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州府邸。
朱弦如熱鍋上的螞蟻,孫休也是忐忑不安。
“朱大人,堡主臨走時要我轉告您,叫您萬萬不要去找她,現在,我們該怎麼辦?”
朱弦一直知道藍熙之和石良玉關係很好,可是,聽孫休的敘述,藍熙之可不是去和石良玉敘什麼友情的,她分明就是被石良玉抓走的。若是以前,他還不認爲石良玉會做出什麼事情來,可是經歷了妹妹的慘死後,藍熙之早已和石良玉反目成仇,如今,她又落入石良玉手中,後果真是難以預料!石良玉對朱家恨之入骨,也許,妹妹的慘死也並不足以消滅他心中的怨恨,會不會也連帶恨上了藍熙之?
孫休又道:“我們如何才能救出堡主?”
太子府戒備森嚴,石良玉帳下雄兵十萬,要救出藍熙之談何容易?
孫休疑惑道:“趙國太子沒傷及寧鎮塢堡一兵一卒,可是爲什麼偏偏要抓堡主一人?他抓了堡主有什麼用?”
朱弦心裡一動,忽然想起石良玉三番五次地抓藍熙之,可謂用心良苦。他以前在江南的時候就十分崇拜藍熙之,莫非,是喜歡上了藍熙之?這個念頭讓他心裡駭然,好一會兒說不出話來。
“朱大人,堡主真能自己回來?”
朱弦再次搖頭,石良玉若肯輕易放過藍熙之,又怎會抓她走?他越想越害怕,真不知這次石良玉會做出什麼瘋狂的事情來。
“孫休,你先回去主持寧鎮塢堡的事宜,不可慌亂。陳崇,你和解思安這段時間代替我全權負責豫州事務……”
“朱大人,您?”
“我率幾名精兵潛入鄴城,一定要救出藍熙之。”
“是。”
臨近除夕越近,府裡燈火輝煌的氣息就越濃。丫鬟僕婦雖然大多是漢人,但是,她們久居趙國,也漸漸淡化了除夕的觀念,這府裡興高采烈來去的人衆似乎並非是因爲除夕。
府裡到處佈置一新,又時常有侍女來量量藍熙之的身形,藍熙之追問,她們卻只說是太子殿下吩咐給她做幾身新衣服而已。
屋子裡的新衣服已經多得可以每天換一件了,還做那麼多新衣服幹啥?藍熙之心裡暗生警惕,卻又打聽不出個所以然來。
她更爲不安的是,自己在這裡呆得越久,朱弦就越是可能來尋找自己。雖然自己已經吩咐孫休轉告朱弦不要來找自己,但是,自己在衆目睽睽之下被石良玉抓走,朱弦怎會置之不理?這些年,朱弦對於當初蕭卷的託付可是忠心耿耿地執行着。石良玉對朱家已經恨之入骨,朱弦若再找上門來,石良玉如何肯放過他?
她常常不經意地在四處走走看看,想發現有沒有什麼刺客的消息,但是,府裡一直都風平浪靜的,這讓她稍微安心了一點兒。
但是,她的這點“安心”很快就遭到了嚴重的打擊,因爲她這天早上起來,她發現府裡已經到處貼上了大紅的“喜”字,僕從們正緊張地準備着各種美酒佳餚。
這完全是誰要娶妻的架式,怎會如石良玉所說的“我怕你害怕黑夜,所以爲你點了許多燈籠”?
可是,偏偏這兩天石良玉又外出了,沒法向他問個清楚明白。她心裡焦急,連畫也無心畫了,早早地收了筆墨,在院子裡來回往復地走來走去。
連日下雪,樹梢上已經掛滿了雪花冰凌,走了一會兒,藍熙之覺得冷颼颼的,一名侍女走了出來,恭敬道:“小姐,您請進去吧,暖廳裡生了火。”
藍熙之點點頭,來到暖廳裡。
暖廳裡這些天佈置了許多冬日裡罕見的花木,也不知石良玉是從哪裡弄來的,每一件都擺放得恰到好處,使整個房間在隆冬裡也顯出濃郁的春天一般的氣息。
藍熙之取了幾幅字畫,就地坐在光潔的地毯上細細欣賞。旁邊就是溫暖的火爐,四周還有開放的花木,藍熙之看了半晌,一陣睡意襲來,便歪着頭靠在一張小几上睡着了。
石良玉進來的時候,燈光早已點燃。
明亮的燈光下,他見藍熙之靠在火爐邊已經睡着了。一邊侍奉的侍女正要去叫醒藍熙之,石良玉搖搖頭,低聲道:“你下去吧,吩咐廚房準備好晚餐。”
“是。”
綠意森森的暖廳裡靜悄悄的,石良玉仔細地看着地毯上熟睡的女子。
她穿一身白色淺淡花邊的裙裳,寬大的水袖、裙襬都是那樣的淡雅素淨。趙國的女子都是窄袖高領,他一看到就很討厭,相信藍熙之也不會喜歡。所以,他親自爲她準備了許多南朝女子習慣的那種美麗裙裳。
她睡得正熟,旁邊擺放的硯臺墨跡未乾。
她的白色的衣裙散開在地,淡淡的,有些一塵不染。認識許多年,他從來不曾見她這樣恬靜的樣子,他心裡忽然涌起一股久違了的惡作劇的念頭。
他在她身邊坐下,拿了毛筆,輕輕在她的裙邊上畫了起來。那是一支墨梅,淡淡的,稀疏勾勒出淺淡的枝丫,隨意地繞着衣服上原有的淡淡的花紋,他自己一看,配合得幾乎是恰到好處。
他的動作異常的輕柔,她還是微微抖動眼皮,看樣子立刻就要醒了。石良玉偷偷笑了一下,毛筆一歪,一點小小的墨跡沾到了她的清秀的臉上,她的被溫暖的爐火映得紅通通的面頰立刻顯得滑稽起來。
藍熙之睜開眼睛,忽然發現一張臉如此近的在自己眼前放大,她嚇了一跳,正要起身,卻被石良玉一把抱了起來,將她的畫好的裙裳的衣襬牽開,免得被弄花了,才笑道:“熙之,你看我畫得好不好看?”
“唉,石良玉,你先放我下來,我這樣頭好暈。”
石良玉笑嘻嘻地將她輕輕放下,擰了擰她的面頰:“熙之,要吃飯了……”
“嗯,”藍熙之細細看自己裙裳下襬畫的疏疏的墨梅,笑了起來,“你的畫藝越來越高超了。”
“可是,比起你,還是要差一點啊。”
“快差不多了,反正,我自己畫這個也未必比你畫得更好。”
“呵,熙之,你喜歡嗎?”
“我很喜歡,真是好看。”
“那好,熙之,我以後常常給你畫。”
藍熙之不理會他的話,卻道:“你這些天到哪裡去了?”
石良玉見她關切的眼神,又是開心又是喜悅,又情不自禁地伸手摟住她的腰:“熙之,我才離開兩天,就跟離開二十年似的,彷彿許久沒見到你了!以後,我們一天也不要分開了,好不好?”
