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斯將軍是人類歷史上的傳奇,無論哪本歷史書都避不開這個人。即使葉溯對星際世界的歷史並不算了解,也看過他輝煌的戰績、富有神奇色彩的故事,以及他最後在耄耋之年與蟲族同歸於盡的悲壯結局。
葉溯在這裡停下了腳步,看得更加仔細。
有關於周斯的圖片有很多,大部分是照片,周斯英俊的臉龐、在戰場上拼殺的英姿,以及從年輕到年老時始終未變的堅毅的眼神,都鮮活如初。而大多數照片,周斯的身後都會跟着七個人,有男有女,膚色各異,渾身上下散發着浴血的霸道氣息。
有一張熱鬧的圖片,周斯和他的七名手下欣喜地舉着一隻獎盃,身後很多種族爲他們鼓掌喝彩。文字說明介紹這是周斯在一萬年一次的萬族大比中帶領人族打入前一百名,贏得了豐富的資源獎勵,萬族聯盟將在蟲族戰場上撥發給人族。
最大的圖片是兩幅油畫,是著名畫家伊登根據傳言畫出來的關於落橡戰役的一幕。濃色調的背景,密密麻麻的落橡族,包圍了勢單力薄的人族,周斯將軍在人羣中顯得分外顯眼,像盞明燈,給予衆多人族希望。
第二幅油畫,是以落橡星系爲背景,周斯和僅剩三名的戰將渾身浴血,刻畫最細膩的是眼神,有着激戰過後的疲憊,有着勝利過後的喜悅,也有着衆多同胞犧牲的悲傷。真實得讓人似乎就在觀看那場戰役。
葉溯看向文字說明,這場落橡戰役很少有明確的史料證明它存在,但是卻被後人默認了它的真實性。因爲那場戰役後,人族的地位的確節節攀升,落橡族也從此除名。
“落橡戰役一直是人族歷史學家研究的重點對象。”一直未曾開口的韓業說道。
葉溯仰頭看他,“有發現嗎?”
“沒有。”韓業繼續往上走,直到走了十步臺階後,他才繼續說:“但我有發現。”
葉溯一頓,想等着韓業說下文,卻發現他又緘默不語了。他連忙追上去,意識到有關於周斯將軍的事情,纔是韓業帶他來這裡的主要目的。
接下來的圖片進程,葉溯都是草草看過,因爲自周斯以後,人族再無輝煌,大部分都在艱難地求生掙扎,看得人心生壓抑。
很快,葉溯和韓業就抵達了通天塔的塔頂,站在塔頂,似乎能將半個星球都收入眼底,繁榮的西都星化爲了一幅精巧的畫作,演繹着生活與生存。
高處不勝寒,這裡的風格外的大,格外的冷。
韓業被冷風吹了一會兒,說道:“落橡戰役的勝利和周斯的七名戰將有很大的關係。”
葉溯忙提起精神聽。
“那七名戰將能夠溝通星辰的力量。”韓業說了一句聽上去似乎很荒誕的話,然後,他將告訴祁又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說給了葉溯聽,包括他對落橡星系的考察、對奧斯本的研究,明院十二年前那場差點滅頂的行動,星卦的存在,他前往一心星的目的......所有,韓業都告訴給了葉溯。
韓業的話裡信息量之大,讓葉溯瞠目結舌了很久。他慢慢地捋順韓業說的幾件事情之間的關係,得出了一個有點讓他無法接受的結論。
“你找到了周斯將軍溝通星辰力量的辦法?”這是什麼,陣法嗎?葉溯有些荒誕地想。
“嗯。”
“也需要七個人?”
“嗯。”
“我是其中之一?”
“是。”韓業看着葉溯。
葉溯苦澀地笑,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他從一個落後世界來到這裡,是爲了當救世主嗎?他怎麼能做得到,他做不到。
“一萬年一次的萬族大比就在五年後,我生當逢時,既然遇到了它,就不會允許人族在自己的手中更加不堪。”韓業說,目光裡難得地透出渴切,“葉溯,你明白嗎?”
葉溯沉默,他回答不上來。就算他明白能做什麼?按照韓業希望的那樣,回去接受慘無人道的訓練?
