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後, 忘川之地。
泗酆坐在帳內,她銷聲匿跡了二十年,現下忽然要接管諸事, 令得她忙得焦頭爛額。
雖然她威信仍存, 但是這麼多年過去了, 她不免感到有些生疏, 而且她手下衆妖魔聽聞要與仙界聯合絞殺鏡殊, 重回魔界,面上雖是服的,可是仙魔之間多有芥蒂, 突然要這般的同仇敵愾斷斷不可能,更何況妖魔大多心高氣傲, 哪裡會接受仙人的幫助?
魔界混亂, 局勢動盪, 再過幾日免不了要同鏡殊大戰一場,雖說鏡殊重傷, 但即便是全力以赴下,論單打獨鬥她依舊沒有把握能夠勝得鏡殊,且她手下妖魔僅三萬不到,仙界仙人據錦熠所說亦僅有兩萬有餘,先不說人數大大不如對方, 這般的不齊心, 若無他法, 估計是必定要大敗於鏡殊了。
難道真要違背祖訓動用那物麼?
恍惚疲憊間, 她又開始掛心錦璘了。
錦璘爲她解咒後, 重傷虛弱,一直在仙界養傷, 於是這幾日來她全然沒有錦璘音訊,然而仙魔殊途,她又不敢貿然闖入仙界,否則定會給錦璘帶來不必要的麻煩。
想起與錦璘之後的事,她是止不住的煩惱,隨後她又感到自己可謂可笑萬分,生死存亡之際,她還想着那些情情愛愛的事,着實不該……
正當她還在心煩時,舒漣忽的進帳稟報,“大殿下,錦熠公主來訪。”
泗酆聞言,儘管心裡還是有些焦躁,但是面上沒有一點煩惱神色。
她才站起身來,錦熠和涼瀟晗笙便已行入帳內,她和錦熠互相作了一個禮後,便不言不語的相對而坐,而晗笙則是頗爲好奇的四處打量着,眼見門前三四妖兵的古怪模樣,更是樂不可支,若不是涼瀟在一旁含笑提醒,只怕她便會笑出聲來了。
“大殿下,妖魔的模樣難道都這般古里古怪嗎?那爲何您又何尋常人無異呢?”晗笙想起姚泯臻沒有眼白的樣子,又看一路行來的妖魔大多形貌奇異,一時好奇之下,便出口問道。
舒漣聽晗笙這麼說,自然是氣得雙目圓睜,但是晗笙與涼瀟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更何況她知曉泗酆爲人大度,自是不會介意,便故作無謂的與舒漣大眼瞪着小眼,一點也不畏懼。
泗酆挑眉笑了笑,說道:“小姑娘你這便是有所不知了,我魔界地界荒涼至極,可謂廢土,且遍佈許多瘴氣,若無高強功力,長期居於魔界不免形貌有所變化,再且許多妖魔仍爲人身時,修煉的法子大多奇異得很,故外表和常人是有些區別再是正常不過,若小姑娘你多來魔界作客,會長出甚獠牙長角也說不定。”
晗笙一聽便知道泗酆是在逗她,很是不服氣的說道:“大殿下怎的開口閉口稱我是小姑娘……”
泗酆故作苦惱了思索了一陣,說道:“哦!我已然活了六七百年,稱你爲一聲小姑娘,應當不爲過……”
晗笙聽罷咋舌驚呼,“譁!六七百歲!好……一個長輩。”
她原本是想說老,但是想到縱使寬厚如泗酆,應當也會介意別人說她老的,便立即改了口,可是她口型已然作出,周遭衆人怎會看不出她想說道些甚?登時衆人皆盡嗤嗤作笑,就連錦熠也忍不住翹起了嘴角。
泗酆見自己被說成了老女人,亦不由得微紅了臉,不過晗笙這般說,她心裡尷尬終減少了許多。
因爲錦璘的關係,她和錦熠二人直感無言以對,此番,倒是誤打誤撞的緩解了二人的難堪氣氛。
泗酆略略頜首,輕咳兩聲,向錦熠輕聲問道:“大公主的身子可好?傷勢如何?”
