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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啞見此情形,有些不自在,看向韓希夷。
韓希夷對她溫柔一笑,“這裡甚是清幽。”
他並未在意這些鄉下信徒目光,全心都在郭家母女身上,一面腳下不停地隨吳氏上了青石臺階,一面輕聲和清啞說話。
銀杏樹下,衆人互相私語,紛紛猜測他們是何人。
青年漢子不知何時已收回目光,低頭不知想什麼。
耳聽得那邊大哥還在向福兒懇求,忽道:“大哥,不要了!”
那大哥忙轉回,用詢問的目光看他,他也不吭聲。
這時又有香客來買魚放生,大哥忙招呼。
福兒本也雙眼發亮地看韓希夷,忽然大哥被那兄弟叫走了,不禁怔住——福袋不要了?
她偷偷瞄了一眼那邊兩兄弟,心下十分躊躇。
愛情,是世上最奇妙的感情。
它可以超越財富、地位,甚至容貌和年齡,毫無道理可言。
趙家這一對遠房表親兄弟,上無片瓦,下無寸土,可是福兒碰見過兩次後,便再也忘不掉了。尤其是那個弟弟,她着實心動。所以,以往都是她在家做活,她娘來廟前賣福袋,今日她卻鼓起勇氣親自來了。之前不肯賣那個福袋給那大哥,除了那是織女編給她的她捨不得賣這個緣故外,還有一層意思:她想把自己親手編的賣給他們兄弟。
可是,她的堅持竟令他打了退堂鼓。
她偷瞄那弟弟,覺得他好像有些喪氣。
他再也不朝這邊看一眼。
之前,他可是頻頻對她這裡看的。
她心裡便煎熬起來,想了一會,拿出清啞編的福袋,飛快地在袋口穿織了兩個對稱的福字,然後又從籃子裡揀出一個,一併送到他兄弟面前,遞給大哥。
大哥下意識地接住。沒等開口,福兒轉身就走了。
大哥不及叫她,把福袋往弟弟面前一送,目帶詢問。
還要不要?
青年漢子想說不要。卻怎麼也張不開口。
他看着那個精緻的小袋兒,一眼認出袋口兩個福字是另一人手筆,和福袋本體不是一個風格,一面想“畫蛇添足”,一面飛快拿了。揣入懷中,目光就柔和下來。
大哥就笑了,拿了一兩銀子去給福兒。
他也學福兒,說一聲“多謝福兒姑娘”,丟下銀子就走。
福兒很懊惱,一言不發地拿了銀子又送過來,也是丟了銀子就走。
大哥急叫:“福兒姑娘,這是買袋子的錢!”
老漢將這一幕盡收眼底,恨鐵不成鋼道:“這憨娃子!人家要稀罕你那銀子,人家也不送袋子給你了!”
大哥聽了。捏着那銀子發呆。
青年漢子低着頭,一聲不吭。
大哥轉臉看見,絡腮鬍子不住抖動,不知怎麼了。
“福兒姑娘,回頭我打些魚送你。”
他想出了一招應對手段,笑着許諾。
福兒雖低着頭不吭聲,那耳垂都紅了。
送魚給她,她覺得還不錯,比給銀子親近一層。再說送魚不是要上門麼,到時留他們吃個飯。一來二去的,就熟悉了。
他兄弟的魚全賣完了,便不再停留,大哥提了魚盆。和衆鄉親招呼一聲,往埠頭走去。
走幾步,弟弟回頭看向銀杏樹蔭深處。
那鳳尾飄蕩,歷歷在目。
又看一眼廟宇,才收回目光離開。
福兒沒有擡頭,卻知道他回頭了。
是看她嗎?
觀音廟內。韓希夷正和郭家母女說話。
他向來風姿灑脫,又學識豐富,待人接物彬彬有禮,舉手投足均渾然天成,今日面對郭家母女,言談說笑更是令人舒心。並非他刻意應酬,而是每每觸及清啞那黑漆漆的眼眸就完全淪陷,所有話語和行動都來不及經過大腦思考就先一步表現出來了,直出本心,更顯真誠。
吳氏把他的心意看得清清楚楚。
清啞也感覺出來了,又有了不自在的感覺。
和韓希夷談話如沐春風,還能增長見識,她挺喜歡的。然自從察覺他對她的愛意後,她便不知如何面對。初時以爲是嚴未央喜歡過他,後來嚴未央都定親了,她還是不自在,便不知爲何了。
像這樣,他看着她,星眸溫潤如玉,燁燁生輝,她就不自在。
她是經歷過情事的,覺得那不是動心的羞怯和躲避。
她不太會矜持和傲嬌,便想弄明白。
“你不是說要抽籤嗎?”她問。
“當然。姑娘等等,我就去抽一支。”韓希夷笑道。
又對吳氏告罪一聲,去觀音像前跪了,恭敬叩首、搖籤。
然後又去裡間找老和尚換籤文。
打開黃色紙箋一看,笑容斂去。
籤文也是一句詩:
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
他蹙眉朝老和尚瞅了一眼,強烈腹誹:一個村野小廟的籤文,弄這樣詩句在籤文上,那些村夫村婦能弄懂內含的意義嗎?老和尚自己能懂嗎?不懂怎麼解?
