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謐而簡素的房間裡,薰香怡人,醒腦提神。
張林斜趟在地板上,左臂肘下墊着黃色蒲團,支撐着腦袋保持平衡,右手橫舉着一本佛經看得滋滋有味,嘖嘖出聲。
對面鶯鸝聲音不鹹不淡,卻有些不耐煩地道:“看書就是,何故怪聲作擾?”
張林乾笑道:“抱歉抱歉,看到好玩的地方,一時沒忍住。”
女人聲音更透着無奈和惱怒:“佛經裡也有好玩之處?”
張林無禮地保持着休閒姿勢,侃道:“我且說一段與你聽?”
“洗耳恭聽,願聞其詳。”蔡媛放下手中書,眼神似有嘲笑之意,卻是靜待下文的表情。
“這裡有一段:施與惡人物。後當與惡人爲因緣。是爲受惱。施與善人物。是爲福相從。亦不當受惡人物。後與相逢。是爲惱得惱。寧受善人物。施與善人物。不當受惡人物施與惡人。寧與惡人物。不受善人物。寧受善人物。不受惡人物。人得惡意當斷。得善亦當斷。”
張林述說道:“這段話意思,大概就是說不能接受惡人的好處,也別給惡人好處。應當給善人好處,便會有福報。惡意要消卻,善意要保持,對嗎?”
蔡媛道:“有何不妥之處?”
張林搖頭道:“我可未說不妥,只是不認同罷了。比如我們宋國和遼國相爭多年,對我們宋國來說,遼人是惡。但對遼人來說,宋國卻是惡。有朝一日,我宋軍打入遼國南京道,其內除了遼人,亦有許多漢人,刀兵之下,慘死無數,卻不知宋軍是善,還是遼人是惡?”
“這是兩碼事,不能混作一談。”
“好,那我舉個例子。”張林道:“假若有個遼人孩童在宋國,幾欲餓死街頭,這時有個宋人員外給了孩童一個炊餅充飢,免於一死。孩童長大後,早已忘記遼人身份,在宋國爲一普通百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娶妻生子,生活平淡。但有一日,他的遼人身份被當初收養他的人揭破,最後妻離子散,其人也被砍了頭。他一生無做歹事,卻橫死刀下做亡魂,是善是惡?那個曾救他性命的員外,又是善是惡?那孩童當初吃了炊餅,那員外給孩童炊餅充飢,又是對是錯?”
蔡媛道:“一時善惡終究不是一世善惡,那孩童受餅活命是善,那員外授餅救人也是善。至於孩童因遼人身份死於非命,乃是天意使然。宋遼世仇,惡因在廟堂之上,惡果卻種在江湖之遠,是是非非,怎能一語說清?”
張林笑道:“蔡姐姐,你這就自欺欺人了。難道所有遼人都是惡,宋人便是善嗎?我看不見得吧。在百姓眼中,殺了再多貪官污吏那也是善,但在官吏眼中,若有草民敢殺官,那邊是該誅九族的萬惡之罪。道說法網恢恢疏而不漏,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落到實處,又有幾回聞?”
蔡媛道:“若有貪官污吏,自有朝廷法度治之,若百姓隨意殺官,豈不天下大亂?”
張林戲謔道:“那可不一定。不說遠的,就說近在眼前的例子,樑……”
“夠了,休得胡言亂語!”蔡媛秀容驚變,怒拍桌案,將書拾起遮面,不再理會他。
張林好沒趣地摸摸鼻子,心道說不過人便惱羞成怒,真沒勁啊。
此處乃是西城外的寶源寺,張林百無聊賴之餘會來此蹉跎時光,圖個清靜。來三五回裡,總有一回能碰到蔡媛。
對方也不趕走他,也很少搭理,某人就厚臉皮地湊近乎,把此處當成了休閒場所,無聊便來逛逛,偶爾還能偶遇蔡媛後瞎掰扯幾句。
再看一會兒佛經,張林忍不住開口道:“這裡還有一段小弟不服,姐姐想不想聽?”
蔡媛沒好氣道:“歪理邪說,你自己領悟便是。”
張林聳聳肩,不管她的感受,嘿笑道:“這裡還有說:有七淫。一者見衣被色。二者聞珠環聲。三者聞婦人語聲。四者心意念談女人。五者眼視。六者念夫婦禮。七者意思想犯。是七淫不得道。”
“嘖嘖,如此不近女色,若是天下衆生都欲修道成佛,豈不是咱們宋國要絕種了?到時候和尚沒人做,只能天上佛陀下凡塵來造人了,那豈不是自家要破了色戒?”
啪嗒!
“哎呦。”
一本書砸在張林腦袋上,只見蔡媛怒目以對,氣得胸脯起伏,粉臉俏紅,咬着貝齒銀牙道:“你胡說八道甚麼,再作怪,便攆你出去。”
“是,是,小弟知罪,姐姐息怒,莫氣壞了身子。”張林見惹了菩薩真火,趕緊賠不是,起身拾起書遞回去。
蔡媛只怒目瞪他,揮袖胡亂抓了一把,啓料沒抓到書,指甲卻摳在對方手背上。張林痛哼一聲,觸電般縮回手,手背上三條血印歷歷在目。
哇靠,貓爪子啊這是。
“你,你怎樣?”
“啊,沒事沒事。”張林把手縮袖子裡,裝着若無其事。
蔡媛抿了抿嘴:“你伸手我看看。”
“真沒事。”
“伸出來!”
“哦……”
看着手背上的血痕,只破皮尚未出血,蔡媛卻有些歉意,道:“且坐着,我去拿藥給你敷。”
“不用,這點印子算個甚。”
張林不好攔她,只得隨她去了。
女人稍去便回,拿來一個兩三寸高的豎頸胖肚的白色瓷瓶,在張林身邊屈膝跪坐下後,道:“伸手。”
張林聽話伸出手。
女人隔着衣袖拿着他手,從瓷瓶裡倒出些淡黃色粉末,均勻塗抹在血痕上,認真模樣叫張林目不斜視地望着她的光潔額頭和倒梳盤結的雲鬢。
馨香撲鼻,張林忽而想起來後世課本上的一句話: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像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
此刻沒有嬌羞,卻有淡淡的柔情,非言語所能形容的感受。
蔡媛或有察覺,猛然擡首,看到男人呆呆的癡迷模樣,不禁羞怒道:“你看甚?”
現在嬌羞也有了……帶着火紅的怒色,更是讓人迷醉。
“蔡姐姐真美。”
“你……無禮!”
蔡媛柔夷一顫,瓷瓶跌落在蒲團上,藥粉撒的到處都是。她慌也似的起身,腳步頓了頓,隨即一陣風般逃了出去。
獨留下失神的男人眺望消失在門口的身影,久久呆滯,那帶着淡淡脂粉味和薰煙混雜的馨香宛若殘存在鼻端,繚繞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