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不大,但給王成武帶來的壓力卻不小。
內外都很安靜,看不到什麼人,不過王成武卻下意識地感覺得到在裡邊的人有着前所未有的氣勢,這純粹是一種直覺感應。
“大人,王大人到了。”赫連德的一句“王大人”稱謂讓王成武全身一熱,宛如吃了鎮元大仙的人蔘果,整個五臟六腑上上下下都陡然通透,三萬六千個毛孔豁然舒展開來,無一處不舒爽,下一步踏出去竟然有些飄飄然的感覺。
我也是大人了?真的麼?
王成武忍不住咬了一下舌尖,想要用刺痛感來讓自己清醒一些,這馬上就要見貴人,若是說錯了話,那可是一輩子都悔之莫及的罪過。
“哦,來了,讓他進來吧。“清朗淳和的聲音傳出來,讓王成武略感驚訝這個聲音的年輕,又有些說不出激動,終於要“得慕天顏”了。
低頭夾臂,王成武深吸了一口氣,健步踏入,門開着,像是一個書房,目光餘光能看到書案上擺放着的書籍和紙籤,王成武不敢怠慢,一個單膝跪地,“草民王成武見過大人。”
“起來罷,無須如此客氣,男兒膝下有黃金,打了勝仗的勇士,理所應當該有此禮遇,坐吧。”
馮紫英也在打量這個歷史上並沒有名聲的人物,也許根本就沒有這個人,只不過在這個時空中,他卻一躍而出了,但這些都不重要。
王成武學着戲文中的說法,眼觀鼻鼻觀心,目光下垂,起身站立卻不動。
馮紫英有些好笑,這個王二麻子對當官之心的熱忱還真的不一般啊,這樣最好,有如此動力,不怕他打仗不賣力。
“坐吧。”馮紫英又說了一句。
赫連德這纔給了王成武暗示,“王大人,大人讓你坐下,你便坐下說話吧。”
得到赫連德的提醒,王成武這才手腳僵硬地坐下,一雙手放在膝上,半個屁股斜坐,隨時準備站起回話。
看得赫連德都覺得尷尬,但轉念一想,之前自己一干人見到馮大人時,不也如此麼?更別說王成武這個出身草莽的亂軍頭子了。
“不必如此拘謹,我找你來,也就是要和你好好談一談。”馮紫英顯得很安詳,語氣溫和淡然,讓王成武心中忐忑之心漸平。
“回大人的話,草民之前矇昧,幸得赫連大人提醒,才幡然悔悟,此番得大人的引導,能立下些許微末功勞,草民也感激不盡。”王成武這番文縐縐的話也是在帳裡訓練了許久,說得結結巴巴,但總算是抖落清楚了。
“人非聖賢,孰能無過?現在王將軍能迷途知返,猶未晚矣。”馮紫英含笑道:“當下吳堡縣城的危局並沒有徹底扭轉,仍然面臨着後續來自北面的外敵進攻風險,這也是我要招王將軍來的目的,不知道王將軍對此有什麼看法?”
王成武已經知曉了北邊朝着吳堡縣城來的兩支義軍隊伍,以前是奧援,但是現在卻成了最大的威脅,直接威脅到自己未來的命運。
伯顏寨和拜堂寨是何來歷,劉定峰也和他說過了,他也很清楚,自己手底下這幫人論戰鬥力肯定是無法那些主力都是以榆林逃卒叛卒爲主的邊牆周邊堡寨兵馬能比的,但是這一戰卻無可迴避。
王成武也沒打算迴避,這個時候若是慫了,自己在龍禁尉大人面前的威望就會頓失,印象也會大幅下跌,甚至可能像現在顧秀忠一樣日益邊緣化,這是王成武絕對無法容忍接受的。
“伯顏寨和拜堂寨在從綏德出發之前不到千人,其中騎兵佔到了七成以上,其他也是騎馬步兵爲主,若是這樣一支機動性強,且軍紀嚴明的軍隊,我們在野戰中就算是比他多一兩倍人馬,一樣可能遭遇失敗,因爲我們的人馬訓練遠不及對方。”
王成武很坦然,毫不諱言地言明瞭己方的弱勢。
馮紫英沒有表情,只是微微點頭,示意對方繼續。
“但是先前劉大人也和我說起過,他們一路吸納了大量投效他們的小股亂軍和災民,過了綏德據說就增加到了接近兩千人馬,現在打下了義合城?”王成武心情慢慢平靜下來,目光也變得灼熱起來,“據說他們在得知我們消滅了搖天旗之後,就停在了義合城進行整軍?”
