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沒有送來?”永隆帝很難得如此急迫的等待着一回,手指在東書房御案上輕輕地敲擊着。
旁邊的醬色琉璃盂裡兩尾金魚閒適的搖動身體,晃來晃去,往日裡很能吸引他的目光,讓自己休憩一下,但今日卻沒了興趣。
”回陛下,已經安排人去取了,翰林院那邊說因爲印製份數略多,可能要稍稍晚一些,一出來立即就送過來。”內侍輕聲道。
“唔,他們說要今次印多少份了麼?”張慎的面部表情有些細微的變化,下意識的又把那份打碼印號001的《內參》拿了起來。
編號居然是用兩種文字,一種自然是零零壹,另一種居然001,當時讓永隆帝很驚訝,不知道這種符號代表什麼意思。
後來詢問之後才知道這應該是來自天竺和天方那邊的專用於計數的文字,而後永隆帝還專門讓內侍去翰林院找馮紫英問了這個情況,結果帶回來一份手寫的小冊子。
張慎自然對學算術沒太大興趣,他也沒有那麼多精力來學這玩意兒,但是手寫小冊子上的東西還是讓他很感興趣。
在他看來這好像能夠更簡便更輕鬆實現一些相對簡單的計算。
作爲皇帝他同樣需要和一些數字打交道,比如人口、財賦收入、賑災花銷、水利道路耗用、軍費開支,乃至於內庫收入和支出,既需要和往年對比,又要平衡其他各項,所以這種計數方式好像還真的有些用處。
“據說可能會印製一百份左右。”內侍顯然也是提前做過準備的,萬一皇上問起來,卻回答不上,沒準兒下次就沒有你的機會了。
“哦?擴大了一倍?”永隆帝小聲的驚訝了一句。
“不過聽翰林院那邊說可能也不會再擴大多少了,他們的意思是暫時就控制在京中四品官員以上,下一步再來看,但可能還要給一些在京中的士林名儒。”內侍細緻周到的回答終於讓永隆帝對他多看了一眼,“唔,差不多了。”
整個大周朝四品官員自然不少,一百個遠遠不止,但是在京中的卻差不多了,而且一些閒散職務也未必就需要閱讀這些。
至於說所提到了士林名儒那一般都是說那些曾經擔任過四品以上但是暫時在野的士林名宿,比如官應震和王永光這些人。
據說第一份《內參》在官員裡引發了轟動,蕭大亨大發雷霆,砸了不少東西,沈一貫更是誇張,居然就中風了,永隆帝都有些可憐對方,連這點兒風雨都經受不起,難道說大周的首輔脆弱到了這種地步?
那三篇文章永隆帝都反覆閱讀過幾遍,要說新意肯定有,但要說多麼勁爆,還談不上。
唯一可能有些誇張的就是對西北軍情也就是寧夏鎮那邊的混亂的擔心,但永隆帝卻不以爲意。
寧夏鎮、甘肅鎮的糟糕情形不是一年兩年了,甚至寧夏鎮的鎮守總兵就是父皇一手欽點的嘛,據說連馮唐爲了謀那個榆林鎮鎮守總兵都不得不向王子騰低頭。
西北本來就不是安靜之地,但是韃靼人的風光早就過了,他們能給大周帶來麻煩,但是卻還不至於致命,起碼在三邊四鎮那邊不會,但蒙古左翼這邊呢?
