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在任何一個朝代,都是最重要的物資之一。
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管仲爲什麼牛逼?
因爲他最早提出了“官山海”。
到了漢武帝,又搞了鹽鐵專賣。
說白了,就兩字:搞錢!
特別是在這個時代,鐵就是錢!
不過想要在大漢開挖鐵礦,還有一道坎,那就是要先從朝廷手裡拿到許可證。
而想要從朝廷手裡拿到許可證,最快捷的辦法莫過於……
許勳仰頭看向兄長,一骨碌爬起來,湊上去,悄聲問道:
“兄長,這個,這個事情,四嫂她知道麼?”
馮君侯斜眼看了他一眼,問道:
“什麼四嫂?誰是四嫂?”
“就是,就是張四嫂啊!”許勳比比劃劃,又指了指南邊。
馮君侯繼續斜眼:“你覺得我應當讓她知道不?”
臭不要臉的!
剛纔話裡話外,是不是想說張小四從中作梗,蠱惑會首讓興漢會掏錢?
現在終於想起人家是你的四嫂了?
許勳絲毫沒有羞愧之意,甚至還理直氣壯地表示:
四嫂連孩子都給你生下來了,你還不想承認?難不成想做那薄倖之人?
你不想認,你得問問會裡的兄弟們答不答應?
只是四嫂知道了,那皇家不就知道了?
皇家知道了,那就相當於朝廷知道了。
許勳又開始糾結起來。
馮君侯看着他這副沒出息的模樣,這才悠悠地說道:
“放心好了,我已經和你們的四嫂談好了,讓她向宮裡給興漢會爭取三五個冶鐵工坊的名額。”
“要麼在九原,要麼在平城,看在興漢會這麼多年爲國立功的份上,大概是沒有什麼問題的。”
許勳聞言,頓時大吃一驚:
“三五個?!”
他本以爲能有一兩個就不錯了,沒想到兄長的胃口比自己想像得要大得多。
“那可是邊地,又不是在關中。”馮君侯哼哼兩聲,“朝廷巴不得興漢會往那邊多投點錢糧。”
在關中這種核心地帶,連多圈點地都不行。
但在邊地,特別是漢胡雜居的地方,那就完全是兩碼事。
從春秋戰國一直到現在,不管哪朝哪代,各種各樣的移民實邊就沒有停止過。
“大送”以前的華夏,一直有着極爲強烈的拓土開疆意識。
更別提大漢這種大一統王朝。
光是漢武帝,就不知往邊郡塞了多少萬人。
當然,換成以前,想要在那邊建立什麼冶鐵工坊,那是根本不可能。
畢竟靠近胡地,漢胡雜居,真要在邊地冶鐵,鐵器就很容易流入胡人手裡。
前漢的時候,朝廷連平日裡出塞的馬的身高尺寸,都有着苛刻的要求,更別說是鐵器。
但現在又大不一樣了。
胡人?
什麼胡人?
那不是勞力嗎?
聽說朝廷已經有人上奏說興漢會違背丞相的政策。
說好的漢胡一體,興漢會卻年年都在做買賣勞力這種黑心生意……
幸好天子英明,沒聽那些迂腐之言。
不然你以爲皇家在南中的甘蔗園,隴右的養馬場,涼州的工坊,都是憑空把東西生產出來的?
自從馮鬼王拿羊毛織出毛料以來,大漢對牧場的渴望就越發強烈。
九原和平城那麼好的牧場,大漢是不可能放棄的沒有牧場,哪來的戰馬?
哪來的……毛料?
不但不能放棄,而且還要加強管理,所以實邊屯墾勢在必行。
就算是在大一統時期,從關中往九原運送物資,都是沉重的負擔。
更別說現在天下還沒有統一。
所以想讓馬兒跑得快,不但要喂草料,還要喂精糧。
既然想讓興漢會下大力氣屯墾邊地,朝廷給不了什麼物資,總能給點優惠政策吧?
不說像前漢那樣,國家補貼幾年糧食什麼的。
就算是要我們自己動手,自力更生,好歹也得給幾個冶鐵工坊的名額。
這些工坊冶煉出來的鐵器,就可以用來打造農具。
八牛犁這種大鐵疙瘩,那可不是一般人所能用得起的。
但用在邊境這種廣闊天地,最是合適。
只要用上了八牛犁,用不了幾年,邊地就可以豐衣足食,甚至還可以爲駐軍提供糧草。
一舉數得,豈不妙哉?
雖然許勳已經提前知道了那邊有鐵礦,但聽到馮君侯這番話,仍是一愣一愣的。
這個話……聽起來很有道理啊!
