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山,比往日熱鬧了許多。
大悲寺的僧人臨時搭起了好一大片窩棚,用來安置遠道而來的災民。
疫症剛過,朝廷忙着收拾殘局,安置無家可歸的人們。在大悲寺的災民有地方落腳,便不是當務之急,送了米麪先來安撫着。
這些人,在這裡已有些時日了。
雖然仍有諸多不便,但也習慣了這樣的日子,如常生活着。
權墨冼選擇的,是一條不經過窩棚的小徑,朝着約好的地方而去。
棚戶區裡,一名男子遠遠地瞧見了他的身形,仔細分辨後,目露兇光。他返身回了窩棚,片刻之後出來,擡頭望着權墨冼前往的方向,拔腿就走。
在他腰間,鼓鼓囊囊的不知道揣了什麼物件,看形狀應是銳器。
“你去哪裡?”
從他身後,追出來一名頭髮枯黃的婦人,她兩頰凹陷眼神無光,一看就是長期缺衣少食所致。但從她清秀的五官,和走路的姿態可以看出,她曾經受過的良好教養。
她快走兩步,拉住那男子的胳膊不撒手。
“你別管我!”男子不耐煩地甩着胳膊,道:“好生在家看着孩子。”
被他一吼,那婦人明顯怯懦了一下,卻還是死死抓住:“我求求你了,別惹事,行嗎?”
“惹事?我惹過什麼事,你說?!”
他又望了一眼,權墨冼的背影就要消失在山路盡頭,心頭不由大急。他猛地回頭,右手大力將那婦人推到在地,又惡狠狠地踹了一腳。
婦人摔倒在地上,那一腳正好踹到她的心窩處。吃痛之下蜷縮起了身子,口中發出痛苦的呻吟,半天爬不起來,更別提去阻止那名男子。
無人阻擾,男子看也不看地上的婦人,拔腿飛奔而去。
一名四五歲的男童抓着門站着,看見父親走了,才趕緊跑出來,蹲在地上摸着婦人的臉龐:“母親,母親!你怎麼樣,有沒有事?”
爲了不讓兒子擔心,婦人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勉強笑道:“母親沒事。”
男童抹了一把眼淚,嘗試着要將她扶起。但他小小的身子,哪裡能扶得動一個成年人,急得哭了起來。
一旁的鄰居大嬸見狀,搖了搖頭過來幫忙。
這一家子和他們這些遠道而來的災民不一樣,原本是京城人氏,也不知爲何落到了如此田地。
男人脾氣暴躁,一言不合就對自家娘子大打出手。他們雖然同情那對母子,但畢竟是人家的家事,只能暗暗幫忙而已。
還有幾日就要立秋,空氣中總算多了幾絲涼風。
尤其在這大悲寺的後山中,因山高林密,比京城少了許多暑氣。行走在其間,權墨冼的鬢角處沁出了汗意,身子卻被這山風吹得極爲舒爽。
他走得有些急了,全然不是他自己的步調。
可是,想要見到她的心情如此急迫,已經讓他拋開了所有的顧慮。
這條腳下的路,在幾年前他曾經走過一遍。那個時候,還有林晨霏一道,帶着小小的權夷庭,一家人其樂融融。
那也是他和林晨霏兩人,爲數不多的快樂時光。
原本,他想得了閒暇,再帶着林晨霏來一次,在大悲寺裡包個小院好好地住上幾日散心。
可後來接踵而至的事情,卻讓這個小小的心願無法完成,直到林晨霏離開這個世界。
方錦書選擇在這個地方見自己,恐怕是因爲當年在這裡見過自己的緣故吧。想要一個避人耳目、又是兩人都知道的地方,只有這裡最合適不過。
遠遠的,他看見了處於半山的那座涼亭。
恍惚之間,彷彿時空在此重疊。
他陪伴着林晨霏來此散心,奶孃抱着乖巧的權夷庭。幾人都是頭一回來大悲寺,上了香之後,聽了知客僧的介紹,便隨意揀了一條小徑,探尋後山的風光。
走到這裡,卻碰見了前來遊玩的方家一行人。
物是,而人非。
霏兒妹妹,我追究是遇到了喜愛的人,卻只能遠遠看着罷了。
你,會怨我嗎?
或許,這是老天在懲罰於我。罰我連累你慘死,罰我未能做到守護你的承諾,才讓我承受這份連說出口都不能的痛苦吧。
我這一生,註定了得不到想要的幸福。
比如給你一個安穩的家,再比如與她攜手共度此生。
那就這樣吧!
權墨冼黑沉的眼眸越發幽深,五指在身側輕捻成拳。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涼亭中,芳菲站在外面張望着,看到了權墨冼越來越近的身影。
“姑娘,權大人來了!”
爲了避嫌,方錦書就只帶了最信得過的芳菲一人出來。
她約權墨冼在此見面,雖然並非爲了男女私情,但一個未嫁、一個喪妻,這樣約見未免有孤男寡女之嫌。
她可以不在乎名聲,但方家不能不在乎。
再說,她和他談話的內容,也必須保密,不能泄露出去半句。
到了大悲寺後,她先是和方慕笛一道在大殿還願上香,用了中午的齋飯後,便藉口消食來到這裡。
方慕笛原本是不放心的,大悲寺裡如今收容了很多流民,她一個姑娘家出去,就怕遇到什麼意外。
但崔晟有話要同她講,將她絆住了腳,只吩咐了婆子跟上。
到了這後山,方錦書就讓鄉君府的下人在山下候着,她帶着芳菲獨自上來,等着權墨冼。
半山處的風帶走些許暑熱,拂動着方錦書的衣袍,將她的裙襬悄悄吹起,露出裙底一對素軟緞粉蝶繡花鞋。
鞋面上,粉色的蝴蝶活靈活現、振翅欲飛。
聽見芳菲的話,方錦書看了一眼天色,脣邊露出一絲淺淺的微笑。她就知道,權墨冼會準時赴約。
在洛陽城裡,就像前世方錦書知道的一樣,關於權墨冼的流言蜚語從未停歇。
但對親身經歷了這一切的方錦書而言,那些非議的言語,不過是在有心人的挑撥下,好事者在茶餘飯後的談資。
對普通老百姓而言,一個寒門出身的朝廷官員,能傍上尊貴的公主,既羨慕他的運氣,又眼紅嫉妒他的際遇。
這樣的桃色緋聞,最是經久不衰、津津樂道。
但她,一個字都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