他的那種燃燒的眼神實在太過強烈,藍熙之有些害怕地推開他:“你不是說要吃飯了麼?怎麼還不吃?”
“好,熙之,我們馬上就去吃飯。”
今天的菜餚不同往日,桌子上有一盤裝飾得很精美的烤羊肉。
石良玉這些年早已習慣了胡人的飲食,但是他怕藍熙之不習慣,所以每次藍熙之在他府中的時候,他都儘量給她按照南朝的飲食習慣準備飯菜。
藍熙之不喜羊肉的腥羶的味道,石良玉從來不讓羊肉上桌,今晚居然準備了一盤羊肉,而且聞起來可一點腥羶味道都沒有,反而很有些噴噴香的感覺。
藍熙之好奇道:“這個是怎麼弄的?”
石良玉給她挾了一塊早已切好的烤肉,才笑道:“這個叫做‘柳蒸羊’,就是在地上挖一個三尺深的吭,點上爐子,在周圍磊上鐵石,將鐵石燒得通紅。然後,將一隻帶毛得全羊裝入鐵筐中,用柳枝將鐵筐覆蓋,再用泥土封好,放在坑裡燒熟爲止……出土後,皮毛輕輕一撕就整個脫落,加上調味品就可以啦……”
“這麼複雜啊?”藍熙之饒有趣味地嚐了一口,笑道,“真是不錯,看樣子,以後我都會喜歡上羊肉了。真是奇怪,以前我覺得羊肉腥羶,估計自己這一輩子都不會喜歡的,沒想到換了一種方式就覺得鮮美無比呢?”
石良玉看着她津津有味的樣子,又聽了她這話,心裡更是喜悅:“熙之,有很多事情許多人,我們最初沒料到自己會喜歡,誰想到以後竟然慢慢就喜歡了……”
藍熙之忽然領悟了他的話中之意,不好再說什麼,只是低了頭吃飯,心想,喜歡一個人怎麼能和喜歡羊肉一樣啊。
吃了飯,兩人在綠色森森的暖廳裡坐下。石良玉看她埋頭看一幅畫,也在她身邊躺下,手裡拿着一個盒子遞過去:“熙之,我給你帶了份禮物……”
“嗯……”
他見她仍然專注地看畫,乾脆將盒子打開,將禮物遞到她的眼前:“熙之,你看看好不好?”
藍熙之一看,是一個鑲嵌了綠色寶石的戒指,十分精緻。
她隨意道:“嗯,很好看,不過,我不戴這種東西的,戴了拿筆不方便。”
“我知道。可是,我見它特別好看,所以想買下來給你。”
“嗯。”
藍熙之放下畫筆,看看他那樣灼熱的目光,慢慢道:“石良玉,這些天,府裡張燈結綵,可是有什麼事情?”
石良玉細細地看着她,看了好幾眼,忽然面色微紅,猶如一個青澀的少年,好一會兒才低聲道:“熙之,我要成親了!”
藍熙之看他那樣羞澀而古怪的神情,心裡更是不安,不由自主地道:“你和誰成親?”
“我要娶你做我的太子妃!現在我們之間已經沒有任何障礙了,我一定要娶你。三天後就是我們成親的日子。所有衣物、首飾、脂粉等等,都是我親自給你挑選的,已經放在專門的新房裡。這兩天,我就是去挑選這些東西的,呆會兒我陪你去看看,看你喜不喜歡?”
雖然早有心理準備,可是聽得他這麼大一番自言自語,藍熙之還是惶恐萬狀地站了起來。
“熙之!”
石良玉輕輕拉她坐下,柔聲道:“我此生決不會負你,一輩子都會對你好的……”
藍熙之淡淡地打斷了他的話:“石良玉,我早就告訴過你,我早已嫁人了!”
“可是蕭卷已經死了!他早就死了!”
“他死了我依舊是他的妻子。”
“你難道要爲他守節一輩子?”
“石良玉,你錯了,我不是爲他守什麼節。我再也不可能像喜歡蕭卷一樣喜歡別的任何男人,包括你。我希望我們永遠都是朋友。”
“永遠的朋友?怎麼個永遠法?如果你永遠在我身邊,那就算是朋友也沒關係。可是,藍熙之,你會永遠在我身邊嗎?”
藍熙之搖搖頭。
“我很早就喜歡你了,可是,蕭卷在的時候我從來不敢奢望。如今,他已經死了,熙之,你爲什麼不給我機會也給自己機會?”
“我從來不認爲蕭卷死了!我這一輩子也決不會再嫁給別人了!石良玉,我明天就要離開。”
臉上的期待和青澀的神情完全消失,石良玉的眼中浮現一抹陰鬱的怒意和失望,站起身,轉身就走。
藍熙之追上前一步:“石良玉,我要離開這裡。”
“除了離開,熙之,無論你要做什麼我都依你,除了離開!”
石良玉頭也沒回,只有陰鬱的聲音遠遠傳來。
這天夜裡,在外征戰的司徒子都接到消息連夜趕回。
一進府邸,他就看到滿院子的張燈結綵和大紅喜燈籠,心道,石良玉這又是要怎麼了?
他走到客廳,見石良玉正在拿着一個單子細細地看着。
“殿下。”
“哦,子都,你回來了?”石良玉滿面笑容的從正在看着的單子上擡起頭來,“我正擔心你趕不回來呢!”
“有什麼要事非得如此急促催我回來?”
“我要成親了,這次是真的要娶太子妃了,這種重要時刻,我唯一的朋友怎麼能錯過?子都,我真是萬分期待啊……”
司徒子都這些年從來沒有見到他如此喜形於色過,即便被封徵虜將軍到興武侯再到趙國太子,他都不曾如此開心過,更不要說他已經娶過一次太子妃了,現在有什麼值得如此開心的?
他立刻道:“哪家的閨女叫你如此滿意?”
“你認得的,藍熙之。”
“藍熙之?”司徒子都嘴巴張開一時合不上來,好一會兒才道,“怎麼會是她?”
“當初我怎麼派人也找不到她,原來,她就在豫州附近的寧鎮塢堡,做了塢堡的堡主……”
“所以這次你出兵寧鎮塢堡將她抓了回來?”
石良玉有些不悅:“子都,我是請她回來的。我怎麼會抓她?”
“不管是請是抓,可是,藍熙之,她呢,她願意嫁給你?”
石良玉的笑容消失了一下:“子都,我一定得娶她,非娶她不可。我已經安排好了一切,明日就要成親了。”
司徒子都心裡暗道不好,但是想起這兵荒馬亂的年月,什麼事情都不是太奇怪,只嘆了口氣:“藍熙之是我們唯一的朋友,你最好還是不要太逼迫她。你知道她那個性子,我不希望她也有什麼三長兩短……”
“我是要娶她做妻子,一輩子對她好,怎麼會有什麼三長兩短?子都,你是不是想得太多了?”
“她也願意嫁給你?”