要是換了我,我也巴不得興漢會能在邊地大幹一場。
反正只要許了幾個工坊名額而已,不但能讓邊境安寧,而且還能獲得廣闊的牧場,同時還能減輕中央對邊軍的供應負擔。
這等好事,傻子纔不幹。
九原都督府的都督定下了霍弋,幷州刺史定下了鄧芝。
一個是皇宮裡出來的人,一個是跟隨先帝的兩朝老臣,皆是忠誠可靠之輩。
有他們在,這兩地也不會出什麼大問題。
許勳想通了這一點,心悅誠服地說道:
“兄長,果真是巧……咳咳,果然是看得透徹,切中要害,佈局長遠,深謀遠慮。”
正如兄長所說的,興漢會這麼多年來,爲大漢立下了多少汗馬功勞?
再加上此次開拓邊地,也算是爲國分憂。
這番言論上奏朝廷以後,再加上張四嫂那邊給宮裡說說情。
除非朝廷是想自廢武功,故意針對興漢會,否則的話,基本都會同意興漢會的這點要求。
不過許勳心裡仍有一個疑惑:
“我們的冶鐵工坊只是用來打造農具的話,朝廷會相信麼?”
馮君侯呵呵一笑:“主要是打造農具,但肯定還會打造一些別的東西,朝廷也知道,沒必要弄得疑神疑鬼。”
後世有一句話:世家第三鋼鐵產量所在地,叫唐山其中不包括它所瞞報的產量。
就漢代這羣土鱉,就算是派人進來查帳目,馮君侯都有把握讓他們查不出哪裡有問題。
知道天下最精於算學的學生出自哪裡?
知道他們的山長是誰?
“還打造別的?”
許勳聽到這個話,就更加疑惑了。
兄長究竟給漢中那邊說了什麼?
爲什麼朝廷會給興漢會在邊地擁有這麼大的權利?
“打造農具,維修農具,給當地百姓牧民打造煤爐,軍中制式兵器我們肯定不能打造的,但造點箭簇還是可以的。”
大漢民間不禁弓箭,自然也就不禁箭羽。
以興漢會的關係,給當地駐軍打造箭羽,只要想找門路,那肯定能找到。
畢竟朝廷在關中打造再加運往邊地,成本肯定要比當地打造高得多。
如果興漢會的工坊,能把成本降到比朝廷的還要低,那這門生意就算是穩了。
零件外包,又不是什麼新鮮事情。
就算是後世,也沒有說一切都由國企央企承擔的道理。
“這些事情,這些東西,哪一樣不要用到鐵?朝廷就算再多的錢,也斷沒有浪費在這些零碎東西上的道理。”
好歹也是大佬級別的人物了,這點事情又不影響邊軍的大局,馮君侯認爲自己還是有能力把這個決議推動下去的。
再說了,真當朝廷現在有花不完的錢?
在興復漢室的關鍵時刻,既然不想放棄邊地,但又不想多花錢。
還是那句話,朝廷沒有足夠的物資對邊地的屯墾進行支持,那優惠政策總得給吧?
不然誰給你白乾活?
讓地方給邊軍提供一部分箭羽,那也算是省下不少錢了。
這個工作,願意在邊地屯墾的興漢會自然就是最好的選擇。
如果連興漢會都信不過,那還能信得過誰?
難道相信那些世家大族?
親兒子和野種,朝廷還不知道選哪個?
再說了,邊地那麼亂,就是拿鐵來打造點兵器,那也是很正常的事。
只要不是打造違禁兵器就行。
總不能說內地不禁兵器,反而要禁邊地的吧?
那不是讓邊地百姓任人宰割嗎?
這從來就不是尚武之風猶存的大漢會做的事情。
許勳還沒有資格參與大漢國策的制定。
他原來還擔心怎麼從朝廷手裡拿到冶鐵許可。
現在從馮君侯嘴裡聽到有可能成爲朝議的話,這才恍然過來。
同時在心裡暗道一聲慚愧。
兄長已經站在大漢國策的高度上考慮問題,而自己,卻仍不過是想着如何鑽營,慚愧慚愧!
有了兄長的這番話,許勳不由地信心大漲:
“兄長,那我們下一步應當怎麼做?要不要先通知大夥?”
馮君侯笑了笑,又躺回椅子中,緩緩地說道:
“不急,這個事情,你先不要往外說,我要等二郎的消息。”
馮君侯嘴裡的二郎,自然就是他最忠實的小弟趙二郎。
同時他也是興漢會的第二把交椅,這個“二”字,此人可謂拿捏得死死的。
“趙二郎?他不是在漢中……”
趙老將軍半年前就已經去世了,這個時候,趙二郎還沒有回關中,說明他極有可能是在守孝。
“國難當前,趙老將軍一心爲國,又怎麼可能讓人守孝太久?”
