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雖是蔚藍蒼穹,萬里無雲,但入秋時分的氣候已然漸漸轉涼,空氣裡透着瑟瑟冷意。
司寇涼瀟望着那如流星般一煌而逝的劍光,看着被錦熠劍氣捲動的漫天黃葉,如同一隻只折了翼的黃蝶,再無力破空飛翔,只能任由秋風摧擺……
興許是觸景生情,讓她忽而生起一種無言的蕭瑟無助感。
她扭頭看了看仍在病痛之中的晗笙——若是遲遲不解毒,晗笙便會一直被生死兩難所擾。於她而言,最大的痛苦莫過於看着晗笙被這般細水長流的折磨下去,而自己卻無能無力……想到這裡,她一對秀眉又不自覺的斂在了一起。
最爲棘手的還是柳纓雪此人心高氣傲,軟硬不吃,真不知道應該如何請求才能讓她同意爲晗笙施蠱……
她無奈的深深嘆息着,勉力壓下心頭困擾,埋頭繼續晾曬着手中草藥,如今她僅能用藥來緩解晗笙所受痛楚。
錦熠將劍收回鞘中,若有所思的望着那一塵不染的白影。
自從昨天司寇涼瀟從聞風閣回來後便大作鬱郁,雖然言行同平時無異,但錦熠亦能從她眼底的隱隱擔憂猜出幾分端倪。
數次意欲開口詢問,但是話在嘴邊卻又不知如何道出;司寇涼瀟眼見她之糾結尷尬,卻僅是淡笑着搖頭,然又繼續分揀着她的草藥。
可是這個幾近無奈的舉動,讓她心中生起一股無名火,晗笙每日受此病痛,司寇涼瀟每日僅是以藥減輕生死兩難之毒性,卻無法根治,這……可是坐以待斃否?
司寇涼瀟此時正手握一束苦艾默默思考,忽地,眼前光亮被一層陰影所遮擋,讓她看不清於那株綠草之上的細微毛刺,錦熠身上淡淡的幽香也和藥香味混雜在一起,隨着秋風一同送入鼻中。
她擡頭看了看錦熠,見她又是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樣,便知道她想要說些甚了。
錦熠姑娘不善言辭,生性淡漠,無論心中有甚疑問皆盡悶在心裡,如此不喜與人多言之人着實難見。
於是她輕輕撣了撣白衣上的塵埃,站起身來說道:“錦熠姑娘可是想問治療笙兒的法子?”
見錦熠點頭,涼瀟輕輕嘆息一聲,將她請求柳纓雪施分噬蠱此事粗略述說了一遍。
聽罷,錦熠的眼眸突然閃動了一下,繼而轉身離去。
涼瀟見錦熠一言不發往洛陽城方向行去,不解這寡言仙人要去做些甚,於是她脫口問道:“錦熠姑娘,快要日落了,你……”
不待涼瀟話音落去,錦熠略略頓了頓身子,將寶劍側手一掠道:“我去找那柳纓雪。”
聽聞竹劍上前稟報錦熠正於偏廳相候時,柳纓雪心下驚喜不已,手中的書卷亦在不知不覺間滑落,激動和憂慮兩種神情交替浮於她蒼白的面容上,但又猶如曇花一現,瞬間湮滅無跡。
她壓下心中不安與喜悅,故作鎮定地拾起跌落在地的書卷,淡淡吩咐道:“快備香茗點心,再將錦熠姑娘請到我屋閣中來。”
說罷,她沉思一二,又笑笑道:“記住,莫要太快……”
見竹劍不滿的撇嘴離去後,柳纓雪才從枕下拿出一個玉盒,她自是知曉錦熠此次來意,錦熠所求之物亦在她預料之中,只是不想錦熠竟於傍晚時分求見,看來她與司寇晗笙之間的情誼着實深厚。
想到這裡她心底莫名的生起幾分難過和醋意,然又輕輕擺頭,將肆虐於腦海中的諸多可笑猜測統統驅逐,無論如何,錦熠姑娘肯來找她已經足以,於是她抿嘴笑了笑便換了身碧色羅裙。
她不欲在偏廳和錦熠交談,偏廳僅是於會見普通訪客一用;而她極爲了然錦熠在她心中地位,所以她讓竹劍將之領至自己的私閣,只想與其一敘……此刻,她毫無血色的臉龐突然繞上一絲緋紅。
她緩緩的舒了口氣,暗笑自己心中莫名情緒,牽起羅裙碎步移至銅鏡前。
她看着鏡中那消瘦且蒼白病態的面龐,其上滿是掩飾不住的倦意與憔悴,她忽然有些厭惡的斂斂眉,便拾起了眉筆脂粉……她不願以一副倦容去面對錦熠,雖說她平日不施粉黛,但是今日她定要細細爲自己上妝。
