的女子。
青色的裙襬,素色的繫帶,蔓延到腰繫的烏髮……阿婉伸手觸到那娟麗的身姿,慢慢去移開那遮在面容上的紙張。
不必猜想也會知曉,畫中的人是她的姐姐吧。一模一樣的容顏,卻是截然不同的人生。璃珞喚住她,淡笑:“不要去掀開了……”
“娘娘?您怎麼了?說不準聖上他畫的是您呢!”
璃珞望着畫搖頭,“我不會有那麼癡想。”
縱然是一模一樣,也定然會大相徑庭,她怕見着了會讓自己更加難過。
“誰準你們碰這畫的?”
厲色的聲音傳來,兩人皆驚到,回身就見沈翊陰沉着臉色背手在一旁怒視。
“朕分明看見你見着朕在此,就倉惶不及地避開,唯恐見着朕,怎麼,等到朕一離開就來打探朕的生活麼?”
“臣妾參見聖上,臣妾不敢。”
璃珞躬身行禮,阿婉急忙跪下去:“奴婢見過聖上!回稟聖上,是奴婢見着這裡景色好,才喚娘娘來看的,不知道聖上您也在這裡。”
沈翊冷色望着眼前處亂不驚的女人,伸手去捏起璃珞的下頜使得她擡頭:“以後都不准你碰,記得了。”
璃珞含笑彎眉:“臣妾本就沒有此意,您誤解了。聖上與姐姐的愛情,臣妾自知沒有權利過問,臣妾只不過慶幸有這副皮囊,纔可以保全臣妾存活到如今。”
“什麼意思?你又想說到什麼?”
沈翊鬆開她,示意阿婉退下。
“如若臣妾的相貌不與姐姐相似,您還會留我到現在麼?”璃珞苦笑:“您恨我的原因,恐怕就是同樣的相貌,爲什麼死的不是我而是你愛的人。如果因爲這樣,臣妾寧願沒有這張臉面來觸痛您的心。”
不爭氣的眼眶還是紅了,璃珞側過臉去揩拭掉淚珠。
“多少次奉勸過自己,這是命,我認了就好,可有時候,真想毀了這張臉。”
她的指甲劃過脣角,粲然一笑:“或許您可以嘗試,將我的臉,移到另一個女子身上去,還給我一個沒有痛與恨的人生。”
她露出最動人的笑容對他說:“你要麼?你要,我就給你。”
這笑容讓他心疼。
她取下別在耳後的繡線粗針,這針是孃親留給她唯一的信物,始料不及的,划向她嬌美的臉頰。
“住手!”沈翊大喝,急忙揮掉了她的手,“你這是做什麼!”
針尖兒擦過一顆玲瓏的酒窩,一道令他皺眉血口子浮現出來,落下的血滴滲透進她那襲粉裳裙袍裡,暈開成幾抹桃花。
“不要傷害你的臉……與它無關。”
他躊躇着,終究還是輕輕擡手抹掉她溢出的血:“朕以爲這兩年來你做的很好,今日你又傷害自己了,不要再這樣。”
璃珞呆呆地看他伸過手來輕撫她的傷口,兩年來,這是他第一次碰她。
“我姐姐叫什麼名字?”
湖面驟然風起,觸到她膚脂的手戛然而止。
“她比我好看很多麼?還是無論相貌如何,都被你珍愛到現在。”
其實,你不會知道我有多羨慕她可以佔據你的心這樣久。
他的溫柔轉瞬即逝,複雜的眸光裡不知道飽含着多少苦澀。
你當真要爲她贖罪麼……他在心頭淺淺嘆息,望着那期許又失落的眼神,背過身去:“你若知道了,或許一生都不會好過,朕就算再恨你,再想讓你內疚一輩子,也是允諾她在前,永遠不會告訴你。”
“我要內疚什麼?不會好過是什麼意思?”璃珞拉住他的衣袖:“求求您告訴我,不然我終生都會活得太艱難,您不會知道一個被你的恨矇在鼓裡的女人每一天活着有多麼痛苦!求求您告訴我,我姐姐她,究竟是誰!即使我要內疚,即使我要贖罪,也應當告訴我她是誰啊!您無端就定了我的罪,冷落我,排斥我,恨我,不會太絕情麼?”
一抹紅顏爲誰瘦?他旋過身,望着她悽楚的眼睛,抽出桌上的畫作來遞給她:“朕答應過她永不告訴你,但是,你自己看罷。以後的生活,請皇后自己多多保重。”
沈翊鬆開了手,璃素的畫像徐徐而下,落在璃珞的手中,比世上最爲鋒利的刻刀還要無情地劃裂她早已脆弱的心。
那摸樣,分明與自己沒有一絲一毫的相似。他是有多麼愛她,纔可以畫的這樣傳神呢?璃珞,你當真是沒有繪畫的天分,或許,沒有遇上那個讓你可以擁有這天分的人罷。
畫作的一角,御筆親題。
“念永殤,愛妻璃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