石良玉沉默了一下,想起她對自己的溫存和諒解:“她至少是喜歡我的。而且,我們之間現在並無任何障礙。”
“好吧,既然她喜歡你,那麼無論你做什麼決定我都支持你。尤其是你能娶藍熙之,我更是替你高興,這些年,我也是知道你的心事的,希望藍熙之也能明白你的心意。”
“呵呵,多謝你,子都。”
“殿下,需要我做什麼事情?”
“你什麼都不用做,就等着喝喜酒好了。”
“好,我先回去看看我的兒子和丫頭,好久沒見到那倆小鬼了。我將他們一起帶來湊湊熱鬧。”
“好啊,我也很久沒見那兩個小鬼了。趕緊將他們帶來,我可是喜歡極了。子都,我以前都不覺得什麼,現在忽然特別羨慕你,你都有兒有女了。”
司徒子都嘆息一聲:“家族被滅後,我都沒有想到過自己這一生還會有親人,現在終於有兒有女了,這種感覺,真是貼心……”
石良玉點點頭,司徒子都見他一臉羨慕的神情,笑了起來:“哈哈,你羨慕我幹啥,你能夠娶自己最喜歡的女子不是很幸福?成親後,趕快生幾個孩兒,不就什麼都有了?”
石良玉喜滋滋地道:“也是,我羨慕你幹啥,我成親後也生個自己的小孩兒,哈哈……”
石良玉密召府邸裡醫術最高明的大夫。
大夫看着這個原本該興高采烈期待自己新婚的男子,現在愁眉不展、憂心忡忡,他行了一禮,小心翼翼道:“殿下,您有何事?”
石良玉思索半晌,才道:“有沒有什麼藥物,服用了可以讓人不能動彈?不,不是不能動彈,是不能使用武功,但是又不傷及四肢?也不能損害身體?”
大夫想了想,十分謹慎道:“有一種叫做‘化功散’的,服用下去,多好的功夫也會廢了……”
“這個有沒有什麼危害?”
“服藥的人武功盡廢,雖然也能走能動,但是會嚴重損傷筋脈。有些官府爲了押送捉拿到的武功高強的江洋大盜,用的就是這種……”
“有沒有其他不損傷身體的?”
“另外還有一種,屬於輕微的麻醉藥物加入了幾味其他草藥提煉,服下去之後,人的四肢會提不起勁來,武功自然無法施展,就連自殺都不可能。不過,這種藥效很短暫,只能維持兩三天。”
“兩三天?太短暫了。”
“那,殿下,您要哪一種?”
石良玉想了想,道:“就用那個兩三天的吧。對了,她的身體本來就不好,普通人能承受這種藥物,她能不能?”
“份量輕一些就可以了。”
“記住,份量不可太重,萬萬不能損傷了服用人的身子。”
“是。”
明天就是“成親”的日子了。
這天,藍熙之很早就起牀,但是,石良玉比她更早。她剛一開門,就看見石良玉站在門口,一臉的黯然。
她冷然道:“石良玉,我今天一定要走。雖然你府邸戒備森嚴,但是,我即便死在你的侍衛手裡,今天也一定要走!”
石良玉點點頭,眼神中又是那種深切的依戀和深刻的惶恐,他的聲音也是黯淡的:“熙之,我就知道你會這樣。我不想你走,可是,我更不想你死……”
藍熙之見他那樣的眼神,心裡忽然有些悲哀起來,過了好一會兒才低聲道:“石良玉,這世界上好女子很多,你又何必老是惦記着我?”
“可是,她們都不是藍熙之!”石良玉語氣尖銳,“這世界上,男人那麼多,你爲何老是惦記着死去的蕭卷?”
藍熙之沉默了好久,才道:“石良玉,我走了,你多保重。”
石良玉猛地拉住了她的手:“你至少可以陪我吃了這頓早餐再走吧?”
藍熙之點點頭,跟他一起來到了餐廳。
可口的清粥、精緻的小菜、美味的點心。
藍熙之看着這些平素很喜歡的早點,心裡悶悶的,一點也吃不下去。
“熙之,喝了吧。”
石良玉的手,遞過來
一隻玉碗,只要他在家裡,每天都會這樣監督着她喝下滿滿一小碗略帶苦澀的野山參和草藥熬的湯汁。
藍熙之接過碗,看見石良玉的眼裡竟然有些閃爍的淚光。
心裡異常的難受,她低下頭去,慢慢喝光了碗裡的蔘湯,強笑道:“石良玉,我走了。”
石良玉低着頭沒有作聲。
“水果男,我走了!”
她又輕輕叫了一聲,石良玉擡起頭,見她的眼裡掉下淚來。
他心裡一震,忽然伸手緊緊抱住了她:“熙之,你是捨不得我的啊,熙之,你多少還是有些喜歡我的,對不對?”
他的雙手將她抱得那樣緊,她的嬌小的身子貼在他的懷裡,眼淚幾乎要浸透他的厚厚的袍子。
過了許久,她輕輕推開他,擡起頭來:“水果男,我走啦。”
石良玉退後一步,沒有作聲。
藍熙之不再開口,也不看他,轉身大步就往外走。
走出院子,她忽然覺得一陣眩暈,雙腿也有些發軟。她靠在旁邊的一棵大樹上,稍微站了一會兒,又繼續往前走。
走得幾步,不止雙腿、雙手都開始無力起來。她搖搖有些昏花的頭眼,心裡一沉,有些明白過來,勉強轉過身,看着追上來的石良玉:“你……”
她的身子已經有些搖搖欲墜了,石良玉搶上前一步抱住了她,她想伸手推開他,可是,伸出的手勉強揮舞了幾下,就無力地垂了下去。
她在他的懷裡閉上了眼睛,他嘆息一聲,將她抱進屋子放在牀上躺好:“熙之,你放心,過幾天就會好的,等我們成親後,很快就會好了……”
藍熙之手腳痠軟無力,心裡卻是完全清醒的,她忽然睜開眼睛,死死盯着那張俯身下來看着自己的面孔。那張面孔是如此猙獰,如此可怕,昔日所有的溫柔的、美好的情意,就這樣煙消雲散,再也找不到絲毫蹤影了……
朱弦一行七人早已悄悄抵達鄴城。
由於漢人的地位在趙國很低,尤其是石遵最近大量徵調民工興修宮殿供他淫樂,沿途被徵調的漢人多達四五十萬,因此,趙國境內的漢人,基本已經十室九空,大有隱隱要滅絕的可能。
鄴城是石良玉的基地,因此,漢人較之其他城市要多得多,饒是如此,城內來來往往的,絕大多數仍然是胡人。朱弦等不敢掉以輕心,都做胡人打扮。混跡在人羣裡,倒也不容易看出區別來。
遠遠的,只見太子府張燈結綵,門口掛着大大的紅燈籠和喜字,完全是即將要娶親的架式。
朱弦不敢太過靠近,溜達了好一會兒,總算看到一個送菜的從裡面喜形於色地走出來。
“這位大哥一臉喜氣,可有什麼高興事情?”
