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石兔的確坐不住了。
着力兔和宰僧如果願意和大周合作,那麼自己呢?
熬了這麼多天,也差不多了,相信大周那邊也該明白,這河套沒有他卜石兔,大周光靠鄂爾多斯人是不行的,着力兔和宰僧或許可以幫忙,但是絕不可能擔當大局,五路把都兒一樣不可以。
“卜石兔臺吉,的確,五路把都兒臺吉不行,着力兔臺吉和宰僧臺吉不行,但素囊臺吉呢?”馮紫英面對着這個仍然保持着倨傲和凌人氣勢的土默特貴酋淡淡地道。
“呵呵,少公子閣下,我承認素囊目前的力量比我強,可是你們有得選麼?”卜石兔冷笑着道:“素囊的胃口恐怕不是你們大周能滿足的吧?而且如果素囊真的把我攆回了西海,擔任了土默特汗和順義王,着力兔和宰僧以及五路把都兒他們都得要臣服在他腳下,到時候,他要什麼,你們就得要給什麼!”
坐在一邊的着力兔和宰僧以及五路把都兒臉色都不好看,但是他們得承認,在河套,除了卜石兔,其他人都無法和素囊抗衡。
如果卜石兔真的一拍屁股跑回西海去了,這河套真的被素囊統一,大周固然不好過,但是他們這些部落恐怕就慘了,要麼被吞併,要麼就只能規規矩矩的聽從素囊的命令,讓你去哪兒就得去哪兒。
“嗯,卜石兔臺吉說得也對,素囊如果統一了河套,我們大周肯定不會允許。”馮紫英平靜地道:“如果卜石兔臺吉扛不起這個擔子,我們只能出下策。”
“下策?”卜石兔狂笑,“你們還有什麼下策?”
“讓插漢進板升。”馮紫英一句話讓卜石兔笑聲陡然中斷,卜石兔又驚又怒又怕又氣,“你們大周瘋了,讓插漢過來?”
插漢就是察哈爾,蒙古左翼三萬戶的首領,一直在東邊的薊鎮、宣府和大同外遊牧,其地位甚至還在蒙古右翼的首領土默特之上,只不過在土默特俺答汗崛起之後,插漢的土來孫汗懼怕俺答汗而主動東移。
但隨着俺答汗一死,土來孫汗之子圖們汗重新崛起,重返薊鎮和宣大一線,威脅右翼三萬戶,察哈爾一直在圖們汗期間襲擾遼東薊鎮甚至大同,圖們汗之子布延徹辰汗也沿襲了圖們汗的攻勢,馮紫英大伯就是在和察哈爾交鋒的呼倫塞一戰中戰死。
不過在布延徹辰汗後期,察哈爾勢力有所下降,一直到前幾年林丹汗繼位,都還保持着較爲平穩的狀態。
整個韃靼,這幾十年裡,基本上就是一個土默特和插漢(察哈爾)的爭鋒過程,而目前察哈爾在東面薊遼宣府佔據統治地位,而土默特現在在大同、山西直至榆林、寧夏和甘肅這一線佔據優勢。
“卜石兔臺吉,對於大周來說,板升地區讓察哈爾或者土默特控制有什麼區別麼?”馮紫英好整以暇地笑着道:“林丹巴圖爾(林丹汗)還是一個小孩子,恐怕讓他來控制板升要比讓素囊臺吉控制好吧?起碼他能聽話一些。”
卜石兔目光如火,盯着眼前這個簡直是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少年郎,良久才從牙縫中迸出話來:“少公子,我記得你的伯父就是和插漢打仗陣亡的吧?你們就不怕養虎爲患?”
“我知道,察哈爾的確也是個麻煩,但是那起碼是十年以後的事情了,但是如果卜石兔閣下真的無能爲力,我們不能眼睜睜的看着素囊在河套和板升這邊獨大吧?”馮紫英說得很輕鬆,語氣卻是格外冷厲:“大周不會允許河套這邊出現一家獨大,素囊臺吉如此,卜石兔臺吉亦是如此,……”
這個話很刺耳,但是無論是韃靼人還是大周都清楚,只不過從未像馮紫英這樣如此公開露骨的挑明開來。
“這就是你們大周的誠意?”卜石兔也是怒氣填胸。
“怎麼,卜石兔臺吉希望聽到我說大週會支持卜石兔臺吉擊敗素囊臺吉,重振右翼三萬戶,一統河套?你會信麼?”馮紫英冷笑着反問。
卜石兔啞口無言。
沒人會信,在座的人都不會信。
都不傻,說些不着調的話誰都會,但是誰會相信?
