怔然出神了良久,孫定驀的又頹然坐倒在地上,他自詡是清吏正人,所以對綠林中那些抗拒官府的草莽強人向來甚是厭惡,可是他也十分清楚自己到底還是被青州兩山的強人救下了性命。饒是道不同不相爲謀,可是孫定也讓心知肚明的是,這些強人頭領雖然對抗官府,的確也都是剛烈正直的人物。
只不過孫定仍有着那股書生執拗氣,他冷哼一聲,仍要對蕭唐說道:“誠然全頭領說的有些道理,若要我投奔你那山寨做個強人,卻萬無這個可能!按全頭領說言,你當真就肯放我投別處去?”
蕭唐淡淡一笑,說道:“大丈夫言出必踐,衆兄弟就在此處,我又怎會食言而肥?可是待孫孔目離了沙門島,不知又有甚麼打算?”
我還能有甚麼打算.......天下之大,可還有我的容身之處?
聽蕭唐問罷,孫定垂首沉思。他心想自己本來是奉公守法的府衙孔目,可就是因爲自己恤下傲上,不肯對權奸卑躬屈膝這才被構陷刺配到了沙門島。
開封府衙又是何等去處?但凡在汴京地界的權貴紈絝要害人的時候,涉及構陷或是開脫罪責,大多都要買通開封府衙中的府尹、胥吏在訟狀上大作文章。可是按孫定恁般性情,當年官居武勳之首的三衙太尉高俅要暗害下屬,林沖也不過只是隸屬殿前司中衆多槍棒教頭中的一個,雖有些江湖名聲,在汴京並沒甚麼權勢可言,但是耿直的孫定卻仍要拼着得罪高俅周全林沖的性命。久而久之,自然也會開罪了朝堂中其他手握權柄的權奸,落得現在這般悽慘的境地,反倒成了順理成章的事。
對那些權奸做奴顏媚骨狀的庸官反而得以擢升提拔,嚴按法度而不肯受權貴的擺佈卻註定要受恁般冤屈與折磨,孫定滿心悲憤之情的確也是不得宣泄,如今再加上蕭唐的一番棒喝下來,也使得他的內心已經開始動搖起來。
又過了片刻,孫定悵然一嘆,說道:“我學吏出身,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如今也只不過是個戴罪在身的配軍囚徒。如今還能有甚麼打算?”
蕭唐聽孫定如此這般說道,也知他現在已經開始漸漸的卸下心防,便又說道:“孫孔目剛正不阿、務爲敦厚,分毫不肯與權奸苟且,又是精熟吏道之人,我也沒有打算強扭你落草。可是我倒有個去處,並非是強人佔據的山林,去迫你做對抗朝廷的勾當,要緊的是那裡不會讓你白白屈沉埋沒了本事,同樣能夠造福於民,整治吏治而爲民請命......也並非是我要市恩賈義,故意做人情賺你入夥,只因如今有件事,還須請孫孔目助我。”
孫定越聽越奇,暗付道:整治吏治、爲民請命?卻是作怪!你不過是個統領數山草寇的強人頭領,遮莫還能推舉我仍在府衙內做個當案孔目不成?我現在只是個身無長物、弱不禁風的囚徒,又有甚麼忙能夠助你的?
雖然滿腹的疑問,孫定此時卻也不忙着做口舌之爭,他只顧定定的凝視着蕭唐,心中倒也有些好奇眼見這個強人頭子又有甚麼打算。
蕭唐先是吩咐麾下的兄弟暫且將其餘囚徒與俘虜的那個差役押到遠處,他走到孫定面前,隨即又道:“實不相瞞,我們兄弟此番下山,冒險必要攻打沙門島牢城營,乃是爲了搭救前熙河路經略安撫使劉法而來。劉經略遭童貫那廝迫害,也是因爲其牽扯進童媼相與老種、小種相公在西軍的權鬥中,童媼相脅迫劉經略出塞遇敵伏擊,險些身死。童貫那廝反倒謊報軍情,栽贓劉法敗軍喪師,我等恐奸權把事做絕,要在沙門島牢城營內壞劉經略性命,這才東進渡海,趁夜登島......”
孫定聽罷微微動容,說道:“劉經略號爲天生神將,乃是邊庭名將,我自然也是有所耳聞。四五日前聽說他也被髮配到沙門島來,心中也感駭怪,可是劉經略被髮在重犯單身囚牢裡,自從被收押之後也不曾與其它囚徒來往,先後也曾有兩撥蹊蹺的人似是爲劉經略而來,我卻也不知底細......