韓業輕輕笑了笑,拿起塔頂上擺放的一支筆,在塔壁上寫起字來。這面牆壁有着很多人的字跡,不過想要在上面留下一句話並不容易,這牆壁具有高度的防水性,想把筆的墨水留在上面,需要強大的手勁以及一些小技巧。
韓業拿着的筆卻很容易地就在上面劃出痕跡,他行雲流水地寫下一串話,一氣呵成,筆鋒犀利,墨水的光澤仿若刀劍的鋒芒。這纔是韓業,鋒芒畢露,錙銖必爭。
“爲天地立心,爲生民立命,爲往聖繼絕學,爲萬世開太平!”
葉溯看清這句話,心爲之一顫。鉤畫之間的鋒利,是韓業的決心。他的抱負力透紙背,在一千多米的高空孤傲而決絕。
可當韓業回過頭來時,葉溯看到不是一個堅毅的男人,韓業的臉上不掩飾地露出疲憊,冷風將他額前的頭髮吹亂,無精打采地鋪在眉上,他的眼神有些哀傷,有些無奈,他說:“可我真的力不從心。兆兆人族的命運我一個人怎麼能揹負得了?我很累,葉溯,來幫我,好嗎?”
葉溯差點就脫口而出說“好”。這個樣子的韓業,似乎能被一陣風打倒,讓人沒來由地心疼。葉溯見過的韓業,是在一心星的從容,是華都大學的威嚴,是星際航程的隨和,是薩倫族戰場的英勇,是人前人後的有着兩重身份的隱忍。他何時見過如此脆弱、表現出自己的壓力的韓業,他一個人在寒風中爲人族兢兢業業,他力有未逮,你還不去幫幫他嗎?
葉溯心底有個聲音這樣吶喊,可是重力壓榨的陰影還籠罩他的頭上,讓他說話很是費力。
久久聽不到迴應,韓業自嘲地輕笑了下,這笑容讓葉溯心裡發苦。
韓業靠近塔的邊緣,憑欄遠望,風將他的衣服吹得劈啪作響,過了一會兒他才說:“下去吧,我送你回華都。”
“我不回去了!”葉溯終於說出這句話,一口氣疏散開,也有另一口氣堵得心裡發慌。
韓業驚喜地回頭,眼裡是掩飾不住的欣喜。
一定是陰謀!葉溯想,他是故意裝出可憐的樣子引起自己的同情的,讓自己死心塌地地爲他賣命!葉溯咬牙,可是他說不出拒絕的話,韓業的責任是真的,他揹負的沉重是真的,就算不脆弱,那也會感到累。葉溯不忍心一走了之。
“謝謝。”韓業走過來感謝地輕輕抱住葉溯,將自己的下巴放在他的肩膀上,全身的重量也有一半寄託在對方身上。
葉溯感覺到了重量,身體上的,也有心靈上的。這也許是一種交付,也許是一種相互扶持。他眼睛發酸,無論韓業說的是真是假,可至少這個擁抱是真實的,還帶着韓業被風吹得發冷的體溫,刺激得葉溯渾身僵硬,連雞皮疙瘩都冒了出來。
韓業的眼睛在散亂的碎髮下,漆黑如墨,黯然神傷。他不願意強迫葉溯,所以但凡有其它讓他堅持下去的辦法,他都會願意並且盡力去做。
第二天,葉溯按照以往的時間去了訓練場,上午依舊是感態的分化訓練,雖然沒什麼痛苦,但葉溯牽掛着下午的重力壓榨,心思一直沒有集中起來,導致一個上午進步寥寥。
莫卡和韓業都沒有說什麼,三人相對無言地吃過午飯便千萬重力室。
葉溯這時候彷彿已經受到了重力的影響,雙腿沉重而發酸。他畏懼着重力室,可韓業還在他身邊,這是他唯一堅持下去的理由。
重力室的門打開,葉溯望了一眼,好像在看什麼洪水猛獸,差點就奪路而逃。
“我和你一起進去。”韓業走到重力室的門口,朝葉溯伸出手,“跟我來。”
葉溯顫抖着將手放在韓業掌心,被他用力地拉了進去,重力室的空氣都格外難受,葉溯才一接觸就感覺到渾身刺痛。
“十八倍重力。”莫卡的聲音響起。
葉溯受驚般地倒退一步,韓業及時拉住他,“不用害怕。”
可是怎麼能不害怕?他的神經末梢都記得昨天的痛苦。
葉溯咬了咬牙,十八倍重力頃刻間降臨,葉溯被壓迫得當場跪下,接着直接撲倒在地。
