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唐之所以刻意點到馬擴的身份,是因爲根據探報說他雖然對外宣稱仍是忠於宋廷,然而現在的馬擴,實則卻仍是朝廷在逃的欽犯身份。
也全因由岳飛入伍時首次得遇的上官相公,川陝宣撫處置使張浚麾下智囊劉子羽之父劉韐等宋廷高官當年便已彈劾抨擊馬擴“約虜人獻城”(宋代史學著作《三朝北盟會編》第三十二卷,馬擴親自著《茅齋自敘》有載)而將其下獄,隨後馬擴雖然從獄中脫逃,並趕赴河北堅持力抗在抗金戰事的最前線,可是他尚沒有被官家承認其爲朝廷臣子的身份,甚至現在若是落到宋廷手裡論罪處死,也並不是沒有這個可能。
這倒也不是時任真定府安撫使劉韐等宋廷高官有意迫害構陷馬擴,畢竟他與遼朝降宋叛臣馬植(歸宋後童貫改其姓名爲李良嗣,而後宋廷又念其歸宋漢人忠心,宋徽宗又賜其皇姓爲趙良嗣)同樣曾作爲童貫帳下聯金滅遼之策始作俑的得力助手,反而是與虎謀皮,在金軍悍然發動南侵之後,那些當初極力促成與金國聯合毀約攻打遼朝的朝臣反而成了被論咎嚴懲的罪臣。當年於朝中氣焰熏天如媼相童貫,照樣要被罷黜名爵官祿,終是死在蕭唐昭示處刑的法刀之下;當初得官家趙佶賜國姓重賞的趙良嗣,也仍免不得朝廷被貶至郴州處死,這也可想而知同樣身爲最早與金國交涉的聯絡人之一的馬擴倘若不從宋廷官獄中脫逃,恐怕也很有可能被朝廷處死。
然而極有先見之明的馬擴通過對女真諸部的瞭解早已意識到金國滅遼後會給宋廷帶來的嚴重威脅,先是直言切不可使金軍攻取燕京再以歲幣贖之,燕雲之地若能取須當獨取,振中國之威平燕而和女真,用絕日後輕侮之患,若不可取則須急修邊備,不能爲目前小利而不防邊遠之患,隨後其與金國談判時一面不卑不亢的據理力爭,一面又力諫修邊事振軍威以御當時尚處於友好結盟關係的金國...偏生童貫等權宦因所謂的平燕大功早被衝昏了頭腦,馬擴的建議從來沒被採納過。直到金軍當真發動南侵之際,當初與金國交涉最爲賣力的朝官從頭一擼到尾,也少不得這個一直奔走宋、金之間的馬擴一併頂罪背鍋......畢竟宋廷內再是剛烈秉直的臣子,也無法似蕭唐這般從某個人史載從頭到尾的生平事蹟揣度其爲人秉性。對於他們而言,馬擴也同樣是惹禍招殃、引狼入室而須以重罪清算的罪逆要犯。
就算按正史中的軌跡,急須招聚勤王兵馬支持的南宋趙構雖不再追究馬擴以戴罪之身出逃的罪行,但是也一直沒有給予其任何支持,最終導致馬擴率領抗金義師由河北轉戰京東路的過程中兵敗南逃。歸宋後雖曾任河南二廣安撫司都統制兼參議官,期間甚至因“苗劉兵變”,而被宋高宗安上個“莫須有”的罪名將其貶斥至窮鄉僻壤;不久卻也棄官歸隱,就算又得啓用爲江淮荊浙諸軍事都督府參議官,直到晚年才積累功職歷任親衛大夫、利州觀察使、荊湖南路馬步軍副總管等職位,可是宋廷也沒有打算委以這個對金國瞭如指掌的馬擴重任,再到奸相秦檜當政後罷官歸隱,虛度整整十九年的光陰後終於抱憾長逝。比起所做下的事蹟也頗有傳奇色彩的前半生,馬擴歸宋以後卻是遭打壓屈沉,也再無法爲抗拒金虜、收復失地的夙願而鞠躬盡力......