錦熠清了清嗓子,面色頗爲嚴肅的回答道:“司寇宮門人醫術超絕,得她們照料,我王姐傷勢好了五成,已無大礙。”
“那便好……”泗酆看着錦熠,又想起錦璘,不禁呵呵的笑出聲來,錦璘肅然的模樣,雖是故作,但對於她來說偶爾倒也有點威嚴氣勢,不過眼前這錦熠公主……她一眼瞧見,便覺得這人呆頭呆腦,她作出這副樣子,讓人不自覺感到有些滑稽……
不過泗酆很快便收斂笑意,溫言問道:“今日錦熠公主造訪,可是有甚要事?”
錦熠抿抿脣,淡然說道:“我此番前來是爲傳達我王姐的旨意,若鏡殊來犯,我仙界隨時會與你等並肩作戰。”
“得大公主金言,我等頓感勝券在握。”泗酆心中暗歎一聲,不冷不熱的說了一句客套話,錦璘的心思她並非不懂,可是仙界諸人……
錦熠聞言沉默了許久,微微擺頭,卒之蹙眉問道:“大殿下可是言重了,現下情況緊急,我們也來不及從長計議,不妨直接開門見山,長話短說罷,儘管我母后……鏡殊受了重傷,但我等依然勝之不得,憑她遊離三界的本事,即便衆仙魔聯手與她手下拼鬥勉強得了平手,以她本領,只怕她親自上了陣,情勢便不妙了,大殿下可有妙策?”
“計策倒是算不上,不過只是些僥倖取勝的法子罷了。”
泗酆說罷緊緊注視着錦熠,似乎是在觀察般,她面色一正道:“不過這就要看你與大公主是否真有那決心了。”
錦熠聽泗酆這般質問,心裡不由得一緊,提起鏡殊,她自是痛心疾首,百感交集,昔日的慈母仁君,居然會成如斯模樣……鏡殊雖造了諸多錯事,但仍是她與錦璘的血緣至親,倘若真交上手來,她亦會不禁有所猶豫,可是鏡殊謀劃已久,且所謂的破命格,逆天道,便是要誅滅上神,以至於毀去天道,使得三界衆生命理不再依天道所循,如此這般,三界定會大亂!
鏡殊是仙界餘孽,於情於理,她仙界更是不能坐視不管!
於是她遲疑了一會兒,纔開了口,言語禮貌有加,簌簌的說着自己的愧疚之意,說得容理有度。
“鏡殊要破命格,誅天理,如此大逆不道,此人當誅!此事本就是我仙界之事,卻將各位牽入這是是非非當中,真是汗顏愧對。”
“她造了那般錯事,即便我與王姐願諒解於她,衆生卻容之不得,既然天界上神遲遲不降下天譴,那我等便……讓她不再那般錯上加錯罷……”
“鏡殊功力高深,此番我等已做好背水一戰的準備,不成功,變成仁,若是喪命於鏡殊手下,那也是天職所在,亦算是不辱使命,只是要各位也一同生死相搏,此情此意,錦熠……無以爲報!”
涼瀟聞言立馬笑着重拍了一下錦熠的肩背,單手攬着她的脖頸,挑着秀眉斬釘截鐵道:“錦大俠說的真是混賬話,我們三人還分甚你我麼?你有難處,我同笙兒自當全力以助!再說那毒婦害死了我師叔,焚燬了司寇宮,我等豈是貪生怕死之輩,這筆帳就算是追到天涯海角我們也會找她算清楚!”
“師姐此言甚是。”晗笙嬉笑着接過話頭,邀着錦熠手臂,嘻嘻笑道:“錦熠你同我們客氣些甚?我們還怕幫不上你呢!何必如此見外?那毒婦雖厲害,終究是雙手難敵四拳,她又受了重傷,還怕勝她不得麼?錦呆子可莫要再說甚不成功便成仁了,多晦氣啊!”
錦熠甚少會許別人觸碰於她,現下忽然這般“左擁右抱”,頓覺面上火燒般的熱,手足無措至極,長呼一口氣後,她正了神色輕聲斥道:“你們……你們這像什麼話?趕緊放手!”