那人愉快地哼着小調,拋了拋手裡的一串錢,不屑一顧地看着這個衣着普通的胡人:“去去去,太子明日要娶親了,今日賞錢給得多,哈哈,發財了,可以去喝一頓了……”
石良玉要娶親?娶誰?他又和誰聯姻了?
他趕緊躲到遠一點的一條路上,半天下來,有許多撥往府裡送各種雜物的僕役,朱弦打聽了好幾人,都無人知道太子娶的是哪家的大小姐,只說是今天要立太子妃。趙國太子娶的第一任妃子,很快死於了一場戰亂。這次立妃,太子並未宴請其他大官貴族,前來宴飲的都是自己的部署。
如今趙國政局混亂,他和石氏宗族關係惡劣,娶親沒有大肆宴請京城權貴倒也說得過去。可是,按照石良玉的身份,娶的妃子連是誰家的小姐都無人知道,這豈不是很奇怪?而且,遠遠的從門口的喜慶氣氛來看,都是南朝娶親的風俗,絕非胡人娶親的習慣。
朱弦心裡一緊,一個可怕的想法突然冒了出來:
莫非,石良玉要娶的人是藍熙之?
以前,他只知道石良玉和藍熙之是很要好的朋友,藍熙之甚至還替石良玉做過媒。這讓他從來沒有想到,石良玉也許有一天會對藍熙之圖謀不軌。
這個可怕的念頭一涌上腦海,朱弦只覺得頭“嗡”的一聲,似乎要炸開來。心裡隱隱有一塊地方在失望和憤怒的疼痛,他靠在那段隱蔽的牆壁上,好半晌才自言自語道:石良玉,你若真敢對先帝的遺孀圖謀不軌,我無論如何也饒不了你!
從半夜開始,就下起大雪來。
第二天早上一起牀,樹梢、屋檐,無不白雪皚皚,周圍一片銀妝素裹。
天氣冷得似乎手都要凍掉,但是府裡卻到處爐火熊熊,佳餚飄香,穿梭往來的人羣皆錦衣麗服,喜形於色。
今天,是趙國太子的大喜之日。
一早,石良玉就來到了藍熙之的房間。
十幾名侍女、喜娘已經等在門口,準備進來爲她梳妝打扮了。石良玉揮揮手:“你們先下去,等會兒叫你們再進來。”
“是!”
藍熙之躺在牀上,像往日一樣按時醒來。可是,今天她雖然早已醒來,卻躺在牀上,動彈不得,再也不能像往日那樣出去走走,晨練一下,然後畫畫、書寫。
她聽着外面的寒風嗚嗚颳着,這屋子裡卻是溫暖如春的,身上的錦被如此暖和地蓋在身上,原本應該舒適而自在,現在,卻像一幅沉甸甸的棺材,要將人悶得窒息過去。
門被推開,她看見石良玉走進來,然後,在自己身邊坐下。
石良玉穿一身大紅的喜服,腰上系一條黃色的鑲嵌了翡翠的喜帶,烏黑的頭髮束成發冠,眉梢眼角間蘊含無限的歡喜和期待,整個人如一棵突然開滿紅花的挺拔的樹。
他的風流俊賞,比她以前任何一次見到他時都更增添幾分,可是,往日的美貌風流,如今看在眼裡卻如一個變幻莫測的惡魔,叫人心底發顫。
石良玉見她閉上眼睛,伸手輕輕將她扶起來,柔聲道:“熙之,從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妻子了!”
她冷笑一聲,連冷冷的哼聲都是模糊而微弱的。
石良玉將旁邊放好的喜服一件一件地拿過來,大紅的鳳裙那樣刺目,像誰人滴出的殷紅的鮮血染成。
他溫柔地一件一件給她穿上:“熙之,這些衣服都是我叫她們趕製的,這些首飾也是我親自挑選的。我希望這輩子能親手給自己的妻子穿上嫁衣,如今,這一天真的等到了,熙之,我真開心啊……”
慢慢的,他已經爲她全身上下穿戴好了。他拿了把梳子給她將頭髮梳好,卻不知道該如何梳成新娘子的髮髻。只好先梳得很順地全部給她攏在肩後,拿起桌子上早已準備好的鳳冠給她戴上。
他看了看,鳳冠下,她的臉色十分蒼白,他又拿起桌子上早已準備好的胭脂,給她塗上一點,輕輕揉散,她的臉色看起來立刻好多了。
可是,她的嘴脣還是蒼白的。
他用手指蘸了些紅色的潤脣香脂輕輕往她脣上塗抹,可是,塗了幾下,卻總是弄不均勻。他皺了皺眉,低下頭,輕輕在她脣上一親,用舌頭細細舔了一下,然後,擡起頭,又看一眼,再用手指又蘸了一點殷紅輕輕在她脣上抹幾下,微笑起來:“現在好了。熙之,你真漂亮!”
藍熙之動彈不得,坐在椅子上任他擺佈,眼裡幾乎要噴出火來。那頂沉甸甸的鳳冠戴在頭上,更是不舒服,壓得脖子幾乎都快斷掉。
石良玉見她面上露出不舒服的神情,笑了起來,又將鳳冠拿掉:“熙之,這個東西太沉了,也罷,等會兒行禮時再戴吧。”
他見她憤怒的目光,輕輕將她抱在懷裡:“熙之,呆會兒就要拜堂了,我卻一步也不想離開你。熙之,我心裡真是激動……我先走了,一會兒見……”
藍熙之任他自言自語着轉身離開,才勉強鬆了口氣。
可是,這剛鬆了的一口氣又提了起來,就如昨夜已經想了很多遍的,如果朱弦找上門來怎麼辦?她早已明白,石良玉既然沒有把自己交給馮太后,就總要對馮太后有所交代。如果利用威逼自己成親引來朱弦,用朱弦去交換慕容俊,可比用自己的籌碼高得多。她心裡慌亂得幾乎要爆炸,只暗暗祈禱,朱弦千萬要聽自己的勸告,不要來救自己。
門外,一堆侍女、僕婦早已侯着,她暗暗運了一下氣,卻絲毫也提不起勁。馬上就要拜堂了,如此時刻,真是插翅也飛不走了。
她茫然靠坐在椅子上,心裡一陣一陣的慌亂,卻毫無辦法可想。
不一會兒,幾名喜娘走了進來。一名喜娘趕緊拿起梳子,重新將她的頭髮梳理成新娘子的髮髻,然後,把鳳冠給她戴上,喜道:“娘娘,快要拜堂了。”
另一名喜娘拿了早已準備好的紅蓋頭,展開。藍熙之看看那遮面的蓋頭終於覆在自己面上,眼前突然變得一片黑暗,只在心裡發出一聲絕望的慘呼:“蕭卷,你爲什麼不救我?蕭卷……”
