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族所承受的沉痛厄難,所爲此付出的無數生命,所求索千萬年的堅守,竟然僅僅源於一個種族的自作孽。
蜚族害了自己,也害了宇宙萬物,害了無辜生靈。
韓業抱着不停顫抖的葉溯,感覺到自己似乎也顫抖起來,不平、憤恨充盈了他的內心,與此同時,對未來,他竟然生出了一絲惶恐不安,他要怎麼,要怎麼,才能讓人族得以苟活?
葉溯在他的懷裡沉沉睡去,呼吸均勻,面色趨於正常。韓業默然良久,纔將葉溯輕輕放倒在牀上,動作小心地離開房間,又靠在房門外片刻後,纔去通訊艙,將蜚族一事彙報給了人族高層以及萬族聯盟。
自然掀起軒然大波,多得是懷疑的種族,可配上一羣蟲族僞裝成星球特意埋伏這種匪夷所思的事,他們的懷疑顯得中氣不足。更何況,他們和蟲族鬥爭這麼多年,多多少少也瞭解了蟲族,以往有一層帷幕攔住了他們的視線,看不分明。蜚族這個概念的提出——無論是真是假,就當是一種假設,竟然是一種如此合理的假設,完全可以摘下帷幕將一切都對上號。
強烈的反應過去後,萬族都沉默了,沉默得驚心動魄。
葉溯在現實裡渾渾噩噩地過了一天,蜚族、蟲族這兩個東西交替在他腦海叫囂,叫得他神魂不守,腳底發涼,手心發汗。
什麼是規律,什麼是生命,什麼是生存?
葉溯想不明白,仰望一無所有的天空,乞求給他安慰。可越看越是心驚,蒼穹如蓋,誰知道在外面是不是有一雙窺視的眼睛,他的生命是他自己的,還是蜚族的玩具?地球如果不屬於它自己那就屬於人類了嗎?蜚族的生命也還是他們自己的嗎——那還能稱之爲生命嗎?到底誰掌控了誰......
在有睏意後,葉溯就立即去睡覺,現實裡他太孤惶,無人瞭解他的驚悸。星際世界一醒來,葉溯就急着去找韓業,房間裡沒有,通訊艙也沒有,被執行司的人員指引,他才通過軍艦甬道找到了船舷的地方,可看到韓業的背影,葉溯的腳步邁不動了。
他的背影那麼蕭瑟,在光怪陸離星光熠熠的星空下,更爲渺小,比不上一粒灰塵。
韓業靜默地站着,葉溯也站在甬道口,看着他。
半晌,韓業緩緩轉身,像是知道身後有人一般,笑着和葉溯說自己的感慨。
“時不我與。”
葉溯忽然哽咽。
韓業笑着說“時不我與”,可眼眶似乎已經溼潤。一半臉頰隱沒在軍艦的暗色下,一半臉頰被星光揮舞得繚亂炫目。像他不爲人知的司長身份,在暗處兢兢業業;像他如今的處境,迷亂且不知何處。
他所有的付出彷彿成了一場空,人族的付出都成了空,被戲耍,任揉捏,生死存亡不由人,時不與他,時不與人族。
韓業走過來,一把抱住葉溯,似乎將全身的重量都放在了他身上,溫熱的呼吸在葉溯耳畔蔓延。
葉溯撐着他,好久,才聽到韓業說:“葉溯,對不起......”
“你什麼都不用說。”葉溯打斷他,語速極快地說道:“我現在不僅僅是爲了你,也爲了人族,爲我自己。不要愧疚,讓我在戰場上成爲一名戰士吧,你可以,羅成可以,莫卡老師可以,我也可以,不應該和我道歉。”
蜚族的真相,給萬族造成了空前的恐慌,可無論如何,他們還是得反抗,得爲自己求生機。人族和韓業怎麼說也不會就此自暴自棄。於是乎,葉溯羅成他們七人的組合就異常重要,韓業不僅要繼續將葉溯送上危險的戰場,還必須多多的送,多多的給蟲族一點打擊,給人族一線喘息的機會。在葉溯才虎口脫險的情況下,韓業就要做出這樣的決定,怎能不愧疚。
可在現在的境地,蜚族爲害,不說人族了,就連萬族中最強大的種族都不一定能從蜚族的瘋狂中逃脫。皮之不存,毛將焉附,葉溯該慶幸人族還有韓業,還有自己等七人,如今,每個人都絕不會是獨立的個體,都沒有獨自苟活的權利。
“聶小凡和曾茜他們,是不是已經......”葉溯哽咽的聲音停不下來,“他們可以慷慨赴死,我和他們並沒有不同。”
死亡,死亡!韓業曾寬恕原諒過死亡無數次,但死亡從不肯放過他,放過人族。
韓業擁着葉溯的手更收緊了些,葉溯似乎感到自己的臉頰——被韓業貼着的那部分,有水的溼潤。
韓業是在哭嗎?葉溯想,自己的眼淚也無聲無息流出來。
也許直到此刻,他纔對這裡的整個世界產生了認同和使命感,所有生命的頭上都懸着一把尖刀,沒有差別,沒有例外,除了反抗別無選擇。
遠處,一顆黯淡的不會發光的行星忽然亮了起來,在葉溯的瞳孔中投影下一盞明亮的燈。
葉溯透過模糊的視線,看見了那散射的光,好像他心中正扎進泥土瘋狂生長的根,汲取了這個世界的本質傳給他的靈魂,精神力蓬勃洶涌,有什麼要呼之欲出。
返回人族駐紮的行星,看到完整的葉溯,喬巍然羅成他們都放了心,只有席雪,一邊欣慰的笑,一邊哀傷的哭,她最親密的朋友先她一步走了。
萬族聯盟即刻召開了萬族會議,葉溯是此次會議的主角,他詳細地給萬族講述了他說“看見”的蜚族故事,每個細節都真實入微,幻想不出來,更杜撰不出來,這就是事實!血淋淋赤/裸裸的事實!
