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王妃的鳳轎儀仗一路擡進了宮門口,明蓁頭頂着四鳳九翠九鳳的花釵,兩鬢貼着九鈿,頸中腕上掛的寶珠金飾,一層真紅大袖衣,一層霞帔紅羅裙,俱是織金繡鳳,底下還踩着三寸高底鞋兒。
這是宮嬤嬤等金冠禮服送來之後特意趕製出來的,成王生的高大魁梧,明蓁的身量並不停了,可若是立在他身邊,還是顯得身量未足,宮嬤嬤許多年不曾做過鞋子,手藝卻一點兒都沒落下,刺了一對口銜珠滴的龍鳳,拿厚氈子一層層疊起來納得實實的,同禮服擺在一處。
明蓁一早就練習起穿高底鞋兒來了,不說三寸便是五寸她也一樣踩,不僅能穿,站上一個時辰也不會失了儀態,這些個規矩學了兩年,早就刻在心裡,宮嬤嬤卻從不曾懈怠:“姑娘別怨咱們,這些個往後纔派得上大用場。”
宮裡三不五時便要行宴,別想着王妃就設座在前,連着太子妃都一併靠着兩條腿的,難道親王妃還能比太子妃更尊貴不成。
“那一位便是因着祭祀的時候儀態不穩,才叫拿了錯處,臊了一鼻子的灰,若似外頭小門小戶,還能生個病躲個羞,緩上兩日,到了裡頭日日不斷,臉皮得練的厚些不論,這腳底下的功夫纔是真章。”四個嬤嬤初來時也只盡本份,就同教導宮人一個道理,聰明些的呢,師傅就教的多些,那愚笨不開化的,盡了差事便罷。
明蓁自來溫文知禮,既不擺架子待人又寬和,事事先想在前頭,四個嬤嬤見她果然可教,這才把看家的本事都使了出來,說是及笄之後成婚的,早半年便尋了畫冊過來教導人事。
“姑娘別羞,凡是婦人都有這一遭,陰陽調合古之大禮,這禮同站禮跪禮拜禮比起來,要重的多了。”官嬤嬤跟宮嬤嬤兩個姓氏相仿,多那一點墨便是多了這樁差事,這幾位裡頭,只有官嬤嬤是嫁過人的,入了教坊司,偶後才成了教養嬤嬤。
明蓁先時還羞,卻知道這是人倫大禮,不獨官嬤嬤這般說,連宮嬤嬤幾個都道“頭一個晚上不順意,後頭便難再調合了。”
她忍着羞意退了身邊的丫頭,每日同官嬤嬤學上一會,那幅繡技藝精妙,形神色樣樣俱全,先是看形,再是看神,到最後瞭然於胸,這纔看起色來。
官嬤嬤微微一笑:“姑娘也不必羞,正頭夫妻處得好了,下邊那些個,縱有手段使出來也不顯得稀罕了,沒嘗過的味兒嘗着了,沒見過的模樣見着了,縱是國色也只平常。”
明蓁自選了當王妃那一日,就知道往後後院裡頭少不了人,她是正妃,可有多少正妃一輩子不過守個金冊,遠的不說,只看看當今皇后,張皇后算得是一等一的賢良人了,哪一個不讚一句賢惠大度,卻叫擠到了太后宮中,若不是她有個兒子,早不知道叫元貴妃比到哪裡去了。
“姑娘既要裡兒又要面兒,便得把原來讀的那些女四書擺在面上,心裡那桿秤怎麼掌,得看姑娘自個兒的。”
官嬤嬤給了她一匹大紅玻璃亮紗,既是叫玻璃紗,卻是用來糊窗戶的,她原不知道如何用,官嬤嬤笑一笑:“這東西大戶人家用來裹窗戶,遠水近山端得有意境,咱們只看小處,拿來裹了身子霧裡看花,趣味又不同山水了。”
明蓁受了這許多年閨中教養,拿了這個擡不起頭來,官嬤嬤又是一聲笑:“姑娘別把這個瞧輕了,男人的王旗插在城頭上,這一個可是女人的。”
