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花廳,馮紫英才看到張景秋臉色肅殺,而柴恪更是蒼老了幾歲一般,兩鬢已經隱隱有了幾許銀絲,也不知道究竟是這一夜白頭,還是這段時間面對巨大壓力之下,來不及管理自己儀態容貌了。
“紫英來了,仲倫把情況和你說了吧?”柴恪沒客氣,臉色冷峻,“內喀爾喀人是要毀諾麼?”
“大人,現在內喀爾喀人還談不上什麼毀諾吧?畢竟我們這邊也沒有正式和他們達成協議呢,也不過就是通過我來有了一個意向性的意見,五萬多俘虜那二十萬兩銀子還沒付,至於武將軍官的事兒現在更沒有說法,……”
雖然篤定內喀爾喀人不會西進南下,但是萬一呢?萬一宰賽昏了頭了呢,又或者林丹巴圖爾和努爾哈赤開出了讓宰賽無法拒絕的條件呢?
所以他肯定不會去承擔這種責任,責權利不統一的情況下,他頂多就是一箇中轉手,除非朝廷真的把一切權利賦予給自己,當然,內喀爾喀人那邊他也已經談的差不多了,就等朝廷授權了。
被馮紫英的話給噎得一時間無法反駁,柴恪冷哼了一聲,“狡辯!紫英你和宰賽談了那麼久,難道他還能不明白我們的意圖?這等時候突然出兵豐潤玉田,意欲何爲?真的打算要和察哈爾人與外喀爾喀人合流,要在京師城下和我們來一場大戰?”
“柴大人,我個人覺得不可能,甚至豐潤玉田出現的也不應該是內喀爾喀人,否則寶坻和樑城所乃至永平府西邊兒的榛子鎮應該已經被他們給洗劫一空了,絕不可能只止步於玉田和豐潤。”
馮紫英的話一下子把在座的所有人興趣都勾了起來。
所有人之前都覺得恐怕是林丹巴圖爾給內喀爾喀人開出了更好的條件,而朝廷只答應了二十萬兩銀子的士卒贖金,而且都還沒有正式答覆,再加上對武將軍官的不肯明確態度,肯定會讓宰賽很失望,如果外界再有誘因,難免內喀爾喀人就會起了其他心思。
“紫英,你什麼意思?蒙古騎兵已經兵臨玉田城下,洗劫了多個村鎮,這是事實,而平谷那邊的薊鎮軍明確表示察哈爾人根本沒有突破過平谷——薊州一線,那這些蒙古兵是哪兒來的?”袁可立聲色俱厲。
孫承宗已經趕赴四川走馬上任去了,但這邊他暫時還沒有接任武選清吏司郎中,即便是走馬上任那邊,但這職方司郎中的事兒他一時間也丟不掉。
“袁大人,我只說這些兵不是內喀爾喀騎兵,沒說這些兵不是從三屯營那邊南下的。”馮紫英好整以暇地道:“除了內喀爾喀人,諸公好像還忽略了一幫人,他們是東虜的爪牙,或者說正在變成東虜的爪牙,科爾沁人。”
“科爾沁人?!”花廳內的所有人都訝然,迅即反應過來。
對啊,從永平府那邊進來的蒙古人雖然是以內喀爾喀人爲主,但是還有一部是科爾沁人只不過相較於內喀爾喀人的實力,科爾沁人不過幾千騎兵,之前大家都沒有太注意而已。
其實他們也不太相信內喀爾喀人會撕破臉毀約,因爲這明顯不符合內喀爾喀人利益,但是卻又無法解釋蒙古騎兵出現在豐潤玉田一帶,所以才急不可耐地把馮紫英招來。
馮紫英這一解釋立即就讓他們恍然大悟。
“紫英,你是說南下的是科爾沁騎兵,內喀爾喀人控制不住科爾沁人了?”柴恪一凜。
“大人,雖然入侵的蒙古東路軍是以內喀爾喀人爲主,但是他們是聯軍,科爾沁具有相對獨立性,而且科爾沁人歷來和東虜關係密切,家父這才考慮利用葉赫部和內喀爾喀人來掐死科爾沁人,否則被東虜得了科爾沁人,那便後患無窮,但到現在科爾沁人內部仍然有很強的依附於東虜的情緒心態,這和我們這一二十年來對東虜的放縱有很大關係。”
馮紫英話語不客氣,卻也不糾纏此事:“不過科爾沁人不過區區五六千騎,南下又如何,薊鎮軍只需要稍稍示之以威,科爾沁人就只能縮回去,洪果爾還沒有那個膽量敢在沒有宰賽支持下和薊鎮軍一戰,……”
“紫英,那你說科爾沁人爲什麼會南下?”袁可立臉色稍緩,說實話這些情報消息沒有及時掌握,職方司是有責任的。
“估計是應該覺得他們南下沒撈到滿意的財貨唄,要不就是覺得宰賽太獨斷專行,利益分配上不滿意,又或者宰賽本身也就有唆使縱容科爾沁人南下給朝廷這邊施加壓力的意圖,就算是我們責問起來,他也有推脫理由,反正是科爾沁人又不是內喀爾喀人,日後要算賬儘管去找科爾沁人算去。”
馮紫英的話讓張景秋等人都是若有所悟,別把蒙古人都當傻子,你可以拖延,他就能推諉,總之現在他們佔着優勢,就能利用各種手段來折騰,甚至還能理直氣壯的辯解。
“既是如此,命令在遵化的薊鎮騎兵南下迎擊。”張景秋果斷下令,然後轉過頭來:“紫英,永平府那邊有無機動兵力策應一下,不需要真打,做一個姿態,也能讓內喀爾喀人和科爾沁人有所顧忌。”
“可以,但是尚書大人,效果如何,我不敢說,京營在遷安和盧龍都有步兵敗軍在整訓,如果可以的話,不妨讓他們拉出去亮亮相,也算立功贖罪吧。”
“京營逃兵?”張景秋搖搖頭,他是真不抱希望,這幫人都是被打斷了脊樑的,哪裡還敢再去和蒙古人對陣?