經過一晝夜的打聽,朱弦已經斷定石良玉今日要娶的新娘就是藍熙之了。趙國太子的府邸守衛何等森嚴?他帳下又有十萬大軍,要在這種情況下去營救一個人,本來就是明知不可而爲之。
一大早,他將另外六名勇士召集起來:“你們都在外面等我的消息。”
“朱大人,你一個人去?太危險了。”
“人多了更危險。我自己進去想想辦法,如果能救出藍熙之,你們就在約定的地點接應我們。”
“朱大人,我們跟你一起去吧。”
“不行,別說我們這幾個人,就是千軍萬馬闖進去也未必救得了人。硬闖不行,我一個人混進去見機行事。你們在外面等着我。”
“是。”
朱弦早已買通了昨日那個送菜的小廝。那個小廝有一個遠親在府裡當差,這幾天府裡需要大量菜蔬,正多找可靠的送菜者,朱弦就裝扮成他的挑夫,終於悄悄混進了石良玉的府邸。他混進去後,原本想先查探一下地形,可是,裡面防守得較之石良玉以前在舊都的官邸更爲嚴密,加之太子成親,一切來往閒人盤查甚嚴,他根本無法隨便亂走,便也沒查探出什麼來。
一路看去,整個府邸都是張燈結綵,石良玉的部下們喜氣洋洋,熱切期盼着晚上的盛大宴會。石良玉雖然和石氏宗族關係惡劣,但是對自己的部下極爲寬厚,自己平素所得的賞賜、財物、美女,基本上都分與部下共享,因此,極得部下擁戴。他的隊伍裡還有相當多的漢人,這些漢人士兵,在其他趙國麾下地位都非常低,只有在石良玉這裡待遇最好,所以,來投奔他的漢軍就越來越多。
不一會兒,大堂外面鞭炮聲聲,石良玉在一夥部署的簇擁下,騎着高頭大馬走來。他穿一身大紅的喜服,眉開眼笑,喜氣洋洋。
他翻身下馬,樂隊早已鑼鼓齊鳴,府裡上下人等圍觀歡呼,無不興高采烈。
朱弦混在圍觀的下人裡面,緊張地看着左邊的大道,在那個方向,一頂花轎慢慢行來,然後,又是鞭炮聲聲,石良玉親自上前開了轎門,兩名喜娘扶着批着大紅蓋頭的新娘,慢慢往前走去。
新娘子個子嬌小,雖然穿了大紅的喜服,又蒙了大紅的蓋頭,朱弦還是一眼認出,那正是藍熙之的身形。
藍熙之走路時,並非一般正常人蒙了眼睛的行動不便,而是她整個人幾乎完全是被那兩名喜娘攙扶着。以她的身手和個性,若不是被人控制,受人脅迫,怎會行動都要別人如此攙扶?
石良玉竟然脅迫藍熙之嫁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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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弦心裡又驚又怒,悄悄又往人羣裡擠了一點兒。
紅燭高燒,馬上就要拜堂了。
司徒子都擠在旁邊,看到藍熙之的行動如此不便,心裡十分疑惑,但見石良玉一副喜氣洋洋的新郎官的樣子,又不好上去過問,只得退到一邊。
石良玉笑逐顏開地看着對面紅蓋頭的女子,堂上的禮儀大聲道:“一拜天地……”
他低下頭,正要行禮,忽然聽得一陣風聲,一個人從圍觀的人羣裡衝了出來,直奔蒙着蓋頭的藍熙之,一劍將她的蓋頭挑去,沉聲道:“藍熙之快走……”
他伸出的手尚未拉住藍熙之,石良玉已經飛快地伸出手將她拉在自己懷裡後退幾步,頃刻間,數名衛士已經迎上了朱弦的利劍。
石良玉大聲道:“快拿下……”
早已等候多時的一衆精兵立刻一擁而上,石良玉穩穩地抱住藍熙之搖搖欲墜的身子,不慌不忙地笑道:“朱弦,我等你多時了,你果然來了……”
朱弦一招逼退了幾人,高聲道:“石良玉,我知道你在等我!你快放了藍熙之,我今天束手就擒!”
“你有什麼資格說這種話?”
“我受先帝所託,一日不死一日就得負責她的安全。”
“哈哈,朱弦,你瞎眼了?熙之是我的妻子,在我府邸安全得很,要你多管閒事……”
“你少厚顏無恥了!朱家虧欠你們石家,我妹妹已經賠償了你們一命,今天,我也賠償你一命。石良玉,我既然敢來就沒打算活着出去,只要你放了藍熙之,我立刻束手就擒,要殺要剮任你處置!”
“朱弦,你妹妹死了,石家和朱家的恩怨就算兩清。你要知道,今天我抓你,並非和你家有仇,而是你上門挑釁!你放心,抓了你後,今夜還可以賞你一杯喜酒……”
事情來得太突然,司徒子都愣在那裡一時不知該如何應對。他雖然也恨朱家,但是少時曾經和朱弦有相當的交情,加上朱瑤瑤的慘死,他對朱弦好像也沒有多大痛恨了,如今,見他身陷險境,一時也拿不定主意該怎麼辦。
周圍的精兵層層圍攏,外圍是訓練有素的上千名弓箭手。藍熙之看到魏國和大燕的使者站在貴賓區裡,一臉的喜形於色,顯然是急切要拿了朱弦去換慕容俊。
擔心以久的事情終於還是發生了,她在石良玉懷裡拼命掙扎,卻一動也不能動。她看着朱弦,大聲道:“你快走,朱弦,不要管我……”
她拼命的吶喊,卻完全如蚊子嗡嗡聲,朱弦根本聽不見,只看到她的目光又慌亂又悲哀。這樣慌亂而悲傷的目光,比身上的傷口還疼痛,朱弦心裡更是憤怒擔憂,又衝上前一步:“石良玉,你無恥威逼先帝遺孀,先帝在天之靈也不會饒恕你……”
“在天之靈?在哪裡?”石良玉冷笑一聲,“什麼叫先帝遺孀?朱弦,南朝幾個臣民知道她是先帝的什麼人?先帝生前給了她什麼名份?妃子還是皇后?”
朱弦張口結舌,回答不上來。
“朱弦,今後你再也休提什麼遺孀,她和你南朝先帝毫無關係,從今以後,就是我趙國太子府的太子妃,是我石某人今天明媒正娶拜過堂的妻子!今後,你再也不許見她不許騷擾她!”