大周的策略草原諸部一樣心知肚明,那就是不允許一家獨大,俺答汗的獨大已經讓大周吃足了苦頭,所以從扯力克開始,大周便扶持三娘子牽制扯力克。
現在扯力克死了,三娘子病臥不起,素囊臺吉眼見得又有可能演變成另外一個俺答汗的跡象,甚至還把手伸進了寧夏甘肅鎮,這當然讓大周無法忍受了。
“嘿嘿,少公子,那大周希望我們怎麼做?”五路把都兒打破了僵局,笑着道。
“唔,五路把都兒臺吉,我知道以前大周使臣來到草原上都會雲遮霧罩的說一大籮筐話,讓你們雲裡霧裡弄不明白,始終覺得大周是在糊弄你們,但這一次我可以把話挑明。”馮紫英目光在幾個人身上逡巡了一圈。
“大周不會允許河套出現下一個俺答汗,如果卜石兔臺吉做不到遏制素囊臺吉,那麼我們就只能讓林丹巴圖爾(林丹汗)來做這件事情,我承認林丹巴圖爾也是一個威脅,但是我的責任是此次任務,林丹巴圖爾的問題不歸我解決,我只想知道卜石兔臺吉有沒有這個信心和決心?如果有打算怎麼做?”
卜石兔臉頰一陣抽搐,他和其他幾人都還是一次遇上這樣公開挑明的講條件的大周使臣,以往大周來使都是吞吞吐吐不肯明言,讓你自個兒去理解領悟,而且談條件時也是推三阻四,但是眼前這個少年郎卻完全顛覆了在座一干頭人的印象。
“如果林丹巴圖爾變成達延汗那樣呢?”卜石兔忍不住刺了對方一句。
達延汗是察哈爾中興之主,其對察哈爾的意義如同俺答汗對土默特。
“那是我們大周的事情,實在不行不還有建州女真麼?”馮紫英冷冷地道:“我大周坐擁中原之地,想要和大周交好的邊部多了去了,卜石兔臺吉還是多考慮自家吧。”
包括張瑾和馮佐都被馮紫英的大膽話語給震住了,這一位爺還真的什麼都敢說啊,居然敢說讓女真來牽制林丹汗?難道不知道女真是現在大周最大的心腹之患麼?
當然馮紫英這話純粹是虛晃一槍了,到時候恐怕是讓林丹汗牽制建州女真纔對了,只是這等話卻不必對人說了,讓這幫韃靼人明白大周又許多牌可打就行了。
卜石兔被逼到了牆角里,臉上露出掙扎的神色,好一陣後才道:“那大周能給我們什麼,要我們做什麼?”
“卜石兔臺吉,嗯,還有其他三位臺吉也在這裡,我不妨挑明瞭說,應該是你們能爲大周做到什麼程度,那麼大周就能給出不一樣的條件。”這些話馮紫英已經在之前和張瑾、馮佐他們商量過多次了,只能由他說出來才具有說服力和影響力。
“願聞其詳。”卜石兔終於說了一句文縐縐的漢話。
“大周可以支持卜石兔臺吉成爲土默特汗,也可以授予卜石兔臺吉順義王。”馮紫英態度很坦然。
“就這個?”卜石兔冷笑,“那需要我做什麼?”
“如果卜石兔臺吉可以讓五路把都兒臺吉和着力兔臺吉、宰僧臺吉都跟隨你,並在十五日內將你們的轉移到哈拉兀速,並保持這種狀態三個月,那麼大周將在三個月內賜封卜石兔臺吉爲順義王,並承認卜石兔臺吉爲土默特汗。”
三個月?轉移過來?這麼簡單?卜石兔微微色變,而五路把都兒和着力兔、宰僧都是臉色一變。
“少公子的意思是隻需要我們把我們的部衆轉移到這一帶即可?”着力兔忍不住搶先問道:“那我們轉移過來幹什麼?卜石兔臺吉可以得到大周承認爲土默特汗,獲得順義王稱號,那我們呢?誰來供應我們的糧食草料和花費?”
