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日安之入職滿兩個月,關旗陸吩咐許冠清拿來轉正表,提筆寫下“工作表現佳”,將安之的級別從助理調整爲市場專員,薪水上浮百分之三十。
許冠清從總經理室出來後,叫嚷,“聶珠快來,我們讓安之請客!”
安之一怔,笑了起來,“冠清你這麼厲害,竟然知道我買彩票中了?”
聶珠興奮走近,“安之你真的中了?!幾等獎?多少錢?!”
“當然是一等,五百萬呢!”安之頓住,俏顏一垮,“可惜——是做夢中的。”
許冠清哈哈大笑,聶珠懊惱地捶了安之一拳,“你耍我啊!”
安之呼痛,抱着手臂避離某隻母虎爪,“哪有啦,我是做夢都想中彩票嘛!”
“你還說!看我不K爆你!”
正鬧成一團,安之的分機響起,她向兩女揮了揮手,跑過去接起。
“請問是葉安之嗎?”
聽筒裡傳來的陌生女聲讓安之不明所以,“我是,請問哪位?”
“我是集團人事部的Lily,是這樣的,飛程光訊臨時要招待幾位從香港轉道而來的法國客人,因爲事出突然他們沒有安排翻譯,我們在集團的人才庫裡搜索合適人選時搜到了你,發現你的第二外語法語的程度是熟練,你能不能到四十六樓的光訊公司支援一下?客人十五分鐘後到。”
安之在十秒鐘內接受了這個意外,“沒問題,我現在就下去嗎?”
“是的,我已經把你的簡歷發給了司總,你直接去他的辦公室見他。”
“好,麻煩你給關總也寫封E-mail說明一下。”
“當然。”
放下電話後,安之想了想,還是走過去敲開關旗陸的門,把事情扼要複述一遍。
關旗陸輕輕皺了皺眉,卻沒說什麼,只是笑笑道,“去吧。”
在她離開後,他拿起電話撥給司寇,“你搞什麼名堂?”
象這種客人不可能不事先預約,就算他們的行程確是臨時起意,雙方應也能用通行的英語溝通,何必找人在旁翻譯那麼隔膜?
就聽司寇輕笑出聲,“你這麼緊張幹嗎?我又不是要吃了她。”
“司寇。”關旗陸嗓音一冷。
司寇笑意愈濃,“親愛的旗陸哥哥,我不是訪姨,你別指望給我排頭吃。對了,那天我也在餐館,剛出包廂就看見你與新歡舊愛齊聚一堂,哥哥,我說實在的,你當衆吃小美眉豆腐時的濃情蜜意,遠遠比不上小美眉的我見猶憐更動人心。”
這齣戲一個真情一個假意,卻是配合妙極,演得恰到好處。
司寇嘴間極盡揶揄,目光卻始終落在手提屏幕上,一秒未移。
那是葉安之的簡歷,父,葉榮中,遠洋運輸公司大副;母,彭皆莉,家庭主婦。
記憶深處的某段影像劈入他的腦海,背景是他小時就讀的幼兒園,那年他四歲,那個女人來看望他,他好奇地摸了摸她拱起的肚子,“是和我一樣的寶寶嗎?”
“是。”她笑着捏捏他的小臉。
“那他叫什麼名字?”
“既來之,則安之……就叫安之吧。”
葉安之,原來,她真的給女兒起了這個名字。
電話另一頭,關旗陸忽然微微笑了,“寇弟,我也說實在的,這個小師妹很對我胃口,我不打算把她牽扯進來,誠心建議你也別那麼做,不然,我遇佛殺佛。”
那隱藏在笑言下的一絲森寒,令司寇臉上的玩世不恭迅速褪去。
他正起容色,“旗陸,葉安之不行,你別搞她。”
司寇語氣中的急切令關旗陸心生忌意,“你什麼意思?”
