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數學的新教師結業活動也在週五舉行,只是比初中英語晚了一週,當天的流程和蘇世橫所經歷的大同小異,早上八點開始,下午六點結束。朱笑沒有申請上課,他只需要和教研員一起聽課,一起評課,不過評課時,他全程沒說一句話,只聽教研員發言,聽其他新教師發言,自己就點點頭,表示在認真聽,沒有走神,一來是他性格不愛表現自己,二來是他覺得自己是三流大學畢業的,沒有實力和資格指點別人。實際上,朱笑當天什麼也沒幹,就當了迴向導,帶了帶路,對他來說,這原本是輕鬆的一天,然而嚴主任對他不上公開課表示不滿,以及他在食堂遭受的冷遇,嚴重壞了他的心情。
朱笑把教研員一行人送出校門後,馬上就給蘇世橫打了電話,約好了一起吃晚飯。他們幾乎每週五晚上都會聚餐,慶祝週末的來臨,這一次就更值得慶祝了,結業課活動一過,新教師培訓就徹底結束了,不出意外的話,他們以後都能夠擁有完整的週末,再也不會睡不成懶覺、去市一中的會議廳聽一整天枯燥無味的講座了。除了慶祝週末來臨和培訓結束,朱笑更想和蘇世橫聊聊天,今天他又碰上了糟心事,需要一個人來改善他的心情,在這個學校,他只有蘇世橫、餘梅、楊立三個朋友,而餘梅和楊立都有自己的家庭,下班後很少在鎮上逗留,所以能夠無話不談且隨叫隨到的朋友,他只有蘇世橫這麼一個。
飯桌上,朱笑把當天的經歷告訴給了蘇世橫,想起這三個多月的遭遇,他不禁苦笑道:“我來這個學校之前,是真的很想去愛它的,畢竟是自己選擇的第一份工作,可是這一週一週,一個月一個月過來,我發現自己對它越來越討厭了。”壓死駱駝需要無數根稻草,但勾起怨恨只需要一件小事。
蘇世橫會心一笑,“誰不是呢。從一開始我們就被忽悠慘了,說好了讓去高中,開學了又讓去初中;找個師傅,三個月就聽了我三次課,穆校倒是常來指導,但他翻來覆去都是那些廢話,學校一點都不關心我的成長;還說什麼年輕人得多幹事,多積累經驗,向勞模看齊,恨不得二十四小時都紮根在學校;安排我做事情,也從不徵求我的意見……真的,太多令人失望的事了,你有這想法一點都不奇怪。”
朱笑笑了笑,閉上眼喝了一口白酒,然後睜開眼說,“唉,你還算幸運的,沒當班主任。你是不知道,當個班主任,常常要受到領導、家長、學生三個方向的折磨。”
“我能想象。”蘇世橫也端起酒杯,抿了一口。
“你真能想象?”
“那你給我舉個例子,我來分擔一下你受的折磨。”
“唉,說起來可就難受咯。”朱笑從褲袋裡摸出一盒煙,抽了一支遞給蘇世橫,問道:“你來一支不?”
蘇世橫擺了擺手,“我就算了,吸菸有害健康,你也少抽點。”
“嗯,我抽得不多,心情不好的時候才抽兩支。”
“那你邊抽邊說吧。”
朱笑點燃了煙,深深吸了一口,說:“你知道我班上那個問題學生吧?”
“關久立嗎?知道,經常聽你和章老師說起他,他怕是全年級都知名了吧。”
“是啊,就是他。你知道前兩天他幹了什麼事嗎?”
“什麼事?”
“前天晚上晚三,那傢伙突然跑來辦公室,低下頭,讓我看他頭上有什麼東西。我一看,他頭上竟然扎着一顆圖釘,就是告示欄上用來固定紙張的那種圖釘,把我嚇了一跳。我問他是怎麼回事,他不說話,我問他痛不痛,他說不痛,我湊近了一點,撥開他的頭髮看了看,還好釘子只是扎破了頭皮,應該不會有事,我鬆了口氣,小心翼翼地把釘子取了下來,他頭上也沒有出血。平時他就沒少幹傻事,我想很可能又是他自己在作賤自己,我就問他是不是誰欺負他,給他釘上去的,他說不是,我知道我猜對了,但我沒有戳穿他,給他留了面子。以防萬一,我還是帶他去了醫院,醫生檢查了傷口也說沒什麼事,醫生問他釘子是怎麼到頭上的,這下他又老實了,笑了笑說是自己釘着玩,不小心釘上去的。呵呵,不小心,誰能不小心把釘子釘到自己頭上嗎?你說他是不是有毛病?”
蘇世橫既感到驚奇又覺得可笑,“他自己釘上去的?真是人才。”
“那可不,他家長更厲害。從醫院回來,我給他爸打電話,讓他爸來學校一趟,教育教育自己的孩子,結果他爸說自己在上夜班,請不到假,讓我找孩子他媽。我又給他媽打電話,他媽說自己在出差,不在成都,有事找孩子他爸,我說他爸上夜班來不了,他媽就說麻煩我多費心,好好管教他,任打任罵。”
“啊,當父母的怎麼這麼沒責任心啊?那可是自己的孩子。”
“是啊,我也是這麼對他爸媽說的,但他們就請我多理解。唉,多理解,我理解他們,誰來理解我啊?”
蘇世橫靈光一現,“噢,他爸媽是離婚了嗎?”
