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黑風高,正是個殺人的好時候啊。
西城外,從寶源寺直通鎮龍井街的小道上排了一溜兒百十餘騎,俱都是梁山軍打扮,臉蒙灰色汗巾。當頭一人手持闊刀,刀身反射着陰冷冷的月光。
開拔出了小道,這隊“梁山馬軍”立時高呼殺喊,向着知府衙門衝奔而去。
鎮龍井街本就離着知府衙邸不遠,轉眼便到,百十個禁軍根本抵抗不住這股強橫的騎軍,被衝破門殺進了府邸中。
一批人又分開去,殺向西街不遠處的通判府邸。
樑府上下幾十口人遭了秧,小廝丫鬟們來不及求饒,就被一刀剮了脖子,樑中書從後院想溜走,被拿闊刀之人捅個對穿,紮在牆壁上哀嚎一陣才死。
“二爺,牌軍回救了,我們快撤吧。”
張林深吸一口氣,對着牀榻上倆個被迷暈的女人,悶聲道:“把她倆扔在後院池塘水邊,點火燒了樑府。”
宋朝大多是木質結構的建築,知府府邸石料多些,卻也擋不住有人刻意縱火。今夜風又急,從北街知府府邸和西街通判府邸燒起,兩條街上遭災的無辜羣衆不知多少。
待得羅都監親率牌軍回救時,北街和西街的火勢已非人力可擋,染紅了半個夜空。
他睚眥欲裂地望着這一幕,心中大呼“天不助我也”。只稍等得一時半刻,他便能把梁山賊軍一網打盡,立下大功。只可惜,功虧一簣。
他救不得別處,肯定要先把樑府和通判府邸火勢撲滅,好在天公長眼,半夜時候淅淅瀝瀝下起小雨,總算是沒讓火勢繼續蔓延。
待得羅都監從裡院池塘水邊發現兩個暈迷不醒的女人時,張林一行已是人處西城外,剛剛換裝完畢。只等天亮後,就可以光明正大地進城。
林子中。蘇巧巧靠在油布搭建的建議帳篷邊,靠着樹幹,頭痛欲裂地轉醒,痛哼出聲。
一個黑影靠上來,捂住她嘴道:“聽出來我是誰嗎?”
待得蘇巧巧點了點頭,黑影鬆開手,退開少許:“你若不想死,最好保持安靜。”
雨聲淅淅瀝瀝地下着,蘇巧巧忍着後腦處的痛,輕聲道:“我以爲你會殺我滅口。”
黑影嗤笑一聲:“我是買賣人,童叟無欺,你既然誠心和我合作,事也辦的不錯,沒道理殺你。”
“她們倆死了?”
黑影嘆聲道:“今晚死了很多人,有些人該死,有些人卻不該死。”
蘇巧巧沉默少許,小心問道:“你想怎麼處置我?”
“北方你是待不下去了,我會派人送你去南邊。從此隱姓埋名,找個好人家,一輩子踏踏實實、安安心心活下去吧。”
“你……就不怕我把秘密說出去?”
黑影轉過頭,月光下是一副似笑非笑的年輕男子臉孔:“所以,你是在提醒我殺你滅口的理由?”
“不。”蘇巧巧縮了縮身子,屈膝抱成一團:“我還不想死。”
“那就安安靜靜地活下去,別給我惹事。”黑影起身,走近一步,捏着她圓潤下巴附耳道:“先去我大王鄉里暫避風頭,十月中旬有一批船南下,你就跟過去吧。”
“哦對了,你還得給自己想個新名字。”
……
天色終於放光,張林着人把蘇巧巧藏起送去大王鄉,隨後把換下來的衣袍一把火燒了,率領着兩百馬軍浩蕩出發,沿官道直奔大名府西城而來。
看着被燒得焦黑殘破的樑府,張林面色沉肅,呆呆地立在府前久久不語。
羅都監寬聲道:“二郎節哀,幸好你七姐機敏,藏身於內院池塘裡躲過火勢,逃得大難。”
張林悶聲道:“偌大府邸,就她一個活了下來?”
“可謂蒼天有眼,蔡太師家的小三娘子也倖免於難,與你姐姐一道被救了。”羅都監嘆聲道:“至於沈通判府邸,只燒了內院外院,裡院家眷逃出不少。就算如此,也有十餘人葬身火海。”
張林心裡抽搐:“可抓到那夥賊人了?”