泗酆在一旁笑望這三人,見涼瀟晗笙始終沒有放手的意思,便又輕咳兩聲,爲錦熠解了圍。
“兩位姑娘莫要自謙,此番還真需兩位出手相助了。”
涼瀟放開錦熠,單肘支在小案上笑問道:“哦?大殿下不妨直說,我師姐妹二人定會傾力相幫。”
泗酆沉吟一聲,心想魔界天啓雖是祖上世代相傳的聖物,但此時也沒有必要再隱瞞下去,於是她便道出心中所想。
“鏡殊將我囚禁的這二十年來,一直在逼問我魔界天啓一事。”
“魔界天啓蘊含了無上之力,千百年來,一直是由下代魔尊手刃上代魔尊傳承,可實際上,魔界天啓已遺失千載之久,先王,包括先王之父一直未能繼承天啓之力,以至於然鏡殊乘虛而入。”
“竟有此事?”錦熠疑惑道:“魔界天啓應當是你等妖魔聖物,怎會輕易遺失?”
“仙魔除戰時並不互通,此事你等仙人自然不會知曉。”
泗酆頓了一頓,然無奈嘆道:“我的老祖輩,厭了世事爭端,雖有破命之格,卻再也不妄想破天道,除命理了,於是便屈服在命理之下,退回了魔界,從此不再和仙界乃至上神爭鬥,爲避免後世妖魔再起妄念,便將天啓以一個極爲強大陣法封印了起來,如此苦心,就是爲了讓我等安守本分,與仙界修好,不再世代爭鬥,讓天界衆上神看了我等笑話。”
“然到我父王時,他雖然暗聚妖魔之力,企圖侵入人界,不再以命理爲道守在荒涼魔界,可是卻惟缺天啓之力,以至於功虧一簣……不過雖如此,我等妖魔平日倒也算是過得平淡安和,可是自從鏡殊登上仙界後主之位後,一切皆起了變化。”
錦熠聽着泗酆這般細細述說,不自覺訥訥愣住,這些事,她母后從來沒有給她們提起過,且仙界衆人,稍年長的大多戰死在忘川之地,千年以前的事,明瞭之人的確不大多了……
於是她雙眉緊皺,面上滿是壓不下的震驚神色,急急問道:“此後如何?”
“此後之事,你等應當知曉一二,鏡殊起初維護三界平和,可謂兢兢業業,僅是偶爾絞殺大膽闖入人界妖魔,到後來竟與我等頻頻兵戎相見,大有不滅不休之勢,她爲何如此,我也不甚瞭然,興許是執念太重的緣故?亦或是同我等一般被命理玩弄?她的想法,我實在揣測不得……呵,破命格,毀天道命理哪裡是那麼容易的事呢?鏡殊的心思,着實比我等妖魔古怪萬分。”
“到最後,你與錦璘應該最是清楚,二十年前之事……誒……”
泗酆說道此處,突地沉默了下來,心緒明顯有些低落,似乎是想起了甚傷心之事,而衆人聽聞泗酆如是說,皆盡訝然不已,震驚得遲遲說不出話來。
半響,涼瀟回過神來,面上難得有了幾分正經神色,說道:“依大殿下所言,你是想解封魔界天啓,意欲憑之與那毒婦一斗麼?”
泗酆點點頭,溫言道:“的確如此,天啓之力究竟有幾多強大,雖我等並不知曉,不過也可一試,倘若此力果真強橫無比,待將鏡殊出去後,我自當會將它封回原處。”
說道此處,她埋下頭苦笑了一下,“我也不想再重蹈覆轍,過那般時時爭鬥的日子了。”
“大殿下是爲守諾之人,如此這般自然最好,若此次能將她……除去,仙魔界就此休和罷。”錦熠聽泗酆這麼說,亦淡然的笑了笑,只是笑容一閃即逝,“可是,此事與晗笙和涼瀟有甚干係?”