重身族、大嶽族等種族也紛紛拋出了一些證據和自己的見解,他們所站的位置也決定了他們得知的東西比大部分種族都要多一些,其實在韓業第一次隔空彙報時,他們就已經認同了蜚族陰魂不散般的存在。
風雨欲來,大廈將傾。
會議散了後,各個種族內部也召開了會議,緊急商討對策。人族自不例外,韓業趕到前線,和他的父親抽空和人族聯盟召開了視頻會議。
整個會議氣氛凝重,如泥沼深陷,但他們還是昂着頭,將一項項提議一次次否決,或一次次完善。戰時準備模式肯定直接升爲戰時模式了,必須將民衆轉移至一起,假如前線失守,就即刻逃離;除了能量開採、武器研究以及日常生活必需品的生產,其他工商業都全部停止.....
每一項措施都在割一塊肉,讓人族傷痕累累,但好歹負重少了,可以在蟲族追擊下跑得更快。
會議最後,聯盟主席忽然幽幽嘆一聲氣,透過光屏,用一雙疲憊的眼睛看着韓業,“我曾經因爲你這個對手而頭痛,現在卻因爲有你這個隊友而慶幸。”
“我們從來不是對手。”韓業淡淡說,關閉了通訊,光屏嗖地縮回去,將另一邊的焦躁煩悶擋了開去。
人族領域內,聯邦放出蟲潮會提前來臨的消息——這已經瞞不住並且不能瞞了,人族徹底沸騰起來,韓業執行司司長的身份也無需再保密,在亡族危機前,一切都以無關緊要。韓業多年的忍辱負重以及這次萬族大比的功勞,第一次公正地被公開。聯邦爲了穩住民心,自然要將韓業的能力過分地吹大一點,好讓他們覺得有韓業有明院在,有前線的軍士們在,蟲潮就算提前也沒那麼可怕,不必以爲末日來臨一樣哀嚎絕望,甚至趁機滋事作惡。
以前韓業被千夫所指,現在那千夫只覺得自己伸出的食指像是碰到了一團火焰,燒得他們羞愧難當、無地自容,可他們也在暗地裡慶幸,那團火焰還照亮了他們的漫漫前路。
殊不知,韓業不是無根之火,他燃燒的是自己的軀體、自己的精神,終有殆盡之日。
各種族在自己內部緊急安排族員,考慮後路,尋找抵抗方法。萬族聯盟也不曾鬆懈,大大小小的會議沒少開,從整個宇宙文明的角度和方向尋找應對之策。
他們唯一欣慰的就是蜚族的生命形態了,雖然精神體長久存活,但卻除了蟲族外,蜚族無法對實際物質產生什麼影響,這就將蜚族的威脅降到了最低,萬族實際對付的其實是有一定智商的瘋狂蟲族,這並沒有將一切希望都泯滅。
大規模殺傷性武器自然是要繼續加大投入的,軍隊也要越多越好。
重身族在加重這兩點目標後,特意問了韓業——萬族大比後,人族在萬族聯盟的地位大大提升,連會議席位都靠前了些,“你在大比上所用的那種方法能否大範圍、可複製的使用?”
韓業明白他說的是七人組合產生的巨大能量,確實能給蟲族造成不小的創傷,可惜......韓業沉重搖頭。這也是他說“時不我與”的原因,假如給他和人族更多的時間,他也許能在餘生將七人組合的規律完全靠方程式呈現,不必藉助星卦和司南,那麼後人也可以方便使用。再多一點時間,後人繼續完善他的方程式,消除地形、精神力特質的侷限,將這種組合批量化,那將是人族威力強大的殺傷性武器!
“可惜。”重身族也連連嘆氣。
會議結束,韓業返回駐紮地時,看到葉溯才從睡眠中醒來,眼神還有些茫然,看到韓業展顏一笑。
韓業致以沉默,讓他可惜的又何止一件事。
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