可是全頭領,劉經略乃是禁軍中的名將,而你卻是與朝廷對抗的強人寇首,雖然邊軍西陲與山東地界相距遙遠,可是他日你若是養成賊勢,惹得朝廷大軍剿捕,似劉經略這等爲國效力的名將,勢必要掃清你的山寨殺種絕類......劉經略倘若真被權奸害死,對你有益無害,你又爲何要來救他?”
蕭唐見說淡然一笑,只是聽孫定向自己提到劉法這般禁軍將領與綠林兵馬之間水火不容的身份,沒由來的,蕭唐心中卻忽然又想起了尚在蕭家集中苦熬磨練,而立志要精忠報國的岳飛。
只沉吟片刻,蕭唐便又說道:“孫孔目,有道是一人傳虛、萬人傳實,我統管下的山寨有如今恁般名望,就是因爲我等兄弟殺得濫污官吏、作惡草寇,專只替天行道,誓不損害忠臣烈士。不但不害,若要撞見遭奸佞迫害的卻必然要救!劉經略征討敵酋、剿捕強寇是爲了爲國盡忠,我嘯聚山林,鋤奸扶弱是爲了替天行道,天下同歸而殊途,一致而百慮,今日我來救他,是我的事,日後就算他來剿我,也知是他的事。”
綠林草寇做的是殺人放火、禍亂黎民的勾當,甚麼強人頭領累造大惡
,卻多是毫無遠見之徒,這全羽的胸襟與見識,哪像是聚衆造反的強人頭子?
孫定聽罷心中思付,只默然片刻,便又向蕭唐問道:“......全大頭領既然統率許多強人兵馬打算搭救劉經略,我卻不過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囚徒,又有甚麼能幫襯上恁的?”
蕭唐聞言說道:“先前我等如何行事孫孔目你也見個分明,沙門島中的囚徒雖然遭兇吏魚肉欺辱,可是其中的確有許多合當千刀萬剮的兇徒,牢城營中許多無辜之人、論罪該殺之人、亦或罪不該死的囚徒混雜在一處,我若攻破牢城營後,終也不能再放惡徒奸人逃出島去繼續禍害百姓。
閣下是開封府衙老成練達的孔目官,斷決鞫讞的閱歷自然遠勝過我等這些綠林中人,是以我打算在劉經略後清點牢城寨子中囚徒的迭配文案之後,請孫孔目重做錄問擇選出沙門島牢城營中囚徒的冤案、錯案,不能教一個惡賊趁機逃脫,也絕不能再讓一個無辜之人再受冤屈,按我大宋法例,若囚犯稱冤道枉,依‘翻異別勘’之法,也須重新審理,濫官惡霸編織冤假錯案,通常會漠視這條法例......如今我只請孫孔目給那些無辜的囚徒一個公正受審的機會?”
你一個強盜頭子,怎麼對大宋官法都如此熟悉?
孫定聞言也不由得心中腹誹,蕭唐所說的“翻異別勘”,是指在宋朝時節如果被定罪的犯人不服判決,按例將啓動申訴程序,先前庭審、錄問、檢法諸程序全部推倒重來,由提點刑獄司等上級法司部門另選一批審官重審理,只是這個頗值得稱道的優良司法制度隨着宋朝的滅亡而消失,可是如今時節,對於孫定這個業務精熟的孔目官來說自然十分清楚。
只是孫定此時卻不由得有些哭笑不得,定案判處他們這些配軍到沙門島飽受折磨的,是童叟無欺的大宋正規司法機構,可是如今委託自己替牢城營中的囚徒翻案的,竟然是個文化還懂法的強人頭子.....
想到隨後那些確實罪無可恕的惡賊要犯要被蕭唐動用私刑處死,孫定心中雖然仍有幾分牴觸,可是轉念想來,無論自己肯不肯答應對方,這些強人仍要打下牢城營。雖然這個機會是孫定向來排斥的綠林草寇給的,可是他也很清楚只有如此,才能給其他無辜的配軍囚徒一個公平受審的機會。
所以孫定到底還是點頭了,而在蕭唐的循循誘導之下他已開始做出妥協,現在就連孫定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心中官門中人與綠林強人之間的那層隔膜,也已開始變得越來越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