適才她聽泗酆那樣說,便知道封存魔界天啓的地方定是兇險非常,若非情勢緊逼,她實在不願讓涼瀟和晗笙以身犯險。
“哎,魔界天啓被我老祖輩封存在人界司寇宮地宮之下,若無兩位姑娘帶路,只怕我等進之不得。”泗酆想起此事,便感到極是哭笑不得,“祖輩認爲魔啓若是封存在魔界,必定會被尋常妖魔窺視,於是便在人界修築了司寇宮,將之封存在司寇宮地宮之處……還與當時的司寇宮宮主是爲至交好友,還傳授給她許多高深陣法,以爲將天啓層層封鎖,我想,多年過去,地宮內的陣法應當是愈發的複雜了吧。”
涼瀟聞言恍然大悟道:“怪不得我司寇宮祖訓每年都需加封地宮入口的陣法,然又禁止司寇宮門下弟子踏入地宮,原來是這原因。”
泗酆聽罷,直感自己找對了人,急切問道:“那……地宮現下如何?”
“司寇宮雖被焚燬,不過地宮修建在地底深處,應當無甚大礙,只是……”涼瀟露出了鮮少的爲難神情,思量了好一陣,才搖頭道:“可是地宮入口的陣法異常高深,即便是我師父亦難以將之破解……”
“嘻嘻,大師姐你可是鬧笑話了吧。”晗笙忽而出言打斷道:“因爲大師姐你喜歡地宮入口那兒時常顯現的古怪光芒,時常便在那兒打坐練劍,笙兒在一旁閒着無事時,就會在那兒一面推算地宮陣法,一面等你練功。”
“地宮那兒的陣法雖繁複,不過笙兒推算多年,最難的部分倒也推出了□□成。”
說到此處,晗笙頗爲得意的仰首一笑,“笙兒的陣法學得比師父還好,便是因爲如此了。”
而泗酆聽聞晗笙說的那句“顯現的古怪光芒”,心情不由得激動起來,即刻站起身來說道:“那定是天啓透過封印而閃現的光亮!天啓果然就在……天時地利人和俱在,此番定能令得鏡殊伏誅!”
衆人聞言都是皆大歡喜,就是錦熠並不開心,反而有些淡淡憂色,“晗笙武藝不佳,不可步入那般兇險之地。”
涼瀟亦深以爲然,握着晗笙雙手溫柔笑道:“錦熠所言極是,笙兒此次便不要去了,你僅同我說那陣法如何破解便是。”
眼見二人如斯,晗笙很是惱怒,拂袖道:“不過就是些陣法罷了,有甚兇險的呢?再說,那陣法如此複雜,若不得我親自破解,只怕你們就有去無回了!有你們護着我,還須擔心些甚呢?”
晗笙這麼一說,涼瀟同錦熠登時便覺得吃了啞巴虧,有苦說不出,再且以晗笙倔強性子,就算不帶她去,她也會想盡辦法的跟着去的……涼瀟正想再勸說一二時,晗笙忽的湊在泗酆身前好奇道:“大殿下,之前一直聽您說甚天道命理命格……那究竟是爲何物呵?”
泗酆嘴脣微微翕張,卻又欲言又止,她一時之間着實不知應當如何同晗笙解釋,錦熠見她如此,便嘆息着替她答道:“命格命理,世間輪迴、生死,皆爲天道所控,三界生靈,生來便有不同命格,或尊貴或卑微,然命理又是另一回事了,三界生靈誕下後,命格雖定,但命理卻由天界衆上神所控,所以各人際遇,亦是各人命理罷。”
“我等妖魔,大多便是破命的命格。”泗酆笑了笑,接過話頭道:“破命之人若在人間,多會擾了他人命理,故天界諸上神便會改去破命之人的命理,因而凡人若破命,則命理使然多會早夭,若幸運修成了妖魔,斷了與凡間的聯繫,自然不循尚爲凡人時的命理,立馬便會被貶入魔界,但是若修不成,早夭便是難以避免的了,譬如涼瀟姑娘。”
泗酆略略一嘆,望了涼瀟一眼,繼而又道:“還有那日替我解咒的柳姑娘,不過涼瀟吃了無極仙果,命格已然改去,早夭命相不再,柳姑娘若不能修成妖魔,恐怕活不過四十年歲。”
泗酆說罷,衆人皆盡沉默了下來,涼瀟和晗笙對柳纓雪有些厭惡,不過得知此事,她們仍是感到有些黯然,而錦熠更是百感交集,似有一股氣悶在心頭,與泗酆閒聊了幾句,便帶着涼瀟晗笙回了仙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