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紫英是真心沒想慣着誰。
又不是自己的女人或者丫頭,提些無理要求還可以驕縱一下,你這俏晴雯也好,爆晴雯也好,這樣一副德行也是爲寶玉拼了,自己何須慣着?
徑直去了母親房中,這才見到這一大家子都在,除了母親,三個姨娘都規規矩矩的坐在下首,看到馮紫英進來,段氏立馬眼圈又紅了起來,站起身來,便要來拉馮紫英。
“娘,莫要如此,這還只是秋闈,一個舉人而已。”見母親和幾個姨娘都開始抹眼淚,這氣氛頓時一凝,馮紫英也只能陪着感慨,然後迅速拉開話題,要一直這樣可受不了,本來一場大喜事,弄得卻成了悽悽慘慘的憶苦思甜大會了。
“鏗哥兒,你說得輕巧,一個舉人而已?你可知道這京師城裡四王八公十二侯加上這一大堆不入流的武勳裡,這幾十年裡出過幾個舉人進士?”
小段氏陪着姐姐抹了一會兒眼淚,收拾起了情懷開始懟馮紫英。
“咱們馮家這是開天闢地第一遭不說,便是這周圍關係相熟的各家,錦鄉侯,壽山伯,景田侯,這些個家裡何曾出過一個秀才?這世道變了,大周朝現在都知道是文官纔是最吃香的,老爺都說咱們這些個武勳也就是掙個餘蔭的命,若是要想有出息,還得要去讀書,……”
馮紫英只有不啃聲了,這話裡話外看似懟自己,其實也就是炫耀。
嗯,炫耀給誰聽?無外乎就是蘇謝二位姨娘和周圍這一大圈子丫鬟罷了,姨娘可以這般,但對馮紫英來說卻顯得毫無必要了。
好說歹說才把各種感慨唏噓情緒發泄了個夠,段氏也纔打算論功行賞。
這連瑞祥都得了五十兩銀子,那兒子好歹也得要給個安慰鼓勵不是?
“說吧,鏗哥兒,要哪個?我和你姨娘們身邊的丫頭,若是看上誰,你開個口,便讓她到你屋裡去侍候,但先說好,現在不許想那些個事兒,娘替你留着,等待你滿了十六歲,那便由你。”
母親一開口就是來這麼猛地,讓馮紫英臉發燙的同時也是一頭黑線,這啥時候就成了自己看上誰了?
自己何曾表露過這種意思?
搞成自己成日裡就琢磨那點兒事兒一般,把自己當成啥人了?
“鏗哥兒,你現在也日漸大了,身邊也不能只有雲裳和瑞祥他們幾個人了,你看看那榮府的寶玉,人家屋裡身邊多少人?咱們也不說和別人比,但是起碼也得要有個規矩模樣,而且你現在也是舉人了,你又不要那瑞祥寶祥侍候,那雲裳一個人侍候你上夜也不夠了,……”
小段氏替自己姐姐表明了意思,現在身份不一樣了,兒子是舉人了,也馬上就十五歲了,好歹也要把規矩興起來,被等到兒子成年再來就不合適了。
馮紫英大略明白了。
看看人家賈府的架勢派頭,肯定也還是讓自家老孃有些羨慕嫉妒恨,現在老爹外放了,自己中舉了,日後要打交道的人家恐怕門第會越來越高,所以也得要把格局架勢先做起來,別讓人家笑話。
的確也是,看看人家寶玉多少丫鬟小廝,四五倍於自己,只是這等攀比在自己看來毫無意義,可對於老孃來說卻不一樣,或者說對於馮家來說,就不一樣。
這等門第之間的差別差距就是在這平素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體現出來的,人家太太出個門有多少人侍候着,人家少爺讀個書,有多少小廝跟着,平素有多少人管着衣食住行,那都是要講求專業分工的,越是分工精細,越是講究規矩,那就說明門第越不一般。
估摸着現在老孃覺得未來家裡還要有上升的勢頭,特別是指望着自己爲家裡增光添彩,所以要先把這等格局規矩先擡起來,不能讓別家小瞧了馮家。
對馮紫英來說,這等做派沒有價值意義,但老孃甚至老爹以及府裡其他人都不會如此想,甚至外邊人也不會如此想。
這年頭本來就是一個趨炎附勢的時代,人靠衣裝佛靠金裝,啥都得要把架子派頭拿足,馮紫英兩年前也反對家裡裁汰人員就是這個道理,就是要避免被人看出馮家失勢沒落了。
現在其實已經不必了,老爹外放,自己中舉,要說反而可以不必要那些花架子了。
可對於家裡人來說,既然身份不一樣了,那更得要講究了,否則怎麼能和這日常往來應酬的那些富貴人家對等?
馮家若還是一副寒酸模樣,如何當得起當家男人是總兵官,兒子是舉人的格局?