“石良玉,你真是無恥之尤……”
“拿下朱弦,加升三級,注意,要留活口……”
圍觀的下人趕緊後退,便裝的衛士一起擁上,藍熙之見朱弦陷入險境,今日已必不能逃脫,急忙道:“朱弦,你快走,你不要管我……”
她聲音微弱,自己都聽不真切,朱弦就更聽不真切了。
混戰中,朱弦猛然間見到她一臉的驚惶和任人宰割的模樣,心裡一慟,大聲道:“藍熙之,你不要害怕……”
“朱弦,你快走……”
朱弦只見她嘴脣翕動,卻一點也聽不見她說的什麼,但見她被石良玉抱在懷裡,滿臉的絕望,心裡忽然來了無窮的勇氣,大吼一聲,一劍殺出重圍,直奔石良玉而來,手一伸,幾乎拉住了她的衣袖。
石良玉雖然早有準備,可還是差點被攻得措手不及。他立刻後退幾步,仍舊牢牢將藍熙之抱在懷裡,這時,又有幾十名衛士撲了上去。
混戰中,朱弦肩頭和腿上各中一刀,汩汩的鮮血直往外涌。藍熙之絕望地閉上眼睛,好不容易纔提起的一口氣又鬆懈下來,身子一癱,完全倒在了石良玉懷裡。
朱弦腿上再中一刀,雙腿一軟,身子一趔趗,立刻,十幾名衛士衝上來,七手八腳將他牢牢縛住。
石良玉看着場中被縛得跟糉子一樣的朱弦,大笑道:“朱弦,你好好的豫州官邸不呆,要跑到我這裡湊熱鬧,就怪不得我不客氣了。你明知來是送死卻偏偏不自量力,除了怪你自己蠢也怪不得別人……”
朱弦看着他懷裡面色慘白的藍熙之,目疵盡裂:“石良玉,我任你宰割,只要你放了藍熙之,無論什麼條件我都答應你……”
“哈哈,朱弦,別說你已成爲階下囚,就算你自由時也沒什麼籌碼可以叫我放了自己的妻子!你真是可笑。”
“無恥,誰是你的妻子?藍熙之是先帝的皇后,石良玉,你怎對得起先帝?”
“朱弦,你再胡說八道辱沒我的妻子,今天一定將你碎屍萬段……”
兩名衛士牢牢抓住被縛住的朱弦,司徒子都上前一步,看着石良玉:“殿下,交給我來處理吧?”
石良玉點點頭,一轉眼,看到懷裡藍熙之那種心碎而絕望的目光,心裡一震,彷彿是故意要說給她聽:“子都,你將朱弦帶下去,將他的傷口包紮好,好好看守,沒有我的命令,誰都不許動他,不許將他轉移!”
“是!”
藍熙之目送朱弦被司徒子都和幾名侍衛帶下去,知道,他很快就要被送去交換慕容俊了。自己好不容易抓獲慕容俊,得來浚城大捷,如今,這
些成果就要付之東流了。她閉上眼睛,心裡一陣慘痛,天地間忽然變成了一片巨大的墳墓,朋友、知己、蕭卷、希望,通通都要在這觸目驚心的紅色裡淡去了……
混亂的場景轉眼之間已被清理乾淨。經歷了這場風波,喜慶的氣氛一點沒有減弱,反倒因爲抓獲了朱弦,衆人更添喜色。藍熙之閉着眼睛沒有再睜開,迷糊中,蓋頭又覆在了自己頭上,四周是無邊無際的黑暗。
喜堂上,紅燭高燒,婚禮正在有條不紊地繼續舉行。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對拜……”
石良玉幾乎是半抱着她,完成了種種的禮儀。她不言不動,他興高采烈。夫妻對拜時,他向她深深鞠了一躬,又將她的頭輕輕在自己胸前靠一下,算是完成了兩人最後的禮儀。
“送入洞房……”
禮儀的聲音聽在耳裡像是送葬的哀樂。藍熙之閉着的眼睛又睜開,紅蓋頭下,沒有一絲光亮,仿如世界的末日。然後,她的身子被一雙強有力的臂膀輕輕抱起,他抱着她,腳步那麼匆忙那麼急切,恍惚間,藍熙之忽然看見蕭卷,蕭卷的臉孔在自己面前不停的飄忽,血淋淋的,滿是悲傷和絕望,似乎要幫自己把頭上這如棺材一般壓着的紅蓋頭揭下來,遠遠拋掉……
“蕭卷,你救我,蕭卷,救我……”
她的絕望的聲音如蚊蚋一般,可是,石良玉還是聽到了。他身子一僵,更加用勁地抱住了她,忽然微微掀開蓋頭,低下頭,狠狠吻住了她,將她的微弱的吶喊完全封閉在了翕動的脣裡。她試圖掙扎,可是,他的親吻一點也沒停息,只慢慢地轉爲溫柔,卻更深地禁錮住了她。她絕望地閉上眼睛,在他的懷裡軟癱得像一塊木偶。
這是一間寬大的新房。新房佈置得美輪美奐,如花的海洋、夢的海洋。
石良玉的親吻慢慢停止,輕輕將她抱坐在牀上。蓋頭被掀開,藍熙之仍舊閉着眼睛,不看這精美無比的地獄。
石良玉將她的鳳冠霞帔一一摘下來放在一邊,柔聲道:“熙之,這樣就輕鬆多了吧?”
藍熙之依舊閉着眼睛。
石良玉倒了兩杯酒,一杯放在她手裡用一隻手爲她握住,自己端了另外一杯,輕輕將她的手拿來和自己交叉,自己先喝了杯裡的酒,再輕輕把她那杯酒放在她脣邊,讓她的嘴脣沾了一下,柔聲道:“熙之,你身體不好,不能喝酒。但是,別人成親都要喝交杯酒的,我們也得喝,你這樣沾一下就行了。”
酒沾在脣上,藍熙之幾乎要嘔吐出來,更緊的閉着眼睛,一動也不能動。
他拿起桌上的一把剪刀,藍熙之忽然睜開眼睛,看着他手裡的剪刀,恨不得他能一剪刺死自己。可是,他的剪刀是伸過來了,卻是伸向自己的頭髮。她看着他剪下一縷又比照自己的頭髮,剪下同樣長短的一縷,纏繞着放在一個錦盒裡裝好,似乎鬆了一口氣,滿臉的笑容:“熙之,我們已經是夫妻了。”
藍熙之心裡憤怒得幾乎要炸裂,石良玉彷彿絲毫也沒發現她的憤怒,只輕輕摸了摸她的面頰,伸手將她來躺好,自己也側身躺在她身邊,看着她的臉,微笑道:“熙之,我夢想這一天已經很久了。在拜堂的時候,我心裡對我死去的父母說,我娶藍熙之爲妻啦,我終於娶了我最喜歡的女子爲妻啦,我想他們肯定也會爲我感到高興的!”