新婚那夜該是她親手做的,可明蓁哪裡拿得出來,這東西再不敢給人看,收得密密的,一筆一筆描了,一針一針刺上,裁是官嬤嬤給裁的,量着她的身子,該包的地方包,該露的的地方露。
她已是成人了,這兩年保養下來,從頭髮絲到腳指甲沒有一處不精緻的,原來就是長在深閨的,用羊奶羊油膏子一寸寸抹得細膩,脣似點丹,膚白若脂,烏髮如雲,原來的八分美貌也妝點成了十分。
只看鏡中很像是個王妃了,明蓁一步一心顫,上了鳳轎纔敢拿餘光去看前頭的彩車,自上回相過一回面,她還不曾見過成王。
成王待她卻半點也不陌生似的,扶了她的胳膊下拜,王拜二,妃拜四,她頭上那頂大冠纔是頭一回戴,重的壓着脖子擡不起來,每一回站,就感覺後頭人託了她的背,掌心又寬又厚,還輕笑一聲:“你便是跌下來,也不打緊。”
明蓁到對拜時,也不敢看他,先是見着金玉腰帶,後頭再見着衣裳上的團龍,目光一寸寸往上,到襟口,她竟不敢看了,只知道他瞧了過來,還悶笑一聲。
明蓁耳朵尖透紅,規規矩矩不敢擡頭,進得宮室,一屋子鋪天蓋的紅,這樣的場面,該是聖人同皇后出來受禮的,卻挪到了明天,女司官端了金樽來,他只抿了一口,留下滿滿一杯給她,合巹酒不能剩,連着兩杯吃的一滴不剩,他還把杯子轉過一頭,送到她口邊,非要她含他吃過的杯沿兒。
明蓁滿面飛紅,一宮室的宮人卻靜悄悄的,只衣裳簇簇響動,她吃盡了酒,禮官還在外頭報辰,連甚個時候安歇都叫算定了。
宮嬤嬤在給她遞汗巾時捏捏她的手,明蓁挺直了背,帳邊人卻坐的鬆開,金刀大刀怪不得說成王好武,連坐着都一隻拳頭在前一隻拳頭在後,倒像騎在馬背上。
一屋子的紅燭,燒得着了火似的,時辰一到,他轉過臉來:“把衣裳解了罷。”明蓁明知道他說的外頭的大衣裳,雖是在三月,裡頭也是浸溼一片,可她還是面紅不止,成王倒自若:“你到裡邊洗漱罷。”
裡頭竟有一個小池,拿漢白玉砌的,水不住從雕的牡丹花柄裡頭吐出來,汩汩水聲不斷,滿室白霧,那幾斤重的金冠兒一脫下來,這才覺出累,一層層脫下翟衣,泡到水裡時看見衣架子掛着寢衣,裡頭隱隱露出一抹紅,明蓁知道是官嬤嬤預備好了,纔剛吃的酒,讓熱水一泡通身熱了起來。
香湯裡掛着香球,池子底下,明蓁趴在池邊,叫熱氣一燻人暈眩起來,口也幹舌也燥,纔想喚人,後頭一聲響,他竟脫了個乾淨,人一進來,池裡頭水溢出去大半,明蓁還不及遮掩,就叫他長手一撈,整個人貼了過去。
頭髮是昨兒洗過烘過香的,全挽在頭上,細白身子雖泡在白湯裡一寸不見,卻哪裡經得水底下身貼着身,粗指節刮過美人背,只覺得着他嘴脣貼過來,碰着耳垂道:“溫泉水滑洗凝脂,竟是真的。”
明蓁這時候哪裡還記得教導,抖的腿都站不住了,她自來是不怕癢的,姐妹間遊戲自來不輸人,哪知道她的癢處竟在這能言說的地方。
男將羈冠,女正笄年,素手雪淨,粉頸花團,睹昂藏之才,已知挺秀;見窈窕之質,漸覺呈妍,卻是一夜鴛鴦繡被翻紅浪,嫩葉絮花次第開。
頭髮也散了,衣裳也溼了,那件她一針針繡起來的戰旗不曾披掛起來就先是陣陷兵敗,成了他手裡的軟麪糰,想怎麼揉捏便怎麼揉捏,牀帳子上頭掛的三寶袋搖的落了一邊兒,明蓁手足痠軟,第二日昏沉沉起不來。