然而正史中的馬擴本就是枉遭冤案、身陷囹圄隨後貶官遠放,現在的情況對於他來說卻更爲嚴峻,畢竟如今宋廷政體的班底也並沒有因爲二帝與朝中重臣大多被金虜俘虜北上,教康王趙構得以另立朝綱而徹底改頭換面。同樣身爲抗金名將卻又力主嚴懲重辦馬擴的劉韐等要臣也依然在朝中官居要位。眼下恐怕馬擴口口聲聲的說甚“誓竭心力,不負官家”,也只是一廂情願的向朝廷表露心跡罷了。
蕭唐心中念罷,隨即說道:“如今馬擴尚還是戴罪出逃的要犯罪囚身份,雖然如今試圖再效力於宋廷,但也尚還沒有得官家寬胥罪責。既然朝廷如今只顧自保,無法估計他這一路本來深陷於淪陷失地境內的抗金義士,也並沒有許以他任何名分...要依我說,且先先去以禮拜會,並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說動其投順我等共舉大事,也不是沒有可能。就算那馬擴仍是執迷......如今兩相爲難的困境,他也應是心知肚明。好歹也要讓其曉得我等不願傷損爲國竭力效死的忠烈義士心誠,也正如三郎所言,強取硬奪乃是下下之策,此等人物寧死必不辱,事寬尚可翰旋,急難則難見成效。”
石秀聽蕭唐說罷霍然擡起頭來,也連忙說道:“哥哥是打算親自前去會會那馬擴?雖然他也算是個敢於豁命冒險、力抗金虜的好漢子,可就怕人心難忖。如今我等既然已與朝廷撕破了臉皮,而那馬擴既是被朝廷定罪之人,兀自卻做勢昭示其愚忠心思。若是他圖謀向朝廷請功,也難保不會打算趁機相害哥哥。”
蕭唐只思付片刻,便斷然搖了搖頭,又笑言道:“也不必如此把細,我揣度那馬擴先前事蹟,便知其識得大體。饒是他有心重得宋廷寬胥任用,可退一萬步講,休說他縱有甚歹心,也絕難得手,就算我親自前去拜會時身遭不測,屆時我軍諸部義師羣龍無首,唯恐驅逐金虜大事,前功盡棄,獲利的只會北面金虜。我想馬擴就算仍不願背反朝廷,以他的遠見卓識,應也不會教金國從中獲利,爲了自己重得朝廷恕罪錄用、攀得功名而不惜教河朔之地再度慘遭外虜禍害蹂躪?我倒是以爲那馬擴......也絕對不會是那種愚忠朝廷且利慾薰心的奸廝小人。”
口中說着,蕭唐心中也思量着這個以宋廷聯金伐遼的燕雲戰事爲契機捲入三大國的爭鬥旋渦當中,而也是最早親身經歷宋、金、遼三朝國事劇變興衰的奇人馬擴,他不止能得以憑藉自己的膽識和口才,以折衝樽俎的手段殫精竭慮的爲匡扶江山社稷來往奔走,同樣也曾在被宋廷以通虜獻城冤罪下獄的情況下逃脫出走,而仍要組織河北抗金義勇與外寇殊死激戰,想來他也不會是那種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而君要誰死、臣就必要他死的那種拘泥教條的愚忠臣子.....實則彼此之間倒也有些共同之處,如今趁着馬擴只是乾瞪眼苦盼着能得以重歸朝廷之前,搶先前去心誠招攏,彼此的夙願與初衷,想來那馬擴也能聽得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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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州治所平棘城外鄉間,荒廢着大片的拋荒田地,因先前爲金軍佔據肆虐,又經五馬山抗金義勇搶奪回來後已有衆多宋民百姓流離失所,也少有人耕作。而城門內側附廓臨時搭建安頓難民的棚子亂糟糟的鋪開,於城頭上方也盡有巡守的義軍守衛個個如臨大敵,把守着出入城郭的要道。
而城頭上的守軍雖然看似是軍容嚴整,只是他們中有不少人眉宇間神色複雜,時不時交頭接耳的悄聲嘀咕,期間也有些人不住大聲忿言起來,而他們話語中也總會包含着“蕭任俠”、“狗韃子”、“鳥朝廷”等關鍵字眼。
而州治府衙廳堂之內,也正有員統領此間義勇人馬的頭領垂首思量,驀的喟嘆一聲,並喃喃說道:“蕭唐啊蕭唐,我也當真是服了你了...五馬山等幾處義勇兒郎,皆肯隨我驅逐金虜不避生死,可是要鼓振軍心以御你麾下軍馬,卻是困難得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