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禮禮帶着春華捧着一個大錦盒,走到韋不琛面前。
“韋指揮使,那日我去點珍閣,看到一個極好的馬鞍,想着您常年騎馬,自是用得着的。便買來送給您,一點小心意,不成敬意,還請笑納。”
韋不琛做出極嫌惡的表情:“我不需要。”
崔禮禮捏了捏馬鞍上的獸皮,神情格外真誠,就彷彿葡萄架下的談話從未發生過一般:“您試試,當真舒適。我們崔家是賣馬出身,對馬具頗有些心得。”
“不用了。”他翻身上馬,揚鞭要走。
不料崔禮禮素手一擡,抓住了繮繩。
“放開。”韋不琛冷冷地道。
“住手!”屋內有人氣若游絲地喊了一聲。
韋不琛聲音如千年寒潭,眉宇之間密佈着欲傾盆而泄的滾滾怒雲,手掐緊了繮繩,點了點那畫軸的軸頭,嘲諷着:“你拿我去交換禮部清單?”
“感謝韋指揮使替我鋪路呢。”她說得很誠懇,“如此我就有個好去處了。”
崔禮禮望着遠去的馬匹,釋然一笑。
只走了這幾步,他都喘不過氣來,腿虛浮無力地篩着糠。一個小廝立馬弓身趴着,讓他坐在背上。
沈延是個孝子,便想着要娶一個八字相合的女子,看看是否能夠沖沖喜,改改命。
“清平,你少造些孽吧。”縣馬有氣無力地說着,“這麼久了,都沒傳出去,怎麼可能是他們傳的?”
“這個自有老夫去說。年輕人嘛,多出去看看總是好的。”傅郢意味深長地看了崔禮禮一眼,帶着傅延傅平二子上了轎子。
韋不琛身形高大,生得也英武,一臉剛直不阿的正義,聽得這話,胸口一滯。
縣主一擡手,讓楊嬤嬤停了下來。轉過身去迎。
這疼痛之中,有幾分羞恥、有幾分憤怒、還有幾分說不清的無奈。
正是這個道理。這些下人的生死契約都在自己手上,量他們也不敢出去胡說。可有些人就未必了。
他走向陸錚:“陸執筆,不知下個月可有興趣隨船去諶離走上一走?”
傅郢等人遠遠地看着這頭的動靜,見韋不琛果然收了畫像,不由地心中稱奇。
“姑娘,您這是得罪指揮使了吧?”春華察覺出二人劍拔弩張的氣息。
人羣中只有一人高興不起來。
“是!”楊嬤嬤精瘦的白臉,帶着幾分幸災樂禍,揚起鞭子率先朝着平日裡最不順眼的幾個丫頭僕婦抽了下去。
大手一張,捲走了畫像。
若韋不琛是個良心泯滅之人,那這樣的話,自是無甚效用的。
陸錚眼底閃過一絲訝異,崔禮禮拿捏韋不琛他不意外,他沒想到,這麼一件小事也能拿捏了傅郢:
她在賭。
“不如,就算了。人各有命。不過是吊着半條命而已。遲早的事。”縣馬冰涼的手,拍拍清平縣主的手。
太亂了。
韋不琛看看捧着畫軸的那雙白淨的手,想起定縣馬場外,她坐在繁星下,送給自己草蟲子時,手也是這麼捧着,心中不免大痛。
“指揮使可是不願?收了畫像,又不意味着就要娶她了,不過是還我一個人情啊。”崔禮禮輕描淡寫地笑着,“畢竟等聖人賜婚了,我可是一輩子呢。”
這世間,最難熬的不是清醒,也不是混沌。而是清醒地活在混沌之中。
下人們跪了一地,盡數匍匐在地,不敢擡頭。
她身上的藕色輕羅百合裙,在月色之下迷濛得如同裹着一層白霧。她正仰着頭看着他,眼神乾淨而純粹,單純得像是一個涉世未深的少女。
她從盒子裡取出一軸畫像:“好馬配好鞍,郎才配女貌,我外祖託我將此畫贈與指揮使。”
清平縣主收回手,轉過身淡淡地道:
“縣馬怎麼糊塗了,我尋這沖喜之人,又不是爲了你。是爲了我們延哥兒。左丘淳從來就看我不順眼,太后終有要走的一日,她走了,他勢必要對我動手的。到那時,我們延哥兒又有誰來庇佑?”
她氣得連招呼也沒有打,扭身就回了屋。
清平縣主在府中大發雷霆,手指氣得發顫,將府中內院外院的丫頭僕婦小廝護院全召集在一起,跪在院中:“說!是誰傳出去的?!”
席間她與傅郢說話,傅郢就一直盯着他,現在想來,就是在用此事算計她要的禮部清單。
是縣馬。兩個小廝架着縣馬從裡屋出來。沉痾重疾,讓他的臉上看不出血色,也看不出年歲。
傅郢不得不再一次審視這個外孫女:“想不到韋指揮使竟真的收下了。你說了什麼?” “他欠我人情,自是要還的。”崔禮禮說得漫不經心,“外祖,你家三姑娘能否與韋指揮使吃上一頓飯,就全看您的了。”
這樣一個把正義、道德、禮教和清白作爲人生信條的人,會不會對自己做過的事,有一絲的反悔。
傅郢沒有繼續深究,情愛這種東西對於官場中人來說,不值得深究。
她的眸光一閃,看樣子還是宮裡那位。只有他知道縣馬病重的消息。
頭也不回地策馬而去。
她取出一條鞭子,放入楊嬤嬤手中:“你去打,打到他們認爲止!”
沒過幾日,京城坊間流傳起了一個說法。
丫頭僕婦們痛得一通吱哇亂叫,卻不敢承認。本來就沒做過的事,如何承認?再說,真要是承認了,只怕死得更慘。
嫁娶大事,在她眼中不過就是可以利用的工具。
至於是什麼病,大夫們也說不清。總之,縣馬的病已藥石枉然。
“還有一物,要贈與韋指揮使。”
他都能拿她的婚姻之事做交換的籌碼,她爲何不能。
她緊緊張張地張羅了一個多月的家宴,竟變成這樣。倒爲了傅家做了嫁衣裳。
縣馬得了重病,將不久於人世。
一句話點醒了清平縣主。
能讓指揮使欠人情,那多半是欠的男女之情了。那她替陸錚開口,莫非也是欠的男女之情?
“你們不說是吧?”清平縣主眉間豆大的痣跳得老高,“我倒是有法子讓你們說!”
蒼白的額頭上,零零星星掛着幾縷頭髮。骨頭皮肉都沒剩幾兩了,披在身上的墨狐大氅像是用棍子支棱着。
“陸某自是願意的,只是之前沒有銀臺司隨船的慣例,聖人那裡恐未必會同意。”
那就是傅氏。
“夫君,”她柔和的嗓音,與方纔喊打喊殺的模樣判若兩人,她攏了攏縣馬身上的大氅,“你怎麼出來了?仔細傷風。”
櫻粉的脣一啓,沒有甜言蜜語,而是最傷人的話。
她賭的是他還有幾分良知和是非。
天底下,也就她敢直呼宗順帝的名諱了。
“可崔家,不過是個商戶,再有些銀子,聖人也不會忌憚什麼的。”縣馬又咳喘起來。
縣主扭過頭來,冷眼看着墊在縣馬屁股底下的小廝:“誰說的?我要她,自是有我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