回答他的,依舊是緊閉的一雙眼睛。
他凝視了她好一會兒,然後伸手輕輕解開她的衣襟、衣帶,大紅的喜服、裙裳、從內到外,一件一件放在一邊,然後,她只剩下一件貼身的小衣了。
他伸出手去,細細的撫摸那光滑的脖子、手臂、背脊、大腿,心裡埋藏以久的渴望像火山一般噴發出來:“熙之,今晚是我們的洞房花燭夜,我期待很久了……”
她在他的懷裡瑟瑟發抖,這輕微的抖動更刺激了他,他坐起身來,很快將自己身上的束縛全部解除,胡亂扔在地上,鑽進被子,緊緊抱住了她嬌小的身子。
他輕輕的吻她的眼睛、眉毛、嘴巴、額頭、吻她的耳朵、脖子,然後,一路下來,到了胸口,一隻手已經拉住了她的小小兜衣的帶子,輕輕將它們完全解開……
這一瞬間,她忽然睜開緊閉的雙眼。
那麼明亮的紅燭高燒,像誰哭泣出的眼淚。
石良玉迎着她那雙幾乎完全麻木的眼睛,看着她臉上那種幾乎完全變成死灰一般的顏色,忽然想起在舊都的府邸,自己喝醉了欲對她施暴的那個晚上。那個晚上,她也是這樣的目光,吐出大口的鮮血,幾欲死去。
他的手不由自主的停下,嘴脣貼到了她的嘴脣上,聲音充滿了擔憂恐懼和憐惜:“熙之,你不要死,我不傷害你也不強迫你!熙之,我只是喜歡你,想永遠跟你在一起。熙之,只要你好好活着,無論什麼我都答應你……”
他的手不再移動,只是緊緊將她抱在懷裡,讓她的身子完全貼合着自己的身子,讓兩人之間幾乎沒有一絲縫隙。她閉上眼睛,身子顫抖得更是厲害,他只覺得抱在懷裡的小小軀體摩梭着自己胸部腰部那些醜陋的傷痕發出微微的疼痛,又帶着深深的甜蜜,那些曾有過的痛苦折磨的陳疾似乎在這一刻得到了全部的補償。她如此緊密地與自己相切合,好像要融入自己的靈魂和骨髓裡去!
從未想到世界上竟然有如此美好的軀體,這是一種全新的感覺,帶着溫柔的愛戀和純潔的征服,似乎要救贖自己曾經陷落深淵的不堪回首的殘敗和恐懼……
自己最喜歡最渴望的女子就在懷裡,心底強烈的慾望幾乎讓他快要崩潰,可是,他看她閉着眼睛的神態稍微平靜了一點兒,她的嘴角也沒有流出血來。他放心了一點兒,心裡那種溫柔的溫存的情意更加充盈,生生將滿腔的慾望變成了滿滿的愛戀,他輕輕親吻她的嘴脣,在她耳邊低聲道:“熙之,以後我們還有很多美好的夜晚,今晚你就放心睡吧,我不會傷害你的。總有一天,唉,總有一天,我相信你會喜歡我的,一定會心甘情願接受我的……”
窗外,雨雪紛飛,屋子裡卻溫暖如春,他輕輕地抱着自己的新娘,如同抱着另外一個嶄新的自己!這一瞬間,心底再也沒有身在異國掙扎的苦楚,沒有躲避政敵暗箭的恐懼,沒有淪陷在馮太后、胡皇后牀闈的噁心和恥辱,沒有煩勞,沒有憂慮,天地之間,彷彿只剩下了自己夫妻二人,就這樣相互依偎着,天荒地老,幸福綿綿……
他親吻她的眉眼,將她的溫暖的手握在手心裡,十指交扣,笑意從心口擴散到臉上:“熙之,我們一定會白頭偕老的。熙之,我這一輩子都會對你好,只對你一個人好!”
然後,他抱着她,像她那樣閉上眼睛,很快就酣然入睡了……
太子府的囚室。
這是一間單獨的囚室,裡面很安靜,也生了火盆,衣服被褥都很充足,食物、清水都很豐盛。
朱弦坐在火盆邊,根本無心吃這頓豐盛的“囚飯”。藍熙之的絕望的臉、那觸目驚心的紅蓋頭,都如刀子狠狠地捅在心上。那絕非因爲她是先帝的“遺孀”,那是看着自己最重要的人受苦的絕望心疼與恐懼。
他從小習武讀兵書,性格鎮定,對面敵我局勢常常有很精到充分的估量權衡,很少有什麼衝動的時候,因爲,一衝動,犧牲的很可能就是千軍萬馬,領土淪喪。可是,自己卻兩次明知是有去無回,也不能剋制地闖入石良玉守備森嚴的府邸。
只是,這次就不如上次了,石良玉早已拋棄了“朋友”的面紗,赤裸裸地強迫藍熙之和他拜堂成親。如果藍熙之像上次那樣還是行動自由的,他還不會如此憂心,可是,這次,她明顯是被人下了藥或者點了穴,連獨立行走都不能,她怎肯嫁給石良玉?藍熙之性子剛烈,這樣威逼,不是要她的命麼?
他心裡越想越害怕,越想越憤怒,站起身,用力地拍打着鐵窗,悔恨自己沒有乾脆帶了千軍萬馬殺到石良玉的府邸救人。
府裡的人都喝喜酒去了,只有門口兩個看守老遠地喝着酒吃着肉,也不理睬他的咆哮,任他在鐵牢裡將手掌都拍出血來。
一陣腳步聲傳來,兩名看守立刻道:“司徒將軍!”
“你們在外面看着,我來看看這裡。”
兩名守衛立刻退到了門口,繼續喝酒吃肉。
司徒子都提了一壺酒,在鐵窗外停下腳步,看着朱弦。
朱家和司徒家是世交,兩人從小就很要好。相反,那時,兩人都和石良玉關係不怎麼樣。可是,世事輪迴難料,如今在異鄉遇見時,兩人竟然已經成了仇敵,而司徒子都卻和石良玉成了生死至交的朋友、夥伴、君臣。
兩人彼此都盯着對方,許久,朱弦才嘶聲道:“藍熙之呢,你們把她怎麼樣了?”
司徒子都就地坐下,倒了兩杯酒,一杯從鐵窗裡遞進去給朱弦,朱弦沒接,他放在地上,喝了自己那杯,慢慢道:“朱弦,你記得不?我們曾多次一起嘲笑藍熙之……有一次,你把她坐過的椅子搬到一邊扔了,故意譏笑她是庶族要撤座燒椅……”
“那次,我並沒有燒椅……”
“我知道。後來,在上巳節的花會上,太子要認她做義妹,你還嘲笑她,叫她別忘了自己低賤的庶族的血液……”
朱弦低下頭去,也就是那一次的傷害,藍熙之許久後都無法原諒自己。
“可是,石良玉不是這樣,他一開始就很喜歡藍熙之,他不但不因爲她的身份嫌棄她,而是一直很欽慕她,甚至有些崇拜。藍熙之和他的關係也很好,我想,你是知道的……”
“我知道!”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去幹涉他?石良玉一直不曾娶妻,就是一直抱着這個心願,今天,他二人終於成親了,你又何必多事?”
朱弦冷冷地看着他,一字一句道:“司徒子都,你別忘了,藍熙之是先帝的遺孀!朱家愧對你們司徒家和石家,可是,先帝卻沒有愧對你們。”
“先帝已經死了。何況,他並沒有明媒正娶她!這亂世……”
“好,即便不論是否先帝遺孀,作爲朋友,石良玉更不應該強迫藍熙之。這一點比她是否是先帝遺孀更重要。如果她是心甘情願的我沒話說,可是,司徒子都,是藍熙之自己願意嫁給石良玉的嗎?”
“藍熙之也是喜歡石良玉的,他們兩個關係一直很好!”
“那爲什麼她連走路都要人攙扶着?”
司徒子都答不上來。
朱弦走到窗口,焦慮地看着司徒子都:“子都,你能不能救了藍熙之?”