“你別問,總之她不行。”司寇的態度亦十分強硬,“你想做什麼你我都心知肚明,我對你的計劃怎麼走完全沒興趣,但是有一點,別碰葉安之。”
關旗陸象是十分驚訝,“請問司總,你和我的小師妹何時熟到了可以充任她護花使者的程度?還有,碰不碰她那好象是我的私事?不勞寇少掛心,你只要記住——少給我多管閒事。”說完直接掛了電話。
被噎到的司寇只得悻悻然放下話筒。
梆梆梆,敲門聲響。
“進來。”
安之推門進去。
司寇擡首見着她,定睛看了好一會,目光極其複雜,帶點審視,帶點困惑,還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什麼意思。
安之被瞧得一頭霧水,然她內心坦蕩蕩,所以也只是忍不住微笑。
“司總,你這裡有沒有鏡子?”
“鏡子?沒有。”他又不是女人,辦公室裡怎麼會有鏡子,“你要那東西幹嗎?”
“想看看自己今天是不是長得貌美如花。”
司寇笑出聲來,真個伶牙俐齒,“你怎麼會學法語?”不料他突出此問,安之一時不知如何應答,而這細微躊躇即時讓司寇明白,定然不會只是出於愛好那麼簡單,他倏然想起,“你們關總也會法語?”
安之鎮靜下來,面容依然禮貌帶笑,微挑的眸光似在說是嗎?嘴裡卻不答話。
那一年,關旗陸偕她遊故宮,從後門出去時遇見幾位外國遊客,她在旁看着他以流利法語爲國際友人指路,神態悠閒自若,咬字柔悅動聽,在那一瞬間,她迷上了這種語言。
“上次說打球一直沒機會,你什麼時候有空?”司寇問。
安之不答反道,“我還以爲司總找我下來是爲了翻譯。”
梆梆聲響,門頁被推開,“司寇。”
安之轉頭看去,進來的是一位看上去氣度不凡的中年人,黑髮中摻雜着幾許銀絲,穿着十分正式,鐵灰色水紋襯衣外敞着面料薄軟而堅挺的西裝外套,體魄高大,目光炯炯。
見到兒子辦公室裡站着一道陌生的亭亭身影,司淙不禁多看了安之一眼。
還沒有誰來得及說話,虛掩的門扇又被推開,關旗陸溫和帶笑的面容出現在三人面前,眸光在現場一掠而過,他微翹脣角,“姑丈也在?司寇,你的客人還沒到嗎?我來看看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地方。”含笑眼波轉而停在安之微顯侷促的臉上,柔聲爲她解圍,“安之,冠清說塞曼提給你傳真了一份協議。”
“是,我這就上去。”安之忙道,朝司淙微微垂首鞠躬,“董事長,司總,我先出去了。”說完匆匆退出房外。
掩上門時不覺自嘲地笑笑,如此場合,實在讓她這等小角色太不自在,原來——自己根本出不得場面——所以說此生一早註定是升斗小民,又何必渴望不切實際的改變,幻想成爲什麼王子公主。
她長長嘆息,還是等下班回去,乖乖地爬那七層樓梯。
司寇一直目送安之走出房外才收回視線,笑嘿嘿地瞥向關旗陸,“老大你還真閒。”
關旗陸連消帶打,“誰讓是老弟你有事,我不閒也得閒。”
一旁司淙不動聲色地將整個過程收入眼內,這算什麼?兄弟鬩牆嗎?他若無其事地出聲,“旗陸,她就是葉安之?”
關旗陸輕笑,“是,低我幾屆的師妹。”那淺溫笑容形同承認某些不言自明的東西。
心內卻不無興味地想,不知關訪茗與這位集團最高領導人——都說了些什麼?
安之返回四十八樓,沒看見桌上有傳真,纔要尋許冠清,辦公室裡卻不見她的人影,她問聶珠,“冠清呢?”
聶珠不出聲,卻是以手指了指副總室,那裡門扇緊閉。
安之微微一怔,曾宏趁關旗陸不在把他的秘書叫進去密談,這是爲何?
思忖間許冠清已擰開門球出來,迎面撞上安之凝定的視線,即時一笑,“你回來了?”
安之也笑,“是不是有我的傳真?”