韓業鬆開他的手,往後退了一步,“自己站起來。”
被碾壓的痛苦讓葉溯全身發顫,冷汗冒出來,血液也隨之發涼,窒息、噁心的感覺再次排山倒海地涌上來,可他看到韓業輕鬆自如的樣子,有了一種錯覺,十八倍重力似乎也不算什麼。
葉溯看着韓業笑,聽他說:“試着站起來,其實不難。”
葉溯昨天下午本就經歷了十八倍重力的折磨,後來又經過營養劑、營養液的補充,身體和昨天相比起來,已經強壯了一點,對十八倍的重力不知不覺間適應了很多。葉溯用比昨天短得多的時間成功站了起來。
“很好。”韓業朝他笑,“現在繞着重力室走一圈。”
葉溯按照韓業的指揮,一步步地走着,讓他恐懼的十八倍重力竟然就這樣被克服了。
葉溯喜出望外地看了一眼韓業,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明顯的贊同。
然而不等他高興多久,莫卡的聲音經過話筒的傳播顯得有些冷漠地傳盪開:“二十倍重力!”
二十,是一個分水嶺。實際上,每到一個整十,都是一個困難的門檻。
葉溯根本沒有任何反抗之力地就被打敗,比之前痛苦得多的壓迫感襲來,無數列轟鳴的火車不停地從他身上壓過,來來回回,似乎永不停息。
葉溯發出可怖的慘叫,到了後來,連叫聲也已經發不出來,他的手臂還保持着摔倒時的扭曲形狀,翻個身對他來說都是奢望,無邊無際的疼痛滾滾而來。
葉溯的眼睛裡透出極度的憤怒,他開始咒罵莫卡,開始埋怨韓業,開始後悔自己做了留下來的選擇。
“我曾經也有你這麼無助的時候。”韓業在他身旁輕聲說,試圖分散葉溯的注意力,“那是十一年前,我才十九歲,我在一次執行任務時,星艦被偷襲,我激戰一天後打敗了偷襲的人,可星艦也報廢了,我只能漂浮在太空中,太空中的放射源無時無刻地不在侵蝕我的身體,我沒有食物沒有水,連空氣都沒有。”
韓業的聲音總是能穿越一切嘈雜的聲音直達葉溯的心上,葉溯在混亂的痛苦中也能想象出韓業在無盡宇宙中漂浮時的孤寂,遠比他現在的情況更讓人絕望。
“那時候,我多麼希望能有個人來救我。可是沒有,直到我快徹底失去意識前也沒有人來,我最後是靠着一塊隕石進行自救的,那塊隕石撞斷了我的左手。”韓業摸了摸自己的左胳膊,似乎還能感覺到那種骨頭生生米分碎的痛楚。,腦袋一片混沌、身體不停顫抖的葉溯從汗水淋漓的睫毛間看到了韓業的神色。
你總是這樣,裝出弱者的姿態,來得到別人的同情!處於極端痛苦中的葉溯惡狠狠地想。
“等我回到人族,才發現我被偷襲不是巧合,而是有人背叛了我。我沒有等到救援,反而知曉了背叛。”韓業的聲音涼涼的,又嘆息着重複了一遍,“我始終沒有等到救援。”
始終。
“始終”這個詞在這個語境下真讓人絕望,葉溯仰頭看到韓業的眼睛裡充滿了悲傷和孤獨。他需要救援,需要同伴的幫助。葉溯的心底裡再次噴發一種渴望,燒燬了他的理智和看得清楚的事實,無論韓業需不需要救援,他都想去救他!
葉溯掙扎着握起了左手,在潮溼的地毯上艱難地翻轉了身體,他想要站起來!
翻天覆地的腦海裡有一句話在崩塌的廢墟中顯現,閃爍着耀眼的光輝,讓他無法再忽略,是他一直想的,卻沒有及時捕捉到,朦朧地存在於他的潛意識中,無時無刻不在影響他的選擇,影響他的行爲,影響他的心情,影響他的勇氣和決心。
——你爲萬世開太平,那我爲你開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