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忠親王世子來了,現在禮部左侍郎來了,連皇上嫡長子的壽王也來了,這一場原本是士林中的經義切磋,似乎就開始有點兒變味了。
不得不說,這天家一族都還是有幾分氣度風範的。
先前那位義忠親王世子馮紫英沒過去打招呼,只是遠遠看着,端的是儒雅倜儻,翩翩美公子,很是吸睛。
眼前這一位一樣不差,比先前那位雖然少了幾許書卷氣息,但是卻多了幾分英武昂揚之氣。
一身紫紅色的窄袖暗花水紋綿綢袍,外罩一件鵝黃色的金絲滾邊披風,頭戴一頂雕樑白玉簪橫叉的紫金冠,錦帶從耳後系過,越發顯得英姿不凡。
與先前那位未言先帶笑意的義忠親王世子相比,總歸是春蘭秋菊,不分軒輊。
“這位少年郎君就是神武將軍馮公的公子?”這位英姿昂揚的青年一過來便首先把目光投向了馮紫英,應該是早就得到了某些方面的點撥。
“馮鏗見過壽王殿下。”馮紫英不卑不亢。
的確,士林文臣對天家之人,除了皇上、太子外,哪怕是其他親王也好,郡王也好,不需要太過於低眉垂眼,這是士林文臣的氣度,否則反而會被人輕看。
當然這並不是說你就不講禮數了,天家自有尊貴,一切只需按照規矩來便可。
這位壽王殿下雖然是皇上嫡長子,但是卻並不是太子,或者說當今皇上登基不久,並未立太子。
他下邊還有三個兄弟,年齡都相差不大,而且有兩個都是嫡出的一母同胞,只有一個弟弟是庶出。
“果然名不虛傳,前幾日裡與王叔說起令尊,王叔對令尊和令伯印象極其深刻,當年呼倫塞之戰,王叔與父皇一道出巡塞外,那一戰全賴令伯拼力死戰,方能贏得大軍增援趕到,說起當年情況,王叔都還唏噓感慨不已,……”
包括官應震、許獬等人在內都沒想到這位壽王殿下一來居然是拉着馮紫英說起了十多年前的舊事了,而旁邊那位顧大人則是捋着鬍鬚,一臉笑意,似乎完全不介意被壽王搶走了風頭。
馮紫英也有些懵,但是他立即反應過來。
這壽王所提到的王叔,怕就是那和當今皇上一母同胞的忠順親王了。
馮紫英也聽父親提起過,當年呼倫塞之戰若非當時的忠孝王也就是當今皇上和忠順王巡邊被韃靼人騎兵所困,邊軍也不需要冒死出戰,最終導致大伯陣亡,只是作爲邊將戰死疆場也是你的本分,現在要來論其他,也毫無意義了。
雖然還不確定這位壽王殿下的意圖,但是人家專門提起了自己大伯當年呼倫塞一戰的功勳,他當然要謝恩。
“馮家忝爲朝廷武臣,自當爲國效力,馬革裹屍,義無反顧。”這一番話一反馮紫英平素的謙謙溫雅,讓四周的官應震等人都是大感驚異,連那顧侍郎也是連連把目光投過來。
“好。”壽王臉上也露出滿意笑容,似乎完全感覺不到馮紫英話語中隱藏的意思,“紫英能得喬公推崇到青檀書院,想必定能學有所成,日後文武兼資,定能爲朝廷效力,爲君分憂,……”
“謝殿下的期許,紫英與書院同學皆是一腔拳拳報國之心,定不負殿下厚望。”
馮紫英文縐縐的話都用得差不多了,然後退後一步,示意許獬他們趕緊上來接上,也順帶在官應震眼神示意下,替他們介紹。
“殿下恐怕還不認識,這一位是我大周以詩劍風流聞名的江南才子許獬許子遜,殿下應該聽說過其名,……,這一位是咱們青檀書院北直隸頭號才子範景文範夢章,……,這一位是南直隸方有度,字方叔,其詩文名滿徽州,……”
反正這位壽王殿下對這些情況也不瞭解,馮紫英自然要大吹特吹。
士林文人固然對天家宗親不需要俯首低眉,但是若是能博得這些個天家宗親的好評美譽,那他們當然也是樂見其成的。
尤其是這意味壽王殿下乃是皇上嫡長子,日後沒準兒就是太子,一二十年後坐上大寶之位也並非不可能,現在能有這樣一份香火緣,那當然是極好不過的。
沒聽見剛纔壽王殿下說起十多年前的呼倫塞一戰,皇上和忠順親王都還能記得馮紫英的大伯和父親,有這層關係,那就不一樣。
對於馮紫英鄭重其事的介紹,壽王顯然也是很高興的,分別與許獬、範景文、方有度一一見禮。
許獬還要好一些,畢竟年齡和經歷都擺在那裡,但是對範景文和方有度來說,兩人都是既激動又興奮。