馮紫英也懶得多解釋,換了自己如果沒有親眼看到這幫敗兵的改變,一樣不會相信他們還有一戰之力,馮紫英本人也不認爲賀虎臣和楊肇基就能把這幫剛剛收羅起來的逃卒訓練成具有戰鬥力的軍隊,但拉出來武裝遊行一下,裝裝樣子,馮紫英覺得還是可以試一試的。
如果連這一步都做不到,那真的就只能徹底解散,趕他們回家別再浪費糧秣了。
解決了這個問題,招馮紫英星夜趕來的目的就算是達到了,其餘幾樁事情,理論上來說和馮紫英並無關係。
不過既然來了,張景秋他們自然也不會放過馮紫英。
馮紫英和王應熊他們率先預警播州之亂,現在已經變成現實,同樣馮紫英很久以前就提醒過說倭人野心未滅,在山東臨清民變中就發現了倭寇參與其中的蹤跡,現在倭人果然又開始寇邊,這兩點都足以說明馮紫英在軍務上的敏銳嗅覺和判斷力。
“幾位大人,你們這把我從熱被窩裡叫出來,於心何忍?我可是辛辛苦苦奔波幾日回來彙報,論理我都該回永平了,現在這又把我拉夫,不合適吧?”馮紫英打着呵欠,一邊揉着眼睛,“能不能先送上一杯茶來讓我暖暖身子?”
“仲倫,你去倒幾杯茶來,沒的讓有些人回去了說來兵部辦差結果茶都沒能喝一口。”袁可立此時臉色已經好看了許多。
傅宗龍“幽怨”地看了馮紫英一眼,可郎中大人發話,這周圍個個都是大佬,他一個在這裡觀政的進士,自然就只能去跑腿了。
“紫英,播州終歸還是出事兒了,你有何高見?”張景秋話語裡並沒有太多的擔憂,相比之前擔心內喀爾喀人的食言,對播州之亂他心裡有底許多,畢竟前期已經做了許多準備了。
“大人,播州之亂若單單只是播州,我以爲平定不難,一年半載即可,但若是牽連其他土司,比如永寧土司,這就不好說了,還得要看鶴公、稚繩先生,以及王總督他們的臨場處斷了。”
馮紫英並不看好一年半載就能解決西南亂局,永寧土司絕不可能袖手,遲早也要捲入進來,還有水西那邊,如果三年之內能把這一仗打完,已經阿彌陀佛了,但現在說這個肯定不會討好,他只能提醒兵部,說再多,就招人厭了。
“單單是播州都要一年半載?”張景秋遲疑了一下,“我是說在我們準備停當的情形下,實際作戰時間恐怕用不了那麼長吧?楊應龍不過就是一些土兵,縱然仗着地勢優勢,但只要我們保守謹慎一些,採取步步爲營的方式,三個月時間應該不難解決掉吧?”
張景秋畢竟還是一個沒有真正上過戰場上的文官,或許在制定戰略上有一套,眼界見識也不差,但是卻很難理解得到在西南山地中的作戰會是一個什麼樣的情形,也理解不到這種戰事對後勤的要求會有多高,同樣也無法想象得到那邊的氣候對軍隊的影響有多大,只有真正打上幾仗之後才能明白。
在他看來,登萊軍五萬人,再加上孫承宗到四川與耿如杞配合,調動周邊衛軍,也能籌夠三萬人,如果楊鶴把荊襄流民中部分生活困難的流民丁壯整編爲民壯作爲預備隊,有十萬人,解決楊應龍不是問題,但出於謹慎考慮,兵部也還是從固原鎮抽調了兩萬邊軍經西安入漢中從保寧、順慶南下重慶府,但這條路太難走了,沒有三個月別想走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