馮君侯先是唏噓了一聲,然後說道:
“二郎一個月前派人送了信過來,說是準備回軍中,但我讓先去一趟涼州。”
“涼州?”
“對,涼州。”
馮君侯點了點頭:
“去年我們領軍在前方與魏賊大戰,有人在涼州搞出一些事情。”
聽着馮君侯平靜的語氣,許勳心裡突然莫名跳快了半拍。
馮君侯嘆了一口氣:
“這一仗打得太久了,而且你和宏朗(即劉良)也跟着離開,涼州那邊,會裡沒有足夠份量的人物主事。”
“所以下邊的人,做出一些出格的事。”
許勳嚥了一口口水。
兄長現在留在關中離不開,趙二郎作爲會裡的二號人物,親自前往涼州處理這個事情。
可想而知,所謂的“一些出格的事”,絕不簡單。
許勳沒有多問,點了點頭:
“小弟明白了,一切都聽兄長的安排。”
他頓了一頓,又問道:
“小弟不日將要押送物資前往九原,不知兄長可有什麼吩咐?”
“吩咐算不上,鐵礦和冶鐵工坊這個事情,我提前跟你說,就是讓你回去做一些準備。”
馮君侯坐直了身子,臉上恢復了笑容:
“回到九原後,待霍紹先(即霍弋)前往九原任職,莫要爲難人家,該交接的就交接。”
“當然,他可能也會讓你們在都督府中任職,長史或者都督府護軍估計是跑不掉的。”
“到時候你們看看自己的意願,想留下的就留下。想回關中的,那就回來也行。”
許勳一聽,大喜道:
“時當大丈夫建功立業之時,回關中何益?”
以前雖是涼州軍的參謀,但涼州軍的參謀何其多?
現在成爲長史或者都督府護軍,那就算是正式踏入了大漢地方長官之列。
以後再調到他處,已經是有資格爭一爭郡守之位了。
若是朝中有人,那太守基本就穩了。
朝中的人麼……
許勳看向馮君侯,嘴角快要咧到耳邊:
就憑兄長一個平尚書事的權利,朝中有幾個能比他大的?
如果不是調去地方而是調回朝中,就算是不能進入大殿朝議。
但至少也可以站在迴廊上,而不是站在外頭風吹日曬的。
馮君侯打了一個哈欠。
許勳會意:
“兄長你且先休息,小弟告退。”
看到馮君侯點頭,許勳這才歡天喜地退了出去。
相比於許勳的喜出望外,遠在涼州趙廣卻是陰沉着個臉。
他臉上本有幾道傷疤,雖然平日裡不影響他的俊美容顏,反而給他平添了幾分陽剛之氣。
但當他的臉色陰沉的時候,這幾道傷疤似乎也跟着猙獰起來。
“郎君,郎君饒命!小人是一時豬油蒙了心,所以這才答應他們的,真不是有意的……”
跪在下邊的人是一個臉上同樣有傷疤的漢子。
不過這個漢子的傷疤卻是深得多,翻起的新肉與舊肉開成了鮮明對比,顯得有些恐怖。
此時這個看上去鐵打般的漢子,卻是淚涕直流,一臉的悔恨。
他的身後,還有好些個人,有人已經癱軟在地,身子如抖糠。
這些人的兩旁,是仗刀而立的兩列退伍老卒。
涼州興漢會分部的中高層,基本都在場。
趙二郎死死地盯着下邊的漢子,好久之後,這才說道:
“兄長以前就曾對我說過,我們當中的有些人,他們可能不懼賊人精鐵所制的刀箭,但卻有可能擋不住裹着糖衣的刀箭。”
“我原本是一直想不明白這個話是什麼意思,但現在看到你們這副模樣,我總算是明白了兄長的良苦用心。”
“尤隊長,當年蕭關一戰,你爲了掩護同袍退回,身中七箭,七箭全在胸前,沒有一支是在背後,而你卻從未退後半步。”
“你臉上這一刀,我記得很清楚,就是被賊人拿戟捅了個對穿。”
說到這裡,趙廣站了起來,恨恨地一腳過去,直接就把他踢了個滾地葫蘆:
“念在你昔日之功,會裡特意給你安排了一個肥缺位置,你一年就拿別人十年都未必能拿到的紅利。”
“入你阿母的,你家裡是缺了吃的還是缺了穿的?”
趙廣越說越激動,“缺了你直說啊,會裡讓哪個兄弟有流血又流淚的?”
“這才幾年?才幾年!你就變成這副樣子!”
“你知道你們這一回,讓兄長多難做嗎?知道因爲此事,朝廷對會裡產生多少想法嗎?”
尤隊長蜷縮在地上,也不知是疼的還是不敢動彈。
只是流着淚,嘴裡喃喃地重複着:
“我對不起君侯,對不起大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