雖然她知曉因爲司寇晗笙一事,錦熠對她似有嫌惡,不過她仍要抓住點點機會,扭轉她在錦熠心中印象,所以即便是虛無的外表,亦不能有絲毫馬虎之處。
此時錦熠正跟隨在竹劍身後,手中握着一個翡翠頭飾,她還記得這是她與柳纓雪初遇時,那人爲表示謝意而給她的一個信物,她當時還說若是此後有事相托可去洛陽聞風閣尋她。
既然柳纓雪一口回絕了司寇涼瀟,她此次必定亦難以令其有所鬆動,而且她更瞭然自己不似司寇涼瀟那般能言善道,所以她臨行前特意帶上了這個翡翠簪。
於晗笙,她能做的也只有這些了……
錦熠放下心下那一陣黯然,即刻推門而入,屋內薰香繚繞,窗下襬放着一張長塌,塌上置着一個二尺見方的案几,案上的檀香爐里正將香草熾熱焚化,透過香爐鏤空雕花,依稀可見那零星火點。
而柳纓雪則是一身碧色,端坐於長塌之上,夕陽的餘輝從窗外灑入,在那襲碧衣上鍍上了一層微微耀眼的餘輝。
眼見錦熠來到來,柳纓雪極是有禮的淡淡一笑,然後以手示意,請錦熠與她隔着案几相對而坐。
竹劍將茶點奉上後便靜靜的合門退下,她雖不是心慧之人,但也知曉了柳纓雪對錦熠之重視——
柳閣主心思雖然細膩,但卻從未見她對誰人這般上心過,會見前竟還花了心思打扮,可見這個錦熠姑娘於她而言絕非是一個普通的訪客,不然也不會吩咐她將這女子領至私閣就談,閣主竟還說那錦熠姑娘日後若是再來便不必通傳,直接領着她來這私閣,這分明便是一道特權。
竹劍離開後,安靜的小閣中便只剩柳纓雪和錦熠兩人,這瞬時的寂靜這讓柳纓雪有些緊張,以至於適才想好的問候言語都全然忘卻,只得尬然的低眉望着自己的碧衫,踟躕許久才憋出一句毫不相干的話語,“錦、錦熠姑娘,點心可否合心?”
問罷,柳纓雪立馬開始止不住的懊惱,錦熠坐下後明明一直未用膳點,她怎會提出如此愚鈍的問題?所以話音未落,她便紅了臉龐,暗暗絞着袖口埋下頭去。
錦熠適才一直在思考應當如何給柳纓雪提那分噬蠱之事,全然沒有留心纓雪面上異常,聽聞她這般問法才忽地回過神來,拿起一塊茯苓糕慢慢放在了嘴裡。
見錦熠不似此前淡漠,柳纓雪才漸漸收回紊亂不堪的心神,然她正想和錦熠寒暄些甚時,眼前那一抹刺眼翠色令她沉沉怔住——這……居然是自己贈與錦熠的那隻翡翠簪!
瞥見這支碧簪後,纓雪原本興奮歡喜的心情霎時低落得猶如跌入谷底,所有的熱情也被錦熠當空澆滅,心底一片透骨的寒意,含羞泛紅的面龐也忽地一下變得冰寒冷淡,眸底的躍躍跳動的亮光也瞬間泯滅,繼而被一層寒霜所籠罩。
她雖然早已料到錦熠因何而來,更做好了十足準備,但卻沒料到錦熠居然會將此物拿出,難道她們之間的關係居然淡泊得可謂僅是凌駕於承諾之上嗎?
柳纓雪驀地煞白了臉,輕聲問道:“錦熠姑娘可是有事相托?”
她不欲令錦熠察覺出甚異樣,於是垂下眼瞼,擱在案下的手指也抓緊了袖衫,指節因用力過度而微微泛白,她正努力壓住心下起伏不定的情緒。
但僅僅一瞬間,當她再次擡起頭時,她又變回了往日那個睿智清醒的柳閣主,那犀利的眼神毫不猶豫的果斷迎上錦熠淡泊的目光,全然退去剛纔那副嬌羞怯態。
“我想請柳姑娘替我施分噬蠱。”
錦熠靜靜的看着眼前這個神色凜冽的碧衣女子,就像完全沒有注意到她那剛纔的莫名態度一般,從容說着自己的來意。
柳纓雪注視着她,嘴角牽起一絲不爲人察覺的苦澀笑意,嘴脣微微顫動,吐出一句酸澀言語。
“司寇晗笙當真值得……” wωω★ тt kǎn★ C〇
柳纓雪聲量愈來愈低,直至淹沒無聲,屋內氣氛又再度陷入了短暫的凝滯,只有細細的呼吸聲遊離於房內。
不單是錦熠,就連柳纓雪亦是微微一震。她不知自己爲何會吐出如此無禮的話語,這讓她一時間竟有些暈眩恍惚,聰慧如她亦辨不清這話中意味,究竟是羨慕還是……
屋裡相對一陣沉默,相對而坐的兩人望着對方,卻各懷心事。
“只爲生死莫逆,但求無憾。”
良久,錦熠才悠悠吐出這句話語。
聽聞此話,柳纓雪面上浮起一絲冷漠的不屑,心底冷笑幾許。
無憾!好一句無憾呵!