“着力兔臺吉莫急,你和宰僧臺吉的事情可以下一步來說,我們先說卜石兔臺吉的事情。”馮紫英擺擺手。
卜石兔狐疑的看着馮紫英,良久才緩緩道:“少公子,如果不知道少公子就是馮將軍嫡子,我真的要懷疑大周派您來究竟意欲何爲了。”
“是麼?是不相信我說的,還是覺得我誇口了?”馮紫英語氣越發淡定,“那我還可以再透露一些情況給卜石兔臺吉,卜石兔臺吉應該知道我們漢人講求讀書,讀書最講求尊師重道,我有幾位師長,一位是當下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嗯,做個比較,當下大周朝廷出征平叛副帥也算是他的部下,……”
幾個人都是神情微動,雖然漢人的各種官職相當繁複,但是作爲一個出征副帥的上司是這一位的老師,那麼的確能說明一些問題。
“我還有一位老師是當今吏部左侍郎,而當今吏部尚書是由大周內閣閣老兼任,如無意外,我的老師未來一兩年也會入閣擔任閣老,……”
這一次連卜石兔和五路把都兒以及着力兔和宰僧都爲之色變了。
大周權力頂端除了皇帝,便是內閣幾位閣老,便是這些草原上的部落貴人們也都是知曉的,大周朝廷六部一樣可以對應到草原上,比如禮部對應是祭祀事務,比如兵部便是掌軍大將,那都是臺吉的心腹,甚至就是臺吉本人,比如吏部和戶部合起來就應該是負責分配下邊小部落帳數人數和誰來擔任首領的角色,這其實還是由臺吉承擔了。
“另外,我受此次平叛主帥之託,主帥便是我朝兵部右侍郎兼三邊總督柴大人,……”
馮紫英又再度將柴恪的身份做了一個介紹,讓卜石兔幾人終於明白這其中的含義。
“我剛纔提的要求,不是異想天開,更不會讓諸位在這裡白閒着,卜石兔臺吉不會以爲你們這麼集結,素囊臺吉會毫無感覺吧?”馮紫英淡淡地道。
卜石兔終於明白了,如果自己將自己的人馬和五路把都兒以及着力兔、宰僧的部衆召集過來,素囊肯定會認爲這是受了大周的收買要和他爭奪汗位了。
那下一步會演變成什麼樣?卜石兔臉色陰沉了下來,也許一場戰爭就要爆發。
“這是第一步。”馮紫英似乎卻半點沒有覺察到卜石兔臉色變化,“第二步,如果卜石兔臺吉可以在兩到三個月之內將在西海的部衆帶回河套,那麼大周可以在茶葉、鹽巴和布匹上予以一定數量的支持,具體數量可以下來商量,……”
這個條件不能讓卜石兔動心,但是卻能讓五路把都兒和着力兔、宰僧怦然心動。
幾個人的目光都匯聚在了卜石兔身上。
卜石兔臉色越發難看,但是卻還是忍住了怒意:“還有麼?”
“當然還有,第三步,如果卜石兔臺吉以及其他諸位臺吉,能夠將你們的兵馬集中起來,向外部宣佈,準備整頓軍隊前往西海討伐火落赤或者佔領莽剌川,並進行一兩場演練,那麼大周可以在平叛完成之後,與順義王兼土默特汗在寧夏、榆林再開互市,並商議互市數量品種,……”
整個三步,看起來層層遞進,一份比一份優厚,關鍵在於根本不需要幹什麼就是讓着力兔和宰僧二人把部衆帶過來,三個月而已,能有多大影響?既不需要打仗,也不需要挑釁,對卜石兔和五路把都兒來說,甚至什麼都可以不作,就是做做樣子而已。
這簡直是天大的好事,何樂而不爲?
當然你要說一點兒動作都沒有,那也要看,要看素囊怎麼來看了。
卜石兔臉色陰晴不定。
“對了,我最後再說一句,如果卜石兔臺吉壓根兒就沒有想過要和素囊臺吉爭這個汗位和順義王之位,那麼我先前說的那一切就當我沒說,而如果卜石兔臺吉有這份心,那麼你還在等什麼呢?難道等着天上掉餡餅兒,等着素囊臺吉主動把汗位和順義王之位拱手送給您?”
馮紫英冷冷的站起身來,轉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