“對,在我桌上。”許冠清向自己座位走去,“剛纔拿回來順手一放,給忘了。”將拿在手上的一疊報銷單子隨手反扣在電腦旁邊。
安之的視線從那疊單子上輕輕滑過,細心的她發現,其中一張紙沿背面隱約可見淡淡墨跡,接過許冠清遞來的傳真,她笑着道謝,轉身時看見古勵走了過來,衝她打過招呼後進入曾宏的辦公室,門扉再被合上。
安之回到座位,坐在椅子裡,沉思了好一會。
攤開塞曼提的傳真,原來是廠商邀請一些主要的合作公司去鶴山兩日遊,一來爲了推廣新產品,二來算是酬謝各代理商的鼎力支持,是次活動給了銀通公司兩位名額,全程所有費用由廠商負擔。
看上去這週末遊相當不錯,不但包吃包住包玩包車,還可以認識不少同行,而且這種活動通常少不了派發一些價格不便宜的好禮品。
安之卻有點發愁,只得兩個名額,除了自己給誰去好?技術部門和這塊不沾邊,古勵所在的業務部門不會在乎這點小甜頭,基本上也就是她們三個女孩子的事。
按理說應該叫上聶珠,一方面兩人的工作交集比較深,常常不是我幫你就是你幫我,另一方面這種市場活動也確實和業務息息相關,可是,傳真卻是許冠清收的,她肯定早看過上面的內容,而且平日裡在社保、報銷等方面許冠清也幫過安之不少,如果開了口讓聶珠去,只怕許冠清面上不說,心裡卻不定會有些什麼想法。
關旗陸回來時便是看到安之坐在座位裡,一副猶豫不決的樣子。
目光掠過她手中傳真,他敲敲她的桌面,示意她跟他進辦公室。
旋過皮椅坐下,看着安之把門合上,關旗陸笑道,“怎麼樣,想好讓誰去了嗎?”
安之點頭,“想好了,就讓她們倆一起去吧。”
關旗陸先是微訝,然後神色回覆如常,很自然地接受了她的答案,原知她會這樣,凝視她的目光不自覺帶上一絲讚賞,“爲什麼,你不想去嗎?”
安之聳聳肩,“坦白說,我覺得無所謂。”
讓聶珠和許冠清一起去應是最好的解決辦法,不是她品格多偉大或喜歡捨己爲人,只不過是不想在辦公室裡無事生非,僅此而已。
還是那句話,吃虧未必不是福,少爭一着,大家和睦。
“那就按你說的,讓她們兩個去吧。”關旗陸低頭打開文件,漫不經心地道,“週五晚上我私人請你去白天鵝的扒房吃一頓,當是補償你好了。”
安之抑不住頰邊笑意,“師兄你說的啊,到時候看我刀刀叉叉切窮你!”
關旗陸不禁莞爾,擡首看她,再也不加任何掩飾,眸心似跳躍着一點火星。
心口輕輕一顫,安之調開視線,推椅起身,“我出去工作了。”
開門出去,再把門頁在背後輕輕拉上。
那時和關旗陸失去聯繫已經很久很久,久到她幾乎已將他淡忘。
可是那兩年裡她卻一直間間斷斷地做着同一個夢。
夢裡她穿着雨衣,打着雨傘,卻獨自站在故宮的琉璃瓦屋檐下避雨,她在等雨停,夢中唯一的意識是,只有雨停了她纔可以回去。
後來有個心理學家來她們學校開講座,散場時她在教室外的走廊等那位博士。
聽完她對夢境的複述後,心理學家讓她不用過分擔心,說這個夢反映出她的內心有很強的自我保護意識,當遇到事情時,她的第一反應首先會是不讓自己受到傷害。
她終於釋然,慶幸自己不是心理有問題,之後夢境漸漸淡去。
然而那個博士的說話,卻至今仍深深刻在她的腦海。
脣邊輕輕躍出一朵笑容,由無人看見的自嘲,在眨眼後變成歡暢,“冠清,聶珠,快來快來。”她揚起手中傳真,“關總說讓你們兩個去參加塞曼提的週末遊。”
“哇!真的嗎?”聶珠興高采烈地奔過來。
許冠清說道,“爲什麼會有我?我又不是做市場或業務的,應該安之你去纔對。”嘴裡說着客氣話,臉上卻露出笑容。
安之對答如流,“關總說你最近辛苦了,剛好有這個機會,所以犒勞犒勞你,姐妹們,你們一定要好好表現,就算搞不上NP也得試試一夜情,千萬別丟銀通公司的臉。”
聶珠哈哈大笑,忍不住又捏拳捶她,惹得她嗚嗚直躲。
把許冠清和聶珠的資料填好回傳給塞曼提,再把其他事情處理一下,不知不覺已近下班時間,這時莫梨歡給安之打來電話。
“靚女,好久沒聚了,我的項目今天結束,晚上出來怎麼樣?”