這首詩他咀嚼多年,如今出現在籤文上,什麼意思?
又瞄一眼標籤,是中上籤,心裡一動。
中上籤可是好籤!
一般而言,上上籤太圓滿,而水滿則溢,月滿則虧。
中上籤則留有餘地,正是恰到好處。
他又瞅了乾癟的老和尚一眼,決定試試他,看這小廟弄這籤文是不是唬弄人的,因上前奉上籤文,恭敬道:“煩請大師爲小子解惑!”
老和尚睜開眼睛,瞄了一眼那籤文。
“是好籤!”他道,“然得失仍在施主一念之間。”
這話莫名的很,韓希夷有些不確定了。
出來後,清啞不掩好奇地問他:“什麼籤?”
韓希夷笑吟吟地將籤文遞給她瞧。
清啞接過去一看,這句詩她倒也知道,可用做籤文來對應人事,其寓意卻有些難以斷定了。
因問他:“什麼意思?”
韓希夷道:“自然是指愚兄一段心事。”
眼中篤定的神色,表明他已經解了這籤文寓意,而他對清啞說話時清亮柔和的聲音又透露了這“心事”。
清啞卻覺得他說太含糊了。追問:“什麼心事?”
難道他不是在追她嗎?
那就應該說清楚,她也好理清自己的心事。
韓希夷在她清澈的目光下有些狼狽地臉紅了。
他也想對她傾訴一腔心事,可現在不是時候啊!
也不是地方,旁邊還有個吳氏盯着呢。
於是他柔聲哄勸道:“日後姑娘自然會知曉。”
吳氏見兩人問答。也湊過來問抽得什麼籤。
聽說是中上籤,忙笑說不錯,這是好籤。
她滿面笑容,自爲得了菩薩指引,閨女終身有落了。
說起來。清啞的婚事成了她一塊心病。
一方面,清啞出色能幹被御賜“織女”稱號,全家都不肯委屈了她,發誓要她嫁得遂心如意;另一方面,不論她嘴上說得多要強,清啞先後三次退親是不爭事實,因此,稍注重家世名望的就算看中她人品才能,也要顧忌名聲,不肯和郭家結親。
高不成低不就指的就是這情形。
從小門小戶挑也不容易。
太差了別說清啞看不上。做爹孃的也看不上!
如今這情形上哪找合心意的女婿呢?
官家少爺是想都不用想,商家子弟裡邊,挑挑揀揀也就剩韓希夷能入眼了。況且他在夏家爲難郭家時,可是不懼權勢站在郭家一邊,心性是沒的說。今日進香巧遇,她再無遲疑了。
心裡這樣想,臉上就帶了出來,對韓希夷十分親切。
韓希夷自然感受到,更是歡喜。
時候不早了,廟祝來請他們去後院用齋。
五橋觀音廟只是鄉村小廟。沒有專門的禪房給貴客使用,廟祝讓出了自己的靜室給他們用齋。齋飯很平常,都是農家菜蔬,然韓希夷和清啞都覺得味道很好。都吃得津津有味。
韓希夷吃相優雅,比安靜的清啞還有品相。
吳氏完全食不知味,光顧看他二人去了。
清啞將她神色看在眼裡,心中有個決定。
飯後,她對吳氏道:“娘,我想跟韓兄去看橋。”
水鄉一大特色就是各種石橋。不論春夏秋冬景緻如何變換,它們都各有風味。五橋村有五座石橋,清啞自然要去看看。
吳氏忙道:“娘也想看看。咱們一塊去。”
她當然不放心清啞跟韓希夷單獨出去了。
不過,只要他們在自己眼皮底下,說什麼由他們。
清啞看向韓希夷,韓希夷忙笑道:“咱們一起去更好!”
