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禮禮永遠知道如何踩陸錚的痛腳。
比如此刻,他就有些笑不起來。隔着千山萬水,她當真一句好聽的話都不給。
罷了。
陸錚取出千里眼,正是當初崔禮禮在點珍閣替他買的那一隻,眺望着遠處。
鬆間繼續說着:“卑職面聖那日,正好是大年夜。闔宮夜宴時,太后做主讓聖人大赦天下,放了七殿下。宮裡一個替聖人說話的人都沒有,還是崔姑娘出面替聖人攔了兩句,結果,惹得太后發了好大的火。幸好咱們的捷報到了,大赦天下的旨意才被攔下來。”
陸錚眉心微微一緊,收了千里眼,跳下甲板上的高臺,三步並做兩步地進了船艙。曹斌正與幾個將領在沙盤上推演着如何登陸諶離。
見到陸錚進來,幾人都直起身子來行禮。
“如何?”陸錚披上一件布衣,隨手繫了,雙手撐在沙盤邊看着。
一個將領指着沙盤說道:“將軍,這是央貢港,毗鄰諶離都城。我等策劃着將船駛遠些,對央貢港強攻上岸。”
陸錚搖頭:“不可。”
“爲何?”那將領問道。
陸錚取出羊皮製成的海輿圖,若崔禮禮在此,便會一眼認出這圖正是前年七夕時所見的那一卷。
衆人圍了過來,陸錚的手指劃過海輿圖:“此處海水流向不同,海水之下還有暗河,船隻過去必有風險。”
曹斌問道:“那如何是好?”
陸錚修長的手指在沙盤上敲擊着,最後撿了沙盤邊的小石子擺了上去:“從這裡上岸。”
曹斌一看,摸了摸下巴道:“此處離我們不遠,只是離央貢有些距離。”
陸錚胸有成竹,兩根手指在沙盤上推着:“曼德港城中有條運河與港口相連,從這裡上岸,不用與敵軍對抗,直接順着運河直擊諶離都城央貢。”
衆人覺得此策着實精妙,便又問何時上岸。
陸錚的目光掃過他們的面孔,轉而問曹斌:“曹副將可看過近日天象?”
經過數月的風餐露宿,曹斌已沒有了之前的憨胖之態,黑黢黢的臉上滿是認真和篤定:“今晚子時會有一場雨。”
“那就今晚偷襲上岸。”
有個將領反駁起來:“將軍,下雨上岸又是晚上,着實不易。”
陸錚擡眉看向那個將領:“趙副將,白日上岸最是容易,要不你帶人現在上岸去?”
趙副將撇過頭忿然不語。
陸錚走出船艙,曹斌追了出來:“陸兄爲何如此着急?趙副將也只是認爲還可以再等一個更好的時機。”
“等不了了。”陸錚擡起手,鬆間替他一層層地穿上鎧甲。看見門外趙副將路過,他又繼續道:“早些上岸,早些攻下央貢。我們要在五月之前趕回去,否則海上起了風暴,我們就回不去了。”
曹斌恍然。門外的影子也很快匿了蹤跡。
等到入夜,果然風雨大作,海面一片漆黑。
陸錚讓人將船上所有發光之物盡數掩去,訓練有素的將士如海上幽魂一般,毫無聲息地靠近了哨塔。待守衛的哨兵發現,來不及敲響警示的銅鑼,就被一擊斃命。
雨勢雖大,上岸卻十分順利,似乎沒有人留意到趙副將遣了兩人上了小船,趁着夜黑朝反方向駛去
京城。
啪!
苗太后收到趙副將遣人送回來的信,怒氣衝衝地拍響桌案,震得茶碗的蓋子叮叮地跳着。
想不到這麼快!