安之欣然應允,“好啊,你幾點能到?”確實有些想念露絲吧的悠然清幽了。
“我大概還要過一個小時才能離開公司。”
“那我在辦公室待晚一點,你走時再給我電話。”
難得晚上輕鬆一下,安之不想在高峰時段去擠公車,晚些去乘地鐵一號線,從黃沙站下來後散步十五分鐘即可到沙面。
朝聚暮散,辦公室裡的同事陸陸續續離開,不到一刻鐘已空蕩下來。
關旗陸開門出來便聽見曠闊空間裡縈繞着低低的歌聲。
把萬家的闌珊敲落
把心間的希望點着
愛情是一盞燈火
結一根溫柔的芯
藍曳低縈至死方滅的承諾
把透明的薄翼張開
把深沉的嚮往揹着
我是一隻笨飛蛾
穿越時間軌跡
漫長黑暗裡尋求光明的依泊
懶散地趴在桌面的安之,正握着筆在紙上閒塗,無意識地,似是習慣性動作,寫着寫着就寫起了關旗陸的簽名。
關旗陸無聲無息地站在她身後,饒有興味地看了一會,忍不住微笑,“旗字不是這樣寫。”
安之嚇了一跳,驟然回首,關旗陸已俯下身來,抽過她手中的細芯筆一揮而就,溫熱的呼吸輕輕掠過她臉頰邊緣,“你看,最後的‘其’字是一筆到底,中間沒有停頓。”
身子被籠罩在他半彎而就的胸懷下,一絲若有若無的純男人的氣息沒入鼻端,頸後某一點似有熱源近在咫尺,引得血氣急速倒流,令大腦在高熱下幾近暈乎當機,平時聰穎異常的安之此際完全失去反應,只結結巴巴道,“師……師兄……”
關旗陸慢慢直起身子,眸光與她耳後染出粉霞的凝脂嫩膚一絲絲地拉開距離,脣邊淺笑略顯恍惚,似在剋制下仍抑止不了一抹嚮往,渴望知道將脣印下去會是什麼樣美妙的滋味,“怎麼還不走?”他柔聲問。
“我晚上有約。”話聲未落手機響起,大腦仍有些迷糊的安之反射性接通,“喂?”
“安之?我是曹自彬,歡歡剛給我電話說晚上去露絲,我現在正好經過你公司附近,要不要我來接你?”
“不用了。”安之直覺一口拒絕,“這邊下班時間很堵,你開車過來不方便,一會我自己去坐地鐵好了。”
“那行,晚上見。”
安之掛掉電話,回首見關旗陸仍未離去,反而溫和臉容上似笑非笑,顯然聽見了她手機中隱約傳出的男聲,迎上她慌亂羞窘的眸光,他略略挑了挑英眉,卻不開口說話,氣定神閒地似在等着她解釋。
她幾乎要脫口告訴他那是死黨的男友,然而話到嘴邊的一瞬,潛藏在內心暗處細線一樣的傷痕令大腦灌入一絲清明,爲什麼要解釋?他只是她的師兄而非刀俎,她更非他之魚肉。
她倏地展顏一笑,“我佳人有約,先走了,師兄再見!”
大踏步走出座位,抓在手中的包往背後一甩,安之頭也不回地向關旗陸揮了揮手。
不意她有如此反應,關旗陸愕立原地,盯着她漸遠的灑脫背影,最後微一側首,無聲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