這屋裡當大婦太太的的豈不是要被人笑話?
想通了這一點,馮紫英也就不再多勸,勸也沒用,老孃在這個關乎馮家門楣地位的問題上是斷不肯有任何妥協的,只能由她去。
“娘,姨娘,這個事兒兒子自有考慮,當下有云裳一人便夠了,反正我很快就要回書院讀書,一切等到明年春闈之後再來說,好不好?”
馮紫英也懶得和自己老孃撕扯,先來個緩兵之計,但也是實話。
春闈只有四個月時間,其間還有一個春假,但是對於學生們來說,這春假就直接沒有了,都得要在書院裡過了。
“也罷,鏗哥兒,娘知道你素來是個有主意的,孃的話你未必聽得進,但是這等事情還是講究規矩,咱們馮家現在不一樣了,許多事情就得要慢慢來走上道,不能讓人家輕看了,以免日後要和你說門親事,人家都要嫌我們家缺禮數沒規矩了。”
這恐怕纔是老孃的由衷之言。
這要爲兒子考慮親事了,要找一門好人家,那人家也得要挑馮家。
馮家現在就得要把名門望族的架子打造起來,不能讓人一看就覺得是鄉下來的暴發戶。
這等習慣也不是一朝一夕能養成的,所以得儘早開始培養。
馮紫英在母親房中盤桓了小半個時辰纔回到自己園子裡,未曾想到那晴雯還真的一直跪在地上,一動不動。
看着對方那倔強的嘴角和堅持的表情,馮紫英也只能搖搖頭。
這種事情,的確不是他好摻和的,他不可能因爲一個丫頭在自己面前跪了一會兒,就輕易改變自己的決定,但他也沒有必要非要讓對方一直跪在這裡。
“雲裳,你去把晴雯那丫頭扶起來,讓她過來。”回到自己書房,馮紫英看着惴惴不安的雲裳,啞然失笑:“怎麼,這又不是你的過錯,做出這般模樣幹啥?”
“不是,奴婢就是覺得其實晴雯也挺可憐,她在寶二爺房裡其實並不太招人喜歡,其他人也都覺得她是後來的,加上生得標緻了一些,所以……”
雲裳的話一下子就讓馮紫英明白過來了,這丫頭是覺得和晴雯有些同病相憐了,難怪這兩人能走到一塊兒,不過不太招人喜歡一說就有點兒不能理解了。
“其他人不喜歡沒關係,只要寶玉喜歡她就行了。”馮紫英不在意的道。
“誰說寶二爺喜歡她了?她纔去寶二爺屋裡半年,連裡屋都進不去,名義上是大丫鬟,結果呢,幹得盡是小丫頭的活兒,她壓根兒就不想在寶二爺屋裡,只是府裡邊老太君分派的,她也沒辦法。”
雲裳的話讓馮紫英略感吃驚,《紅樓夢》書裡不是說寶玉最喜歡她麼?
當然,這個最喜歡用詞略微誇張,喜歡也有一定程度,寶玉最喜歡的是他自己,要爲晴雯去抗拒王夫人,或者對抗整個榮府,那當然是不可能的。
準確的說,這寶玉還真的有點兒像一個精緻的利己主義者,能夠準確細緻的判斷出某件事情的利弊得失,讓自己可以遊刃有餘的權衡其中利弊,做出最佳選擇。
嗯,對晴雯如此,好像對林丫頭亦是如此。
當然亦可用沒有血性勇氣,不敢和封建家庭決裂來解釋,見仁見智了。
“你說寶玉不喜歡她?”馮紫英還是有些不敢相信。
“說不上喜歡不喜歡吧,她纔去多久?襲人、麝月這些在寶二爺屋裡呆多久了?能一樣麼?”雲裳遲疑了一下,才咬着嘴脣道:“再說了,聽說她們太太也不喜歡她這樣的,……”
這又觸動到了雲裳的痛處,怎麼這哪家太太都不喜歡這樣的?
可這模樣又不是自己願意長成這樣,生得俊俏了也不能自己去扮醜吧?
馮紫英見雲裳臉上涌起難過的表情,心裡也有些暗自喟嘆,這也怨不得母親,這誰家可能當母親的都得要有這份心思,只能說各自站在不同角度的出發點不一樣了,好在在馮府裡邊,自己還不至於像賈寶玉在賈府那樣沒有話語權。
”少爺,你就可憐可憐晴雯吧,奴婢也不敢懇求爺去賈家,那也不合適,不過爺肯定能想出辦法來幫晴雯度過這個難關,是不是?”雲裳拉着馮紫英的胳膊,輕輕搖了搖,臉上露出祈求的神色。
馮紫英看着這張絲毫不亞於晴雯的俏臉,突然覺得這兩個丫頭模樣雖然有差別,但是那眉宇裡的倔強還真有點兒相似,嗯,讓人不知不覺間,這張俏靨就走進了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