馮紫英沒想到對方居然知曉這個消息,他還沒讓劉定峰和赫連德他們告知對方這個消息呢,這廝莫不是怯了,但看這副模樣又不像啊。
“大人莫要起疑,這是草民自家打聽到的消息。”王成武見馮紫英起疑,趕緊道:“屬下在綏德那邊也還有些朋友,一直在通消息,……”
“哦?”馮紫英來了興趣,微笑着頷首,“看樣子我沒看錯人,你繼續說。”
“不瞞大人說,當初草民狂悖,帶着一幫人從青草塢過來想要打吳堡城,其實也就是得了綏德那邊通的消息,說伯顏寨和拜堂寨的人過不下去了,和周圍堡寨因爲糧食問題也火併了幾回,互有勝負,現在在會師聚義,準備南下尋條生路,綏德、葭州不敢去,米脂太當道,隨時可能得到榆林軍增援,所以最大可能性是要來吳堡討食,……”
“你這條線也是從綏德北面和榆林鎮接壤地區的那些邊境堡寨的?”馮紫英問得很仔細,“看不出你的交際倒是廣闊啊。”
他沒想到王成武一個青澗無賴子出身,居然也和綏德那邊有往來。
要知道這個時代的人,足不出戶,一輩子沒離過縣的情形是再正常不過的,而且從前期收集到的情報顯示,這個傢伙最初就是帶着人馬往延川跑,在延川那邊敗了才又逃回青澗的,照理說就該是和南邊兒有往來纔對,怎麼卻又和綏德這邊搭上了線?
“大人,草民年輕時候不懂事,便喜好結交朋友四處遊蕩,十四歲便跟着人出去晃盪,販過私鹽,幹過驛卒,當過船伕,還去過灰城子和白城子販過羊皮,……”
王成武訕訕地瞅了一眼坐在上方的這個年輕得過分的青年,見對方一臉好奇,並無其他異常,心裡也越發踏實,“一來二去也就和綏德北邊那些堡寨就有了往來聯繫,像柳樹寨,魚兒河寨,土門寨,麻河寨,大兔鶻寨,波羅寺寨,都打過交道,私鹽也賣到了他們這些地方,……”
“難怪。”馮紫英覺得自己對這個王成武的情報還是掌握得太粗淺了一些,這些情況相當重要,但之前卻一無所知,若是王成武和伯顏寨、拜堂寨這幫人有瓜葛,那纔是一個大患了,但現在看來好像還沒有,“這麼說你和這些堡寨很熟,伯顏寨和拜堂寨也十分了解囉?”
不過也不怪劉定峰他們,他們本來就不是專門吃這碗飯的,之前也是臨時被李桂保他們召集來的,能夠在這麼短時間裡掌握這麼多情況已經難能可貴了。
再說了,以前王成武的情況如果王成武自己不說,或者跟隨他的那些老弟兄不外傳,恐怕還真沒幾個人知道他曾經在綏德那邊販過私鹽,出過邊牆去蒙古人那邊。
白城子和灰城子便是土默特人地盤,就在河套地區,榆林鎮邊牆之外,不過那邊現在主要是素囊臺吉控制着,馮紫英原來在寧夏平叛是更多是與西邊的卜失兔打交道更多一些。
“伯顏寨和拜堂寨也去過,但是不熟,這些堡寨中,草民熟悉一些的是大兔鶻寨和波羅寺寨,他們在偏西一些,偏東這邊挨着伯顏寨和拜堂寨的,只有魚兒河寨比較熟悉,但魚兒河寨和伯顏寨、拜堂寨素來不和,是宿敵。”王成武老老實實地道:“草民消息便是魚兒河寨傳過來的。”
“魚兒河寨也不小吧?我有印象”馮紫英沉聲問道:“他們爲什麼沒有南下,難道他們日子還過得去?不是都遭災了麼?”
“也不是過得去。伯顏寨和拜堂寨應該是綏德北面十來個寨子中實力最強的兩個了,兩個寨子裡雜七雜八人數都超過了三千人,而且據我所知還有好幾百河套跑過來的蒙古人也加入其中,所以算上老弱婦孺人數就不少了,兩個堡寨加起來人數能有七八千,但真正能稱得上精銳能外出奔行打仗的,也不會超過千人,所以這一次才能湊出八九百人南下。”
王成武耐心解釋,對於這一位上官貴人,他當然不會有半點隱瞞。
“像魚兒河寨就要小許多,人口不到兩千五,能湊出來打仗的精銳也不過二三百,若是在其周邊打仗,估計能稍微多上一兩百人,但要南下數百里,就不行了,所以他們擔心真要南下,這點兒人馬根本不夠,萬一在路上遭遇官軍進剿或者其他寨子的人馬襲擊,那就很危險了,所以之前他們還在尋找願意一道南下的其它寨子,不過到現在草民還沒有得到其他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