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在殿中候着,很快,皇后身邊的婢女走了出來。
她在人羣中尋了一陣,才找到角落中的崔禮禮,示意她上前來。
女眷們側開身,讓出一條道來。
崔禮禮想起陸錚說的“固寵”,卻也沒有太過慌張,畢竟聖人剛昏倒,皇后此時宣召,她就算一屁股坐在聖人身上,也固不了寵。
不過路過鍾離婭婭時,卻看見她眼中有些忿然。
“崔姑娘,請隨奴婢來。”
崔禮禮跟着進了後殿。
門外站着不少妃嬪,或抽抽搭搭,或絞着帕子,見到宮娥帶着她要進殿,總有那麼點齟齬之聲,也不敢太大聲,偏又故意咬字清晰,一字一句都清楚地傳進崔禮禮耳朵裡。
“她怎麼又被帶進來了?”
“聽說才十七歲,欲擒故縱的把戲倒玩得很熟。”
“畢竟是開小倌樓子的。”
門一推開,撲面而來的是濃濃的藥味。
崔禮禮暗暗蹙眉。
身後的嬪妃們伸着脖子踮着腳張望,門前的一扇八幅的蘇繡水墨山水屏風擋住了所有人的視線。
宮娥回身關上殿門,帶着她繞過屏風。太醫們忙忙碌碌地研究着脈案和藥方,窗邊的三隻小爐子上正煨着幾個藥。三名小太醫握着小扇子各自盯着一隻爐子。
宮女再領着她往後屋走。一打簾,藥味淡了些。
還是一扇八幅屏風,仍是蘇繡,繡的不是山水,而是碩果圖,葡萄、石榴、桃李、柿子、柚子。
屏風後坐着幾位成年了的公主皇子。
元陽正喝着一碗參茶,見她進來,也不好當着衆人說什麼,只深深吸了一口氣,又呼了出來。
宮女一側身,帶着她進了東側的屋子。
又是一扇屏風,這扇屏風小,不過四幅,繡的是蕭史弄玉的典故。
旁的不說,這鳳凰繡得栩栩如生,倒比蕭史和弄玉兩人繡的更生動一些。
屋內藥味更淡了。角落裡三個小宮人正跪着試藥。
“可行了?”
顏貴妃的聲音響起。
試藥的宮人匍匐着看一旁的滴漏,等了片刻,才起身端起那碗藥送至榻邊:“回貴妃娘娘,藥無毒可用。”
顏貴妃親自端過藥碗,捏着帕子坐在榻邊,輕聲道:“聖人,藥好了。”
宗順帝沒有動。
“聖人——”顏貴妃輕輕喚了一聲,聲音漸漸焦急。
還是沒有動靜。
皇后坐在一旁,詢問正在替宗順帝施針的太醫令:“這該如何是好?”
“聖人一直身子虛虧,加上今日喜怒刺激,急火攻心。”太醫令的聲音帶着幾分謹慎,卻也不敢輕易開口說什麼不妥的話,“藥微臣先替聖人施針吧。”
皇后微微頷首,示意顏貴妃將藥碗暫時放在一旁。她目光轉向站在屏風旁的崔禮禮。
崔禮禮跪在地上行禮。
皇后淡淡地說着:“崔姑娘,方纔是聖人傳你,眼下聖人又不便,你就退到外面,待聖人醒了,再傳召你。”
崔禮禮道了一聲“是”,正要退出去,又想到眼下還不能讓宗順帝嚥氣,忍了忍,轉身跪在地上:“皇后娘娘,民女有一法子可以讓聖人喝藥。”
皇后的目光閃了閃,看向崔禮禮:“是何方法?”