朱笑嘴角輕揚,“不愧是高材生,一下子就看穿了。對,關久立五歲的時候他爸媽就離了,關久立跟他爸生活,他爸經常上夜班,很少陪他,他媽一年能來看他幾回。”
“難怪。唉,這孩子也是可憐,我能理解他爲什麼拿圖釘扎腦袋了。”
“缺愛吧。”
“對,缺愛,他想引起你的關注。”
“嗐,引起關注又如何,班上四五十個孩子,每個都要我關注,我哪關注得過來啊。”
“是啊,離異家庭的孩子太容易出問題了,嚴重的就像關久立這樣,會自殘。還不止離異家庭,現在的孩子好像都容易出問題,上週那件事你知道吧,1班的程一博拿小刀刮自己手臂,他擼起袖子給我看,手臂上全是血印,把我嚇了一跳,我趕緊告訴給了謝老師,結果謝老師一查,發現班上好些人手臂上都有血印,包括王曦,她成績還很好,班上前幾名。”
“程一博和王曦的爸媽也離婚了嗎?”
“那倒沒有,只是程一博他爸媽在外地上班,也很少陪他。王曦呢,問她爲什麼拿刀刮手臂,她說看到同學們在刮,自己好奇。”
朱笑笑道:“好奇心害死人吶,他們這個年紀還分不清好壞,什麼都想學一學、試一試。程一博應該和關久立差不多,也是缺愛,纔會刮手臂來引起你的注意。”
蘇世橫點點頭,“是啊,他們就知道引起老師注意,不知道那些自殘行爲會讓老師受多少驚嚇。還好及時發現了噢,要是他們真在學校裡出了事,誰能擔得起責任啊?唉,謝老師真是不容易,我記得那天晚上她叫來了好多家長,在辦公室聊了好久。”
“沒法,誰讓她和我一樣是班主任呢,班上學生出事,我們是第一責任人。”
“領導們得提供點支持啊,你們只是打工的,不該揹負太多壓力。”
朱笑呵呵一笑,“他們提供支持?不添亂就算好的。”
蘇世橫笑道:“怎麼?你又被秀了?”
“是啊。昨天晚上,關久立又玩起了圖釘,這次他不僅往自己頭上紮了一顆,還漏了一顆在椅子上,同學去找他玩,坐他的椅子,把屁股紮了,兩人一起到辦公室來,讓我帶他們去醫務室。老嚴和老匡正好在視察教學工作,看到學生出了事,就盤問我‘教室裡怎麼會有圖釘呢’,還教育我‘你當班主任的要仔細排除安全隱患’,本來兩個學生就讓我頭大,他們不知道處理問題,還指責我,我頓時就冒火了,每個教室都有圖釘來固定班規和作息表,他們不知道嗎?還排除安全隱患,照他們的意思,桌子椅子能用來打人,也是安全隱患,需不需要排除啊?他們只會找茬,說你這裡不對,那裡不對。我也沒跟他們客氣,直接臉一黑,手一擺,說‘先不說這些,我帶他們去醫務室。’然後我就帶兩個學生走了。”
“剛猛啊,我欣賞你。”
“不剛猛點,他們就覺得你好欺負。”
“你真是經歷多了,成長了啊,越來越不把領導當回事了。”
“是啊,他們有好多謎之操作,你都理解不了。”
“說來聽聽。”
朱笑又點燃了一支菸,娓娓說道:“上週五,就是你去興鎮上合格課那天,上午德育處在班主任工作羣裡發通知,讓我們帶學生去操場,聽心理健康講座,我們服從了安排,把學生帶了過去,誰知道過了一陣,教務處又在教學工作羣裡問我們學生去哪了,說教師去上課發現沒有學生,我們就說了德育處的安排,教務處卻問我們怎麼不通知他們。我真是笑了,我們只是班主任,上頭怎麼說我們就怎麼做唄,結果他們兩個部門沒有溝通好,反而怪起我們了。你說說,我們是不是兩頭受氣?”
蘇世橫也忍不住笑,“他們也是厲害,開行政會難道沒有說這事嗎?還是德育處臨時安排的心理講座?”
“不知道嘛,反正他們就愛瞎搞,然後我們受罪。”
“哼,誰讓我們是一線,是底層呢,受罪也只能忍着。”
“唉,我實在不想當班主任了,什麼雞毛蒜皮的事都要找我,弄得我神經衰弱了都。”
“還是那句話,他們不會輕易放過你的。”
“是啊,連餘姐姐都逃不過,何況我呢。她來這裡工作就是爲了照顧孩子,結果呢,經常硬剛到深夜纔回家。”
“我都聽她抱怨過好多次了,晚上回家,孩子睡了,早上離開,孩子沒醒,‘完美’地相互錯過。她現在就盼着週五下午能提前放學,趕到孩子學校接孩子放學,真挺難受。”
朱笑忽然笑了,“我想起學校後門有一句標語:‘高高興興上班,平平安安回家。’你覺得你上班高興嗎?”
蘇世橫笑道:“我覺得標語應該改一改,改成‘平平安安上班,高高興興回家’。”
朱笑右手還夾着煙,便用左手端起酒杯,向蘇世橫伸過來,“改得好啊,上班只求平安,回家才最高興。來,喝一個。”
蘇世橫也端起了杯子,和朱笑的碰出了清脆響聲,“走一個。”
“唉,真的很想愛這份工作,愛這個單位,但實在愛不起來。”
“是,我也愛不起來,我感覺自己已經進入職業倦怠期了,呵呵,參加工作才三個多月,就進入了倦怠期,我是不是太脆弱了?一點考驗都經不起。剛開始我也充滿激情的啊,怎麼現在覺得工作只是掙錢的手段,沒必要太認真呢?”
“我和你一樣啊。他們都說要過幾年纔會進入職業倦怠期,而我們三個多月就進入了,也是奇葩。”
“那朱總覺得是什麼原因造成的呢?”
朱笑一本正經道:“那必然不是我宜中的問題噻。”
蘇世橫哈哈大笑,“確實,是我們自己的問題,畢竟其他新人都成長的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