趙副將在信中說,諶離人貧窮多年,指望用底耶散掙些銀子充實國力,如今銀子沒多少,朝野腐敗,諶離軍隊不堪一擊。照這樣的勢頭,三月應該可以拿下諶離,陸錚說過,要趕在五月之前班師回朝。 苗太后將信投進了香籠之中,火苗將那些字一點點吞噬。
信發出來時,陸錚已經順利登陸,逼降諶離王想必也是指日可待。不能再等了。
“豆沁,替哀家寫一封信。”
轉眼進了三月。
京城處處染上新綠,一片生機盎然之相。
皇城仍舊沉浸在陸錚一舉斬殺叛軍扈少毅的喜悅之中,加之這些日子陸錚的捷報頻傳,朝堂人心開始浮動,太后偃旗息鼓,不再過問朝堂的事,左丘宴的日子也鬆快一些,處理起政務來也得心應手。
崔禮禮已經在宮中守了大半年。每一次陸錚傳回來的捷報,左丘宴都會拿給她看。
她明白,左丘宴是想分享勝利的喜悅。
童年的夥伴,並肩偷聽牀笫動靜,並肩調皮受罰。如今成了君臣,一人在朝,一人在野,也只有在誦讀軍報時,他才能夠與陸錚並肩站在船頭,與敵軍廝殺。
三月二十一日。
崔禮禮一輩子都會記得這個日子。
左丘宴正在早朝,卻突然遣人來尋她,命她即刻去正陽殿。
那是朝堂。聖人詔她前去,也不知那幫朝臣們會如何唾罵她。
傳旨的小宮人催了一聲:“縣主,聖人候着呢,還請快些吧。”
崔禮禮深吸了一口氣,沉穩着腳步踏進殿中。
朝堂上一片青綠紅絳紫的衣裳,看不清誰是誰。不過,她也沒有去分辨,這裡除了左丘宴,應該沒有她認識的人了。
走到臺階之下,崔禮禮行了跪拜大禮。
左丘宴戴着沉重的冠冕,半垂着眼眸,像是一個陌生的帝王。
“惠安縣主,”左丘宴緩緩說道,“朕這裡有一份軍報,需要你來宣讀。”
話音一落,朝中衆臣紛紛不滿。後宮不得干政,更何況是個沒名沒分的女子。軍報乃是朝中機密,豈能讓一個女子宣讀?!
“如何讀不得了?!”有一個年邁的聲音傳來,“惠安縣主識文斷字,自然是讀得。再說軍報本就要昭告天下,稱不上機密。”
崔禮禮擡頭看過去,想不到是治好了偏風的何聰。
上一次見面還是在何景槐的小院中謀劃,那時他腿腳十分不利索,她還黯然後悔,畢竟前世何聰活到了九十多歲。一年多不見,何聰倒恢復了硬朗。
儒家博士如此說了,朝中不少人閉了嘴。仍有不依不饒的,戶部尚書又站出來:“若非人家捐銀子,我們連軍隊都沒有,又何來軍報?這軍報自然讀得。”
崔禮禮甚至不知他姓名。卻記得當初在厲帝面前捐銀子,也是他極力贊同。
“女子讀軍報,於禮不合!”平日也就算了,朝臣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今日在朝堂上,自然要管一管,否則牝雞司晨,如何了得?
“倒也沒有不合禮法。”有人大聲開口爲她撐腰。
崔禮禮對這聲音很熟悉,是外祖傅郢。顯然他還記得當初她在傅宅對他說過,在外人眼中,崔家與傅家從來就是一家人。
傅郢不疾不徐地說道:“老臣熟讀本朝禮法,並未提及誦讀軍報者必須是男子。”
“崔禮禮——”左丘宴沒有再稱呼她縣主,他將軍報遞給常侍,讓常侍轉交給她,“朕說了,由你來宣讀軍報。”
崔禮禮接過軍報筒,挑開封印的褐泥,倒出一根挫成細棍的軍報。
頓時,她淚眼婆娑。
軍報只有六個字:
“我軍勝,諶離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