幸而不曾錯了禮數,聖人卻是在元貴妃的蒹葭宮中受了禮的,張皇后知趣不曾前來,他們便又往太后宮中去,拜了太后皇后,連同太子太子妃一道行了禮。
太子妃生着一張福相臉盤,耳垂厚而圓滿,微微一笑眼睛彎得像是菩薩,聲音也是輕聲輕氣的:“往後便是妯娌了,一宮裡頭住着,也要常來我這兒走動。”
成王同太子一向親近,太子妃這話倒說的着,明蓁行了這許回的禮,步子一滯,成王伸手託了她一把,把她羞個滿面通紅,連太子都笑:“他這個蠻牛樣子,竟還有嚼着牡丹的一天。”
元貴妃那兒得着一套十三件王母駕鸞赤金簪環,裡頭那隻桃心分心上邊一塊紅寶豔似流火,總有一塊板錢大小,元貴妃還滿面自矜,推了聖人一把:“他也沒說要來,害我沒預備東西,倒傷了孩子們的心。”
如今在張皇后這兒得的竟還好上幾分,是一尊白玉送子觀音像,太后年紀老邁,說得會子話就打起盹來,成王見機告辭,走到宮門邊問她:“給你叫頂軟轎吧。”
若真是入宮頭一天就叫了軟轎代步,她往後也不必作人了,明蓁急了:“不……”一個不字纔出口,趕緊忍了聲兒:“也不過些許幾步路,倒叫人指謫我託大了。”成王胸腔一震,悶笑出聲,裝模作樣的咳嗽了一聲,明蓁又氣又羞,嗔了他一眼。
代王英王幾個兄弟叫了他去吃酒,明蓁等到掌燈時分,成王身邊的隨侍過來報讓不必等,等她真個拆了頭髮換上寢衣,他竟又回來了,滿身是酒氣,一雙眼睛卻亮的嚇人,滿屋子的找她,嚇得明蓁縮到帳中,只當他要打人,叫他摸了腳一把拎出來,動作猛力道卻輕,大掌扣了她的腳踝,又是好一番的折騰。
第二日,明蓁咬了脣兒,吸一口氣問他可有人要帶出來行禮,他手執書卷疑惑一會兒,跟着便是朗聲長笑,退了宮人,抱到膝蓋上咬她的耳朵:“我這兒一個人也沒有。”
三朝回門他早早就起來了,換上親王冠服,拿了一對兒簪子出來給她,密打的兩層金花葉,隱隱露出裡頭一朵紅,明蓁正要上頭,他把當中花心撥開來,原來藏着的紅不是花蕊,卻是一隻細巧的金頭金腳的紅寶蜜蜂,正一頭紮在花蕊中。
明蓁哪裡見過這仗陣,父母算得是情深意篤,也不過拿管夫人的筆墨相送,字裡頭藏着你儂我儂,她這一個,竟拿了這東西來調戲她,面上羞紅一片,心裡卻似吹皺了春水。
手上一頓,拈着細看瞧不出來,這才插到頭上,一邊一隻,偏了臉去看他,輕輕啐了一口。
一屋子姐妹見她笑,就知是真好,明芃長長出一口氣兒:“這下子好了,我可睡得着吃得下了。”
明洛“撲哧”一聲,惹得人人皆笑,明蓁不得久坐,趕緊把她的禮拿出來分送,她才進宮幾日,可給親王妃的東西卻是早早就預備下來,明蓁忍着腰痠挑了一回,把今歲新造的珠花撿了出來。
“一人一枝,俱是今歲新造的,趁着春日也好戴出去。”明蓁一招手,朱衣臥雪兩個便捧了兩個匣子出來。
顏家的女兒算是過得富庶,自來首飾衣裳不曾短少,可見着這一匣子各色翡翠玉片造出來的花樣兒卻還是一時無言,明洛扯扯明沅的袖子,咬了脣兒,明芃見她這樣指了她笑一笑:“看你那樣兒,便叫你先挑了,我也讓一回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