於是一行人出了廟,往田野拐去。
走一段,吳氏和楊安平家的幾個媳婦對田野指指點點,漸漸就落後了;而細腰和細妹則一直跟在清啞和韓希夷身後,另有韓希夷的小廝秀兒也在。
很快他們來到一座石拱橋邊停下。
這是一座小小的單門涵洞拱橋,並非用大青石板砌成,而是用不規則的大石頭砌成,也不知怎麼沏得那麼整齊,居然還不會散架掉下一塊石頭來。
橋頭一棵大柳樹,萬千金線垂落,婀娜多姿。
橋下一羣鴨子戲水,兩岸春光明媚。
韓希夷稱讚一番後,對清啞講起他所見過的各種石橋。
說得正興濃的時候,忽覺身邊有些安靜。
轉眼一看,清啞正望着他,黑眸純淨無暇。
“郭姑娘!”他不由輕聲喚。
“你想要上我家提親?”清啞問。
韓希夷被她的大膽給震住,一時不知怎麼回。
“你怎麼就喜歡了我呢?”清啞認真問,“我猜你以前喜歡謝大姑娘吧?所以才一直不娶。”
韓希夷心中一動,隱隱歡喜。
她這是吃醋了嗎?
他看着少女,目光溫柔明亮,恰似春日陽光。
清啞沐浴這陽光,等待他回答。
他沒有立即回答,而是望着橋頭垂柳微笑。
然後他就輕聲道:“我確曾喜歡過謝大姑娘。然謝大姑娘選擇方兄之後,我雖沉淪了一陣子,卻已徹底丟開這段心事。不然我成了什麼人?他們可都是我的至交好友。一直拖延未擇親,有兩點緣故:其一,謝大姑娘乃女中翹楚,經她之後,我實難再對人動心。其二,既未動心,若隨意定下終身,別說我自己不甘心,對別人也不公。——若不能全心愛她,娶回來豈不委屈了她?”
清啞聽懂了,這是說嚴未央呢。
韓希夷這時收回目光,直視清啞眼睛,“也不知什麼時候起的,我終於又動心了。姑娘不必懷疑我真心。之前我也曾懷疑自己,是否將姑娘當成了‘退而求其次’的選擇。直到方兄和謝大姑娘退親,我才真正明白自己:我很憤怒,甚至和他大吵了一場,卻從未起過回頭再去找謝大姑娘的念頭。一點都沒有!”
他目光熾烈,滿滿都是愛意。
完完整整的,不帶一絲別樣情緒。
清啞相信了他,也有些觸動。
但並不表示她就願意接受他。
她又問道:“要是我和謝吟月爭鬥,你會幫誰?”
她想他會說“兩不相幫”吧。
這一刻,韓希夷覺得她像個孩子,好似問“我倆吵架你幫誰?”
他心中柔情氾濫,幾乎控制不住自己,想要將她攬入懷中呵護一番,又顧忌她心思,又礙着細腰細妹在身後,因而輕笑問:“姑娘不知道嗎?”
清啞無辜道:“我怎麼知道!”
真是的,男孩的心事女孩最好別猜。
猜來猜去也不明白!
韓希夷嘆道:“我不是已經做了選擇嗎!上次兇殺案,我並不知謝大姑娘是否冤枉了姑娘,但我選擇幫姑娘;這次夏流星要強娶姑娘,我也不知是否謝大姑娘在後弄手腳,我一樣選擇幫姑娘。我是全心全意信任姑娘的。”
清啞靜默無語。
她調轉目光看向水中。
遠遠的,水面上飄着一艘船。
站在船頭搖漿的,滿臉絡腮鬍子,正是那賣鯉魚的人。
想起那對鯉魚,也算是歷經劫難,才“有情人終成眷屬”。
就聽韓希夷又道:“終身大事非同兒戲,姑娘不必急於做出決定,好好考慮。愚兄等得起。便是最後姑娘拒絕,愚兄也不會怪你的。”
清啞忽然轉頭問:“你們世家都是三妻四妾的。我不要夫君納妾!我要一生一世一雙人!”
你能做到?
韓希夷震住。
他蹙眉慎重思考。
好一會,他才認真道:“不瞞姑娘說,子嗣爲重。若不能綿延香火,恐怕我無法不納妾;只要生了兒子,我便能保證說服長輩,絕不納妾給妻子添堵。”
清啞道:“生幾個兒子纔算數呢?想納妾都說生的不夠。”
韓希夷見她一派淡然地跟自己討論生孩子,心中升起異樣感覺。強忍悸動,他柔聲道:“只要生有一個兒子,我便能保證不納妾!當然,能多些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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