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尼迪克聽聞諸多化學研究人員都集合起來靜坐示威,臉色當場就陰了。
利奧波德大將敲着桌子,問道:“怎麼了?”
班尼迪克爲難道:“葉溯有位同樣來自中國的老師,叫李弘厚,您應該聽說過。他今天向我要求見葉溯,但被我拒絕了。恐怕他察覺到了什麼,纔會集結其他人向我施壓。”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利奧波德話裡帶着明顯的對班尼迪克的不滿。
“那現在?”班尼迪克問。
利奧波德沉思了片刻,才皺着眉說:“先讓米蘭達博士見見他們。”
班尼迪克一喜,米蘭達博士在化學界有着絕對的權威,她一出場,李弘厚那些人至多隻能算是晚輩,多少要給點面子。
班尼迪克立即去找米蘭達博士。
不知道利奧波德和米蘭達博士達成了什麼協議,米蘭達博士對於他們的請求都來者不拒,聽了班尼迪克交代的前後因果,米蘭達博士輕輕點頭,讓助手將自己推了出去。
十幾人讓大堂變得很擁擠,但氣氛格外的安靜,人人面色沉靜,看似隨和,但卻倔強得不達目的不罷休。
米蘭達博士才進來的時候沒引起任何騷動,直到過了片刻,有個人睜大了眼睛站起來,難以置信地問道:“是米蘭達老師嗎?”
眼神蒼老的米蘭達微一點頭。
那人立時激動起來,兩三步跑到米蘭達前面,半蹲着,像個看到母親的孩子,眼眶溼潤,“老師,您怎麼會來這裡?”
米蘭達開口說了幾句話,可聲音太過微弱,那人沒聽清,還是助手重複了一遍:“博士說也是爲了信息波加密。”
那人連連點頭:“老師百歲高齡還牽掛着人類事業,讓人敬佩。”
這下,其他人也全都認出了米蘭達博士,在座的各位,不是受過米蘭達的指點,就是聽着她的名字長大的。米蘭達博士終身未嫁,將一生全都交給了化學事業,建樹累累,不由人不欽佩。
一時間,原本安靜的氣氛被打破,人人都表示尊敬地站起來,一一問候米蘭達博士。
起初的寒暄過後,助手代替米蘭達問道:“博士問你們,爲何不去休息卻聚集在這裡?她希望在她僅剩不多的生命裡,能看到你們能將化學變得更加精彩紛呈。”
所有人看向李弘厚。
李弘厚從人羣中走出來,他以前沒和米蘭達博士接觸過,兩人顯得有些生疏。李弘厚尊敬地說道:“博士您好,我們之所以暫時放下工作和休息,是想得知我學生的消息。據納爾遜隊長所言,我的學生因爲犯了政治上的錯誤被收押,暫不許人探視。但做老師的,都希望並且相信學生正直善良。我以爲他應該有難言之隱,沒有機會聽聽他的苦處,實在令人心痛。”
助手俯身聽了一會兒,說:“博士讓你們先回去,她會找納爾遜隊長說說情。”
李弘厚有些爲難。
但他身後的那些人中,有不少人認同了米蘭達的話,已經有了退意,有兩個還在勸說李弘厚。
倒是來自美國的大鬍子說了句:“反正都來了,就讓納爾遜隊長見見我們再說,葉溯那小子我看着挺好,我得問清楚。”
米蘭達博士還沒說話,她的助手就不滿道:“你們是不相信博士嗎?”
“不是不相信。”李弘厚忙說,“是我太過關切我的那個學生,實在等不了了。”
助手本想再說,米蘭達博士擡了下手攔住了他,助手只好悶悶不樂地閉嘴,去聽博士發話。
半晌,助手才又繼續說道:“博士說既然如此,你們就先在這等着,她現在就去找納爾遜隊長。”
說完,助手便快速地推着米蘭達博士離開,對這些人沒有對米蘭達唯命是從很不滿,將李弘厚的道謝聲一併扔到了後面。
李弘厚有些尷尬地笑笑。其他幾個算是米蘭達博士的學生,此刻也十分爲難。
氣氛無言了片刻,一個個又沉默地坐回去。
大堂裡的一切都在利奧波德和班尼迪克的監控下。
看到米蘭達就那麼輕易走了,班尼迪克一皺眉:“博士只是去走個排場?”
利奧波德哼了一聲——衝着班尼迪克的,“那是她看得清楚。李弘厚這個人,跟大部分中國人一模一樣。”
時刻掛着中庸的溫和麪孔,但一涉及到底線,卻固執得至死方休。別說兩人沒有直接接觸過,就算米蘭達指點過李弘厚,恐怕李弘厚也不會因爲念舊情而選擇退卻。
“那我們難道就由着他們示威下去?”
