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近午夜,雨仍不見小。
小宮人來報說聖人似乎又病倒了,傳了太醫。
顏貴妃帶着一衆嬪妃們,又驚惶地冒着雨趕去清靜殿。殿外全是外臣,她們自是不好再靠近,就貼着清靜殿後門站着。
官眷們仍留在正陽宮中,折騰一整日,每個人都疲倦了,然而她們的丈夫、父親、祖父都還在清靜殿那頭守着聖人,於情,不能一走了之。於理,也不能留宿宮中。
她們用手撐着腦袋打盹,儘量維持着官眷該有的姿態。
殿中有個小姑娘累得哭了,直嚷着要回家,她母親摟着她講道理:“宮門已經落鑰,出不去了。再等等,天就亮了。天亮了就能回家了。”
崔禮禮站起來走到殿外,濡溼的潮氣撲面而來。
春華悄聲問道:“姑娘,怎麼還沒有消息。別是出了什麼變故。”
崔禮禮搖搖頭。
任何等待都是漫長的。
但她前世十幾年都忍過來了,這一個夜晚,就算得了什麼。
濃重如墨的夜雨之中,有人走了過來。
崔禮禮仔仔細細辨認了一番,才發現是許久不見的韋不琛。
韋不琛也看見了她。
她該站進去一些,襦裙都被雨淋溼了。旋即,他又想到,她很可能不在乎。
韋不琛上了臺階,收了傘。
她那雙眼睛,在這樣的夜裡,仍舊亮得驚人。
“韋指揮使。”崔禮禮行禮。
“元陽公主託本使帶句話給你。”韋不琛自然知道元陽不肯離開公主府進宮的緣由。
元陽有話跟自己說?崔禮禮一愣。
韋不琛垂着頭看她:“她說,十殿下剛醒過來。只是十殿下昏迷之中,唸叨着紅珊瑚手串。元陽公主問他,他只說找你要。”
紅珊瑚手串?
十殿下這是想見蘇玉?
奪嫡之事,步步爲營,危機重重,這人倒好,醒來昏去地念叨着蘇玉?皇位呢?性命呢?
崔禮禮不禁有些氣結。陸錚想要推他上位,莫非是個錯誤?
她垂下頭:“我知道了。待明日我想法子差人送去。”
韋不琛卻誤會了。
想着左丘宴還曾去與她相看,現在又找她要什麼紅珊瑚串,顯然這東西是個定情信物。越想,他的心越沉,可又沒有資格責怪她。
他不由地怪起陸錚來。若陸錚真有本事,怎會留着機會,讓她再與旁人不清不楚?
袖子裡的手緊握成拳,聲音也冷了幾分:“話已帶到。本使去面聖。”
“韋大人——”崔禮禮叫住他。
韋不琛轉過身看她。
他放了扈少毅,即便受了重傷,也不可能逃脫聖人的猜疑。可這裡不便說話,崔禮禮欲言又止地道了一句:“夜黑雨大,仔細路滑。”
緊握成拳的手漸漸鬆開,韋不琛明白她要說的不是這句話。
他也記得她說過,她對他的關切是袍澤之情:“多謝。”
崔禮禮屈膝行禮,目送着他離開。
百步之外,就是清靜殿,那一頭燈火通明。在漆黑的雨夜之中顯得格外明亮。
韋不琛走進殿中,見宗順帝面色慘綠,心中有了一絲快意。
他跪在地上俯首磕頭:“罪臣前來請聖人責罰。”
宗順帝沒有說話,只是動動手指,示意他跪在一旁。眼下最緊要的不是罰一個繡使,而是要解決扈少毅。
許永周跪着說道:“聖人,這一仗必須打。”
不久之前,他就對宗順帝說過,芮國民怨激增,只能“攘外安內”。戶部、兵部自然跳出來反駁,長篇大論,引經據典,說來說去不過兩件事:錢呢?兵呢?
宗順帝越聽越怒。
一到用錢用人,這些人就開始哭窮。
諾大的芮國,百姓千千萬萬,怎麼就籌不出錢和人來?
“朕——要殺了扈少毅!”宗順帝怒極,手狠狠捶打着牀榻,“朕要踏平諶離!”
可滿朝武將,誰會帶兵出海作戰?武將們怯怯懦懦地。騎馬他們興許不怕,這海上豈能與陸戰一樣?
韋不琛跪在一旁,這時森然開了口:“陸執筆,你怎麼不開口?”
陸錚皺着眉:“韋指揮使這是何意?”
“陸執筆不是一直都在研究海輿圖嗎?如今聖人需要,你怎麼倒退縮了?”
韋不琛此話一出,衆臣譁然。海輿圖乃是禁物,他怎麼敢私藏?
宗順帝看向陸錚的目光森然寒冷。
陸錚只得跪下說道:“聖人,微臣只是喜好研究。”
“圖從何而來?”
“乃是元陽公主所贈。”
宗順帝記起來了。去歲七夕,元陽進宮時,找他要過一份海輿圖,說覺得好玩,加之七夕是元陽傷心之日,他也就由着她帶走了。
“聖人,”有武將抱拳道,“微臣以爲,陸執筆既然熟識海圖,還頗有研究,此次出海殺敵,非陸執筆莫屬!”
“微臣附議。”
“微臣附議!”
滿朝武將紛紛附和。
宗順帝方纔就在想,陸錚是陸家的唯一可以延續香火的人,即便有幾分舊日的教養之情,這時也要放一放。
畢竟自己時日無多了,老十要登基,第一個障礙老七,他已替老十除了。剩下許永周已經失勢,唯有陸家的兵權,他不放心。老十與陸錚還有伴學同窗的情誼在,恐是下不了手殺陸錚的。
壞人都讓他來做吧。
宗順帝想着,看向陸錚的目光格外深沉:“陸執筆,你意下如何?可願領兵出海,替朕誅殺扈少毅?踏平諶離?”
見陸錚還有推諉之態,宗順帝又開了口,這一次語氣帶着威脅與不容拒絕:“邯枝一戰,你父兄功不可沒,如今大小將軍皆重傷未愈,朕會着太醫北上,替他二人好好診治。”
“微臣願意領兵出海,”陸錚連忙磕頭,“只是邯枝苦寒,懇請聖人下令讓微臣父兄回京養傷。”
“朕允了。朕封你爲鎮南將軍,曹斌也出過海,朕命他爲副將,仲作龍、鄺開雄,與你一同南下,替朕帶回扈少毅之首級。”
陸錚來不及應答,就聽見戶部尚書開口道:“聖人!不可!”
宗順帝臉色一變,鑽心的疼痛從腿蔓延上來。渾身冒起了一層又一層的冷汗:“有何不可?!”
說完,他開始劇烈地咳嗽,撕心裂肺地咳嗽。
戶部尚書跪在地上:“聖人恕罪,老臣要以死相諫:這一仗打不得!國庫當真拿不出銀子來了。修船、募兵、糧草,哪一樣不要銀子?”
武將不服:“加一年賦稅,總能收上來銀子!”
一時間,殿外文臣除了許永周,皆跪在地上:
“就算是增加稅賦,就算查緡罰緡,也需要時日,絕非一日之功啊!”
“懇請聖人收回成命。如今芮國怨聲載道,老百姓已苦不堪言,再加賦稅,芮國必亂!”
“聖人三思啊!”
宗順帝氣急敗壞地摔了藥碗,藥湯四濺,惹得一人嬌聲驚呼:“聖人!”
顏貴妃提着裙子站在殿門之外:“臣妾有法子籌到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