這樣的機會,可以說是馮紫英拱手送給他們的,若非馮紫英把他們推薦進入這接待組,這會兒又一力替他們吹捧以求在壽王心目中留下印象,他們怕是再有十年都未必能趕上這樣的機緣。
特別是方有度,他本來就是徽州一貧寒人家之子,可以說來青檀書院讀書之前,甚至連本縣都未曾出過,到書院之後他就感受到了差距,力圖通過努力來改變自己將來的命運。
方有度本來氣量就不算多寬廣,之前也一度有些嫉妒馮紫英,但是馮紫英的表現委實無話可說,對他們這些同舍也是關照有加。
連傅宗龍這個一直對馮紫英耿耿於懷的對手都不得不承認不如對方,今日馮紫英的這番作爲更是讓方有度感激涕零。
對馮紫英來說,這的確不算是什麼。
山東之行讓其收穫了太多美譽,也帶來了很多資源,當然也有許多風險。
不過以他的年齡,那些風險暫時都還不會直接變成現實,只是一種風險可能,所以還有時間來解決,他所要做的是把這些資源變成屬於自己的積澱。
像到青檀書院來讀書其實就是一種資源變現。
當官應震陪着顧秉謙和壽王張炎出現在臺下時,整個會場還是引起了一番震動,不過好在這是士林講學,並非朝廷事務,所以繆昌期、朱國禎、王永光、湯賓尹等人也只是在臺上起身略微一禮便繼續。
馮紫英注意到義忠親王世子和壽王之間的見禮,那親熱勁兒,簡直讓人覺得比一母同胞還要親近,就差點兒要“舉案齊眉”了。
越是這樣,往往就越是想要掩蓋什麼。
“方纔有孚兄用心解讀了《論語》,小弟也頗有感受,當下我們許多讀書人,甚至我們一些已經在朝廷中爲官的士人,成日裡既無心公務,更不思讀書學習,卻怨天尤人,不是責怪上司沒能慧眼識珠,就是覺得朝廷虧待於他,這種心態極其不堪,所以剛纔有孚兄的解讀,小弟觸動甚大,而之前也有幾位崇正書院和青檀書院的學子上來講述了自己的一些見解,都很有新意,……”
湯賓尹微笑着起身走到講臺中間,葛布麻衣,負手漫步,這等文壇大儒都是範兒十足,舉手投足的氣度最是讓下邊的學子們心折。
“久聞義忠親王酷愛詩賦,世子亦是自幼跟隨太上皇在宮中讀書,我看世子先前若有所思,不知道是否對有孚兄先前講述的《論語》有所感悟啊?”
全場靜默。
在禮部左侍郎顧秉謙和壽王殿下在場的情況下,這位霍林先生卻如此清晰明確的點到了義忠親王世子頭上,而且還專門提到了世子自幼跟隨太上皇在宮中讀書,這是要做什麼?
湯賓尹是南京翰林院學士,正五品,但是卻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閒官,否則他也不能這樣輕鬆愜意的遊走於南北士林,來往於南北兩京之間。
崇正書院和青檀書院的學生們自然不明白其中奧妙,但是對繆昌期、朱國禎、齊永泰、官應震等人,對臺下太常寺、鴻臚寺以及六部的這些官員們來說,這意義就非比尋常了。
哪怕一些人一時間不明白,但是回去之後只需要細細品味,就能悟出許多東西來。
王永光眼前一黑,差點癱倒在椅中,腦瓜子嗡嗡作響。
他知道自己被湯賓尹陰了,但是這是在青檀書院主場,他齊永泰和官應震難道就能脫得了干係?
湯賓尹這是要連青檀書院一併拉下水,還是他們真的認爲要變天不成?
“回霍林先生,弟子的確對射鬥先生先前的精妙解讀有所感悟,而霍林先生方纔所說亦對弟子有些觸動,……”
馮紫英冷冷的瞟了一眼那正在唾沫橫飛說着義忠親王世子跟隨太上皇讀書故事的傢伙,彷彿一切都是他親眼所見,國子監五經博士,馮紫英認識,混得很悽慘,但卻又喜好去戲樓聽曲兒,據說納了一個年輕戲子爲妾。
“哦,既然有感悟觸動,那正好啊,先前青檀書院和崇正書院學子都上來請益,不如世子就以方纔有孚兄所解讀的《論語》中隨便一段,撰寫一篇經論,讓在座的諸位大家來點評一番,如何?世子可有這個信心?”
湯賓尹環顧四周,淡然而笑,似乎絲毫沒有注意到王永光陰沉得嚇人,幾乎要擇人而噬的灼灼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