司徒子都站起身,搖搖頭:“不,我不能破壞石良玉多年的心願和希望,他受的苦比我還多,我希望他幸福。”
“可是,這樣藍熙之怎會幸福?子都,只要你們放了藍熙之,立刻殺了我也沒有關係,子都……”
司徒子都不敢聽他的嘶聲的哀求,轉身出去了。
一夜的風雪片刻也不曾停止。
清晨。
藍熙之睜開眼睛,自己躺在一個十分溫暖的胸懷裡,他在戰場上磨礪得鋼筋鐵骨一般的胸膛是如此柔軟而又寬厚。可是,這卻是陌生而令人恐懼的。
她慢慢坐起身來,身邊的男人依舊在熟睡中。他似乎正在做什麼美夢,滿臉的笑意。他的臉色潤潔,鼻高眉挺,有幾縷烏黑的頭髮垂到他的額前,凌亂而又調皮地蜷曲着,這讓他整個人看起來,就如一個天真純潔的嬰兒。
他的手依舊緊緊握住她的手,那種握法不是單純的抓住,而是十指交叉緊扣,無比的親密。她輕輕將他的手掰開,他一下醒了過來,聲音溫柔而又甜蜜:“熙之,你醒啦?”
藍熙之沒有回答,下牀,沒有選擇也來不及選擇,她隨手將旁邊的喜服拿來穿在身上。她的動作快如閃電,石良玉只覺得眼前一花,那小小的身子已經全部掩蓋在一片奪目的紅色裡了。
石良玉睜大眼睛,想伸出的手依舊在牀上原來的位置一動也不能動,他忽然明白過來,自己渾身上下幾處大穴已經被封。
他給她下的藥份量不足,因怕傷害她的身體,所以一再要大夫減量。本來,估計她還有半天才能恢復過來的,可是,她默默運功多時,終於自行驅散了藥效。現在,她已經完全恢復行動了。
藍熙之站在牀邊,凝視着他,他也大睜着眼睛凝視着她。
藍熙之笑了起來,面前,自己視爲生平最要好的朋友,不知從何時起,兩人竟然你算計我我算計你,毫無準備,毫無提防,彼此的算計,都是那麼成功。
“熙之……”
她聽他那樣柔情纏綿的叫聲,忽然笑了起來:“石良玉,你一次又一次的利用我!上次,利用我爲你做媒殘害朱瑤瑤,這次,又用我做餌抓捕朱弦,下次,你還想利用我幫你做什麼?”
“熙之,不是……”
“你早已不擇手段了!我曾上門苦苦哀求你放了朱瑤瑤,你沒有,卻斷然將她推向火坑。朱瑤瑤死後,我就再也不應該相信你的。可是,我竟然愚蠢到又一次的輕易原諒你!終於才害了朱弦!”
“熙之,不是這樣……”
“不是哪樣?你沒有利用我?沒有利用我朱弦怎會白白上門送死?那貴賓區的魏國和大燕的使者是怎麼回事?如果不是以我爲誘餌,憑藉你們的聯軍,能俘獲豫州刺史朱弦麼?”
石良玉無言以答。
心如刀割,藍熙之平靜地笑道:“你終於承認了?你策劃了這場婚禮,引誘朱弦上門,捉住他,好送給你的老相好馮太后,然後,拿他去交換她的新相好慕容俊?”
“朱弦還沒有送走……”
“那是你還在等待,等待將我玩弄夠了厭棄了,然後一起送去謀求你的榮華富貴!”
“熙之,我是真心喜歡你的!”
“真心?你的真心能有多久?”她恨他入骨,字字如刀,“是像對待錦湘一般的拋棄還是像對待朱瑤瑤一樣轉手送給他人?再或者是像你娶的羯族王妃一樣稍不如意就一刀殺掉?”
他重重地喘着粗氣,說不出話來。
藍熙之看他一眼,拉開桌上的抽屜。這是他的新房,他已經打算長期住在這裡,所以把自己所有的重要的東西都放在這裡。他以爲這是自己和自己新娶的妻子共同的天地,所以一點也沒避諱她,所有的東西,所有的鑰匙,所有的秘密,所有的財物,她都可以伸手即取。
抽屜裡有塊腰牌,是他昨晚解下放在裡面的。
她拿了腰牌,又看一眼他那充滿絕望和恐懼的眼神,笑道:“石良玉,我帶走朱弦後,會將這塊腰牌交給你的侍衛。你放心,我不會拿走你的任何東西。”
“朱弦可以放走,你不能走!”
“石良玉,你真是可笑!”
石良玉死死地盯着她,看着她轉過身往外走,嘶聲道:“熙之,你不能走,你已經是我的妻子了,你不能走……”
“不,我不是你的妻子,永遠都不是。我是蕭卷的妻子。”
“你昨夜已經和我拜堂成親了!”
“我從來沒有和你拜堂!石良玉,你應該知道,是你一個人在拜堂!而且,這場婚禮不過是你設下的一個誘餌而已,你又何必繼續惺惺作態?”
“熙之,不是誘餌,沒有朱弦也會有這場婚禮,我是真心想娶你……我已經籌劃多時,你該知道我喜歡你……”
“不,我一點也不知道你喜歡我!”藍熙之微笑道,“石良玉,我喜歡過別人也被別人喜歡過。喜歡一個人,決不會一再利用她,想通過她達到什麼目的。蕭卷纔是喜歡我的,蕭卷就決不會利用我,無論什麼情況下都不會利用我!”
石良玉焦灼的眼神突然變得慌亂和不堪,卻一句話也反駁不出來。
“蕭卷生前,曾品評你和朱弦,說你聰明機靈,說朱弦忠厚耿直,所以臨終前託付朱弦照顧我。那時候我總是不相信,覺得他很昏庸,看人有問題。現在才知道,他是對的,蕭卷永遠是對的,看人的目光比我強多了。”
像一個落水的人,馬上就要失去最後的生機,石良玉嘶喊道:“熙之,我沒有拿你做誘餌,也從來沒有想過要利用你,我把你看得比自己的命更重要,我怎麼會拿你做誘餌?熙之……”
“其實,是不是誘餌一點也不重要,對不對?我永遠也不可能和你成親。”
說完,她轉身就往外走。
“熙之,我可以放了朱弦,立刻放了他!只要你留下。我並未虐待他只是將他好好關押着,熙之,只要你留下我馬上放了朱弦……”
藍熙之回過頭來,看着他如陷入絕境的野獸一般的目光,早已因爲憤怒而對他冷漠的心,忽然一陣刺疼。
石良玉見她回過頭來,歡喜得聲音都變了調:“熙之,你留下……”
他話音未落,藍熙之已經大步走出了房間。
“藍熙之,我不會原諒你……今生都不會再原諒你……藍熙之,你回來,你已經是我的妻子了,你怎麼能離開?你回來……”
那已經不是嘶吼,而是某種絕望的野獸最後的哀嚎!藍熙之加快速度飛奔起來,遠遠地將那樣可怕的哀嚎拋在腦後,眼裡卻不由自主地掉下淚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