“如果你能早點解決葉溯,也不會出這檔子事。”利奧波德像是看穿了班尼迪克的那點心思,不滿地說,“外界對我的壓力也大了起來,信息波加密的事情必須儘快解決。”
班尼迪克尷尬點頭,連忙將話題轉到其他方面:“那些人怎麼說?”他指的是主和派。
利奧波德說:“他們收到了肖承傳出去的信息,不過目前還在討論中。畢竟剝離寄生元素放在葉溯身上有點匪夷所思,他們無法確定信息的準確性。但要不了多久,無論討論結果如何,都會對我們進行施壓。所以上頭給我的命令是在他們施壓前至少將剝離寄生元素開個好頭,否則其他同盟者看不到利益可不願撕破臉皮地和主和派吵,到時候就得將葉溯拱手相還了。”
在他們談話的時候,米蘭達博士也被助手推到了這裡。
助手冷冷地說:“博士讓你們用強硬的手段,兩撥人都是吃硬不吃軟的。”
李弘厚和葉溯其實都是不吃硬也不吃軟的,李弘厚是本心堅定,葉溯是徘徊不定,只好強灌了。
“看來也只能這樣了。”利奧波德嘆氣,“鬧到這個地步真不是我所想的。”
班尼迪克想說什麼,卻被利奧波德強行打斷:“別和我說你的那什麼和諧共事計劃,這幾天除了看你浪費時間,一點進展也沒有。再這樣下去,看你怎麼和上頭交代。”
班尼迪克被噎住,心有不甘卻又無計可施。
等米蘭達博士走後,班尼迪克才奇怪地問:“博士似乎比我們還着急。”
“她老了。”利奧波德說,頓了頓又說道:“她太老了。”
當一個人到了六十的花甲年齡時,會畏懼死亡,憂心忡忡。到了八十耄耋時,又會看開死亡,平靜淡泊,靜候死亡這個節日的降臨。可假如等着等着,等到了百歲,將生命都熬成了一湖死水。若風平浪靜還好,但一有石子落下,就會散發出驚人的腐朽氣息,別人看到的是厚重,自己感受到的卻是窒息與絕望。
葉溯就是那顆石子,在米蘭達的晚年掀起了驚奇的漣漪。可她老了,太老了,她明白自己不可能再像八十歲那樣那麼幸運,沒有下一個二十年再給她。可化學的波瀾壯闊的冰山一角顯露在她眼前,她怎麼捨得就這樣死亡?
快點吧。米蘭達的心裡無時無刻不在對利奧波德催促說,讓葉溯快點回到他該待的地方,做該做的事,將寄生元素與新的化學領域一併剝開。
傲然的利奧波德感嘆完,眼神忽然黯淡下去,“在很多領域,即使像葉溯那樣的年紀也不夠年輕。上帝賜予我們的生命遠遠不夠充裕,所以,還是快點吧。”
利奧波德大踏步地離開辦公室,拿出傳呼,下達了一系列的命令。寒冷到近乎死寂的南極天空,開始出現了急躁的漩渦,將所有的生命都捲了進去,誰也逃不開。
“將他們關在這裡,相信我。”米蘭達荒野般的眼球讓利奧波德也不由生出一些畏懼,只能暫且信服她的話,按照她的意見,利奧波德完成了一處獨特的“監獄”。
到了天該破曉的時間,只是南極和這裡的人一樣,都對光線失去了敏感的期待,常年地覆蓋着黑夜。
利奧波德讓班尼迪克去解決李弘厚那些人,自己則親自找上了葉溯。
他進入囚禁葉溯的那間小房間時,葉溯還睡得很沉,即使利奧波德開門的動靜弄得很大,葉溯也無所覺。
“真羨慕能睡得安穩的人。”利奧波德不知是嘲笑還是真羨慕,徑直走過去,搖着葉溯的肩膀,“醒醒。”
葉溯從星際世界脫離,睜開眼看到的卻是一個陌生人,而看這個陌生人的冷峻面貌,不怒自威,葉溯心裡一個咯噔,意識到長期的拉鋸戰可能結束了。
利奧波德不像班尼迪克那般有其他心思,直接將衣服甩給葉溯,“跟我走一趟吧。”
葉溯沒抗拒,也知道自己抗拒不了,一邊穿一邊問:“去哪裡?”
利奧波德似笑非笑:“應該是一個你很喜歡的地方。”
基地大堂,李弘厚他們已經靜坐了一夜。
班尼迪克進來的時候,身後還跟着一羣武裝小隊,人人手裡提着一杆槍,槍口正對着這羣可以書寫化學史的人。
十幾人驚得全都站了起來。
“納爾遜隊長,你這是在做什麼?”
班尼迪克一揮手,答非所問:“各位往這裡走,別走錯了路,槍只認路不認人。”
兩撥人要去的是同一個地方,一間明亮寬敞的實驗室,器材設施齊全,積聚了世界上最先進的科技產品。除了這裡,恐怕沒有任何一個地方可以像這般滿足一個實驗者的期待。對任何一個熱愛化學的人來說,這無疑是天堂。
葉溯和李弘厚他們被先後帶到這裡來。
陡然從逼仄狹窄的空間到了這裡,葉溯還有些不適應,腳步放輕了走進來,看到實驗臺上乾淨的燒杯,葉溯笑了下,拿起來轉了一圈。
轉到一半的時候,葉溯面帶笑容的臉卻忽然僵硬了,燒杯從他的指間掉下去,摔成了細碎的亮光。
沒有比這更可怕的地方,對於一個熱愛化學卻必須拒絕實驗的人來說。
葉溯光是看着那些乾淨得似乎在發亮的器材,腦海裡就構建出了一整個實驗過程,他對於寄生元素的探索由於被人爲的阻止沉寂了幾天後,火山爆發似地噴涌,滾滾地快要壓過一切理智,那是出於人內心最純粹的欲/望。
燈光照在儀器上的影子彷彿是一雙雙高舉着的手,揮舞着,搖擺着:來啊來啊,將你所有的構想你所有的熱情都釋放出來,在我們的身上實踐你的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