她勉強正了正心神,面無表情的將那隻翡翠簪子收起——雖然心底有着萬般的不捨,雖然自己一直想讓錦熠姑娘將它帶在身邊……
但是既然此人已經當面將其還與自己,那自己又何必厚顏無恥的再尋理由將它留在這人手上呢?只是徒留煩惱罷了……
此人無情,此物何用?
即使自己對眼前這人有情,亦不能失了尊嚴,讓這份感情變得廉價且毫無分量。
於是柳纓雪心底暗暗思量了許久,雖然有所遲疑,有所心痛,但終究還是決定將簪子收回手中。
柳纓雪斂起眉,端起案几上的香茗,輕輕呷了一口,勉力壓下心中早已翻騰不息的五味情緒,勉力使自己看起來和平時無異。
錦熠見柳纓雪收下簪子卻不答話,似乎又在思量着什麼。因爲實在猜不透眼前這個碧衫女子究竟心念何物,所以她開口問道:“柳姑娘,施蠱一事……”
未待錦熠說罷,柳纓雪便笑着打斷她道:“錦熠姑娘曾有恩於小女子,小女子也承諾過結草銜環定當相報!只是……”
柳纓雪忽地感到有些血氣翻騰,便沉默了一會兒,又接着說道:“替你和司寇晗笙施蠱自是無礙,只是……那司寇涼瀟與我聞風閣之間的恩怨想必錦熠姑娘亦有所耳聞,小女子於催命閻羅雖休和,但約定之中並無施蠱此事。”
柳纓雪一面禮貌的解釋着,一面在心底盤算——既然錦熠姑娘的請求自己無法拒絕,而自己亦不能就這樣白白受了反噬之苦,此次定不能便宜了那司寇涼瀟。
所以她淡笑之餘,決定抓住錦熠話語中的短處借題發揮。
“小女子只答應替錦熠姑娘施蠱,但是並沒有答應替你催蠱,所以此諾小女子自會兌現,但……”
柳纓雪故意將語調說得極慢,目的便是想讓錦熠明瞭她心中那番念頭,可是說了許久,錦熠依舊是一臉的淡然,不知是沒有意識到她想要說些甚,還是她在思量着什麼……所以她索性停了下來開始漫不經心的品着手中香茗,靜靜等着錦熠自行斟酌。
雖然錦熠看似很有耐心的等着柳纓雪品茶,其實心裡早已經有些不耐,終於在柳纓雪那意味不明的眼光第三次掃向她時,她蹙眉開口道:“柳姑娘可是還有甚要求?”
柳纓雪聞言終放下了茶杯,將她方纔未結束的話語繼續下去,“看在錦熠姑娘的份上,小女子便賣那司寇涼瀟一個人情。”
見錦熠面色無甚變化,她也就細細的道出心中所念。
“當時與家父同去滇南的十幾位手足師兄紛紛離奇失了蹤影,但我聞風閣搜尋許久終究只尋到家父屍骨,卻不見小女子的衆位師兄,既然此事並非催命閻羅所爲,便就蹊蹺了,爲此小女子苦思冥想了許久,衆師兄皆是武藝高強,便只能斷定此事定是高人所爲。”
“我聞風閣雖在江湖上穩坐泰山之位,對江湖上衆蛛絲馬跡瞭如指掌,但此事着實無法以聞風閣名義而涉足,所以若是司寇涼瀟替小女子找尋失蹤的諸位師兄,小女子便答應錦熠姑娘之請求。”
柳纓雪知道若是司寇涼瀟在的話,不論她提甚要求,那司寇涼簫必會答應,所以她便擅自作了決定,看了錦熠一眼後,便將一個白玉盒子放在她面前。
“分噬蠱就在裡面,白色的由錦熠姑娘服下,墨色的便與那司寇晗笙,此次施蠱僅能維持六個時辰,明晚丑時小女子便會催動蠱術,所以請錦熠姑娘轉達司寇涼瀟,切要在明晚丑時之後的六個時辰內解了那毒!待司寇晗笙身子痊癒之後,還請她務必來聞風閣一趟,小女子還有要事囑託。”
錦熠拿起盒子,打開輕瞥一眼,確定無甚問題後便將此物收納於袖中,之後也不道出甚多餘的客套話,僅僅一聲告辭,便徑直的轉身離去。
而柳纓雪則是沉默的坐在小閣之內,靜靜的看着錦熠離去,直到那紫色的身影漸漸隱匿在閣樓下的陰影之中。
柳纓雪那雙褐色眼眸流露出了幾許苦痛之色,貝齒將下脣咬得泛起了白霜,手指亦暗暗扣住案几,指尖慢慢磨動,刮出零落痕跡。
忽地,她好似承受不住期待與失望之間的萬丈落差,手臂用力一掀,碧衫飛舞之間整個案几凌空飛了出去,在巨大的響聲之中裂成殘木,碎掉的茶杯瓷片四濺開來……在這碎瓷片間,還混雜着一抹翠色,在餘輝中依稀閃着亮光,刺傷了她的眼眸,更刺進在了她心裡,割得她血肉模糊。
終於,眼淚在萬籟俱寂之時簌簌滑落,溼了手背,也打破了這孤獨的靜默。
“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