“當時火勢蔓延北街和西街,到處都是人來人涌,那賊子一會兒殺去了臨春街,一會兒又殺回了鎮龍井街,聲東擊西故作疑兵。”羅都監道:“也就是我忙於救火,不然把四處城門一堵,管教他們插翅難飛。”
張林心道,任你堂堂一府都監,居然不知曉鎮龍井街後面就有一條小路通道西城後山,蠢到家了。
他點點頭:“都監可剿滅了梁山賊人?”
“千數兵馬被我衝得七零八落,只可惜沒抓住那幾個頭領,不然上報朝廷,也是大功一件。”羅都監道:“此番梁山傷了元氣,必然不會再進犯莘縣,二郎大可放心就是。”
張林搖頭道:“賊人明顯在大名府有內應,樑相公和沈通判盡皆命喪於此,朝廷怪罪下來,必然牽累我等吃罪。”
“二郎所言甚是,需得想個法子周全我等。”
張林提醒他道:“此番功敗垂成,全因有內應禍亂,哥哥不妨仔細想想。莘縣離着大名府百八十里,都能星夜策馬地趕來救援,冠縣、館陶、魏縣怎不見來人?況且,故城鎮的三支指揮兵馬被破之前,樑相公就已下令讓各州的馬軍馳援,事到如今,援軍何在?其中定有內鬼協應梁山,阻擾援軍。”
“正是如此。”羅都監仿若被醍醐灌頂一般,恍然大悟道:“梁山賊寇如此不堪一擊,而那索超百般阻擾我聚兵攻打,顯然是別有用心。此事我必然奏報朝廷!”
張林心裡冷笑,嘴裡道:“那小弟不妨礙都監哥哥去寫奏章,我這就把七姐領回宅院裡照顧,多謝都監相救之恩。”
“二郎自去,自去。”
東湖宅院。
“但有轉醒,立刻通報我。還有……你們不準和她有任何談話,否則定把你們賣去胡地。”張林先是警告一番丫鬟們,稅後把暈迷不醒的張巧雲從車裡移到牀榻上,着幾個丫鬟看護。
“是,老爺。”
他回去房間中,打開窗戶,坐在椅子上望着雨後清新的園子花草,半晌不語。
其實最好是斬草除根,只可惜事到臨頭他下不去手,聖母心發作了。
解決掉樑中書是逼不得已,如果對方不是對他有變態心思,他倒很希望對方長命百歲地活下去,作爲朝廷保護傘。
而除掉沈通判,則是順手而爲之。連他“恰好”在府裡的陸雙雙、鮮花鈴、蘇巧巧也一併除去。
至此,顛倒人倫的知情人就只剩下三個了,一個是張巧雲,一個是蘇巧巧,還就是他自己。兩個女子俱在自己掌控之中,倒也不怕傳了出去。
張林所謀乃大,當然不能揹負這樣被天下人扯笑的名頭,否則還怎麼當扛把子。
他手指在桌面上有節奏地敲點,心裡琢磨着是不是要後悔一下,現在斬草除根還爲時未晚。想來想去,卻始終難以下定決心,不由得長吐一口鬱氣。
待得晚間要入睡的時候,丫鬟才急急通報,說張巧雲醒了,只是有些……張林忙去探望。
“七姐,七姐?”
“別殺我,別殺我……”
“你還認得我是誰?”
“別殺我,別殺我啊……”
張林坐在牀榻邊,眉頭緊蹙,神色怪異地看着眼前女子。
張巧雲抱着雙臂躲在牀腳,滿臉惶恐之色,嘴裡嘀咕不斷地道:“別殺我,別殺我……”
她似乎是瘋了。
張林沉默許久,面露悽苦,忽而忍不住地輕笑起來,笑聲裡充滿了無奈和淒涼。
他心裡想起自己剛到大名府時眼前女子對自己照顧有加的那種久違親情,回憶着他倆陰謀算計蔡媛時的姐弟齊心畫面。畫面粉碎,直到他蒙面帶人衝進房間把她迷暈,把樑中書捅死在牆壁上的一幕。
他輕撫着女人驚恐神色的臉頰,嘴裡柔聲道:“不是小弟歹毒,而是逼不得已啊。你瘋也罷,好也罷,就當我一輩子的七姐吧,沒人可以再欺負你。”
男人柔柔的話聲和輕撫的動作,似乎感染到了張巧雲,她縮着頭打量了一會兒他,歪着臉頰定定地看着,臉頰貼着那隻大手漸漸合上眼睛,呼吸漸漸均勻平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