想到這裡永隆帝臉色又冷了幾分,有些事情他努力想讓自己不去想,但是卻始終梗在自己心中過不去。
自己是皇帝,怎麼卻還在許多事情上的決斷權不如一個武勳?當然他也知道這些武勳們背後都是父皇。
如果是父皇倒也沒什麼,張慎可以接受,但如果這份權力和資源要交到除了自己之外的別的人手裡,那就是他絕不能接受的了,他希望父皇在這一點上別犯糊塗。
正琢磨着,門外傳來小跑的腳步聲,一個跑得滿頭大汗的小內侍捧着一份東西闖了進來。
“皇上,來了。”
近身內侍結果那捲簿冊,點點頭,“皇上。”
永隆帝接過頭也沒擡就看了起來。
一入手,他就知道厚實了不少,起碼比上一份多了一半以上。
一看目錄,永隆帝就被題目吸引住了。
除開上次的三個欄目外,還新增了《風憲警示》和《域外奇譚》,兩個欄目,而且這兩篇文章一個是匿名所寫,但永隆帝瞟了一眼就知道這應該是都察院御史所寫,而且楊鶴的可能性最大,一個是馮紫英所寫。
這二人都算是目前永隆帝很關注的人物。
丟開前三篇,永隆帝先讀了楊鶴的這篇《兩浙鹽務弊病淺析》
讓永隆帝很感興趣的是楊鶴並沒有寫太多具體的查辦督辦案情,而更多的是從幾名涉案官員涉案前因後果和爲什麼上下發現之後如何同流合污相互掩蓋的監督問題上來寫的,嗯,這是在追根溯源。
這裡邊也夾雜了楊鶴在辦案過程中的一些感悟和建議,這很多都是沒法在正式的朝廷公文和奏章裡邊寫出來的,甚至還包括一些私人性質的探討,還牽扯到了吏部官員選拔和戶部鹽務體制,甚至還包括禮部的官員德政教化,很有意思。
光是這篇文章就花去了永隆帝的半個時辰,反覆讀了兩遍。
這種和奏章公文完全不同類型的文章讀起來很有味道,既沒有奏章上那麼多繁文瑣節,也少了許多公事公辦的客套,又不像一般文章那樣恣意發揮,而是聚焦在這一個事務上,有事說事兒,內容豐富卻又條理清晰,能讓人一下子找到感興趣的東西。
在最後一段甚至還剖析了其中兩名犯事官員的最後心理獨白,文字不多,但是字字驚心動魄,永隆帝覺得這篇文章簡直值得讓大周的知府知州知縣們都好好讀一讀,感受感受。
帶着意猶未盡的心態,永隆帝才翻看到最後一個欄目《域外奇譚》,馮紫英寫的。
永隆帝知道這個傢伙文才一般,但是言之有物,但是看到這篇文章之後才真正感受到什麼叫文理粗淺,但言之有物。
文章很短,都是用一些所見所聞來描述,但是卻能讓很多人怦然心動。
呂宋島上的金礦、銀礦和銅礦,還有香料以及走海而出的大周子民,永隆帝內心是有些複雜,而佛郎機人僅用了數百人就佔領了這樣一個相當於福建甚至南直隸的地方,攫取了無數財富,這更讓永隆帝難以接受,現在連那些走海不歸的大周子民都臣服在這些西夷人腳下,貢獻財賦,這更讓永隆帝有些坐不住。
永隆帝可沒有自己父皇那種什麼不佔之地不徵之邦的心態,自己都面臨着來自北方女真人和韃靼人的進攻而缺錢少糧堅持不住了,如果能夠有一個能提供金銀銅和糧食,還不需要花費太大的機會,他當然願意冒險。
連礦監稅監這等得罪無數人的事情自己都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去做,只要能撈回來銀子去填平北邊九邊的需要,遑論這些?
永隆帝當然知道這篇文章背後有什麼人,馮紫英一介學子,才十五歲,怎麼可能對海外的呂宋如此瞭解,哪怕是道聽途說,自然有人在這裡邊使勁兒。
但這不重要,馮紫英願意寫這樣一篇文章本身就代表了很多,而這也符合自己的胃口,這就足夠了。
對於永隆帝來說,任何能帶來銀子收益的事情,他都樂於一試,甚至能承受一定的風險,因爲他堅信任何風險都沒有來自韃靼人和女真人入侵以及軍隊叛亂的風險更大,就像他現在深刻感受到的一樣,京營和宣大、薊遼這五鎮的軍隊都在父皇控制下,那麼無論自己怎麼都只能忍受。
一個呂宋不能代表什麼,但是馮紫英在最後的結語中總結了一點,如果不敢於去尋找和嘗試新的收益,那麼註定只能困守在現有的這些有限收入上,大周就難以擺脫這種捉襟見肘的局面。
這番話永隆帝覺得道出了自己的心聲,沒有錢糧,就難以支撐起這一切,而現在大周境內好像這一切都已經到了極致,他感覺自己每天晚上的夢中都是銀子和糧食,而沒有銀子和糧食,那九邊之地的軍隊和韃靼人女真人都隨時可以呼嘯而來,無論是哪一樣都是他難以接受的。
相較之下那篇應該是蕭大亨的辯解之語倒也有些價值,而那篇關於西南改土歸流的建議和預警帶給永隆帝更多地還是嘆息,他何嘗不想?他何嘗不知道西南邊一樣有隱患,但是飯得一口一口吃,這些事情哪裡是一下子就能做下來的?
《民生初探》則聚焦在了南直隸幾府的賦稅沉重帶來的問題上,永隆帝是耐着性子看完的,還是那句話,這些都是問題,他都知道,但是沒辦法,難道不再你南直隸這幾府加碼,去陝西、北直加稅?是真的希望再來一場規模更大的叛亂還是民變?
永隆帝冷笑,看了看署名,三甲進士蔡懋德、觀政戶部,不用看都知道應該是江南士人,屁股沒坐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