“民女兒時曾見過有人用蘆葦杆灌藥。方纔在御花園湖畔看到幾叢蘆葦,娘娘不妨一試。”
太醫令一聽,倒覺得是個極好的主意:“微臣曾聽說過此法。”
皇后默了默,示意內官去取一把蘆葦杆來。那青青翠翠的杆子不過筷子粗細,中空且柔韌。顏貴妃欣喜不已,着人將藥託溫了再送來。這頭用細細的漏斗灌了,藥一點點流進聖人口中,卻很快溢了出來。
聖人沒有吞嚥。
崔禮禮又道:“要擡高下巴,將咽喉放直,再捉住他的舌頭,壓住舌根,將蘆葦杆插深一些。”
太醫令一聽便懂,似乎也聽過這個說法,雖一時想不起來在何處聽說過,但他仔細思索了一番,覺得十分妥當,便躬身道:“娘娘,這位姑娘所言,微臣也曾聽說過,或可一試。”
皇后道:“那就試試。總要讓聖人早些喝藥。”
“娘娘——”崔禮禮跪在地上,欲言又止。
皇后站起身,走至她身前:“說罷。”
崔禮禮道:“此法雖好,卻不雅。畢竟是聖人”
天子風範,怎能被人扯舌頭?
皇后倒沒放在心上,沉吟片刻,喚了幾個小宮人來。
幾個小宮人爬上榻,將宗順帝的上半身扳起來。
一個小宮人蹲着馬步,用後背頂住他腰,另一個小宮人託着聖人的下巴,再一個拉住宗順帝的舌頭,太醫令踮着腳親自將蘆葦杆插了進去。
顏貴妃看着這陣勢有些害怕,像是給宗順帝上刑,端着藥碗的手微微顫抖着。
皇后走上前,從她手中將藥碗取走,親自將藥盡數灌了下去,一滴不漏。
顏貴妃臉上也有了笑容:“當真是好法子。”
當然是好法子。
崔禮禮心中暗暗笑着。
幼時家裡的馬兒生了重病時,父親就用這樣的法子,將粗粗的蘆葦杆捅過了馬兒的咽喉,這頭咕咚咕咚灌藥,馬兒一口都吐不出來。
所謂,死馬當活馬醫。醫死馬就有醫死馬的法子。
宗順帝若知道了,會不會氣死呢?
崔禮禮垂眸,斂去眼中的嘲諷。
皇后用帕子沾沾宗順帝的嘴角,將碗擺在牀頭,幾個小宮人退了出去。才道:“崔氏,你隨本宮來。”
“是。”
皇后繞過一扇又一扇的屏風,出了門,又繞過候在門外的嬪妃,再穿過大殿,尋了一處僻靜的亭子。
宮娥們站在亭子外。
皇后坐在漢白玉鼓凳上,淡淡地說:“崔氏,你可知本宮爲何要召你進宮?”
崔禮禮跪下道:“民女愚鈍,還請娘娘指點。”
“你倒也不愚鈍,知道要一個‘獨善其身’匾。一塊牌子,堵了聖人收你的心思。”
皇后睥睨着她,
“只是,自古聖人要的人,又何在乎一塊牌子?”
便是尼姑庵裡的光頭姑子,也是能弄進宮的。
這話陸錚也說過。
陸錚自然知道她要這牌子,不是爲了堵聖人的心思。但後宮的女人並不知道。她們心中只有爭寵、雨露、子嗣、奪嫡。
皇后嘆了一口氣,似乎很理解她一般:“本宮也是從你這歲數過來的。你們這個年紀的姑娘,想的都是些才子佳人的美事。本宮召你來,留在身邊,聖人礙於本宮的顏面,總不好討要,等這段日子過去了,便罷了。”
這話不對。
尋常姑娘聽着興許就感恩戴德了。
若真想罷了,就應該不該請自己進宮來參加勞什子春日宴,更不該留在宮中。
“宮裡女子多嫉妒,本宮這幾日侍疾,你都跟着。她們看你是本宮的人,也不會對你怎麼樣的。”皇后繼續說着。
這話還是不對,但崔禮禮只是匍匐在地,跟尋常姑娘一般感激涕零地道:
“民女謝娘娘慈悲寬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