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日陰雨, 溫差不定,我的感冒捲土重來,上次肺炎之後我一直沒能好好休息, 嗓子又發炎了, 我這樣子的情況絕對不適合去看望癌症末期病人。夜晚, 躺在牀上睡不着覺, 聽到舅舅晚歸, 我媽起牀給舅舅熱湯水,一邊鍋碗細響,一邊絮絮低語, 我的心會隱約的痛起來。我想念書偉,一個在我生命中, 對的時段, 遇到的, 錯的人。
聽說書偉的情況也很不穩定,他的免疫系統被癌細胞破壞殆盡, 化療又傷害了他的抵抗力,整個人瘦成一把骨頭。對於書偉的情況,我全都是聽說,我爸會細心的把醫院的情況用一種極其不經意的語氣說給我聽,當然是揹着外公和我們家太君的面。
聽說, 書偉的父親和姐姐姐夫從加拿大趕回來了,
聽說廖家的老爺子在外公沒出院的時候還特別看望過外公, 兩個老人都沒說話, 靜悄悄坐着, 握了握手。
聽說書偉的姐姐長的十分清秀可人且氣質風度一流,
聽說書偉的外甥高大英挺, 比我大了幾歲,
聽說---------
我的出國手續在衆多聽說的消息裡辦好了,這期間我回過學校幾趟,但都是辦事情,沒見過同學。我和小舞互通些消息,似乎,大家都好,意外的是,瞳瞳並沒有和佑謙走到一起。其實我既不怎麼想見肖瞳瞳,也不怎麼想見姜佑謙,但起程在即,我必須要回宿舍去整理我的東西,所以,我挑了一個大家都應該在上課,宿舍裡不會有人的時間回校。
人算不如天算啊,一進校門遇到姜佑謙,有些日子不見他,他換了個人似的,頭髮染成了栗色,打理的乾淨利落,一件黑夾克被他穿的清爽灑脫,整個人沉穩多了。以前外婆常說,男孩子好就好在越長越出息,女孩子通常是越活越回去,看看現在的姜佑謙,覺得外婆的話也不是全無道理。我還蠻希望姜佑謙只跟我點個頭過去算數,可他老兄想是有話跟我說,倚着單車等在不遠的樹下,對我露出青春無敵,極有生命力的笑面。我對他的笑容無限唏噓,書偉若是健健康康的,笑起來比他還好看。
“很久沒見你了。”佑謙招呼我,“聽說你在辦出國,還順利嗎?”
“順利 。”我答,“你最近可好?”
“不壞,”姜佑謙拖過單車,“你去哪兒,我送你。”
“回寢室收拾行李,”我小退半步擺手,“不用麻煩你送,我散步過去就好,這條林蔭道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還有機會再走。”
佑謙推着單車陪我走了半晌,說,“是啊,也不知道你哪天才回來。”
“讀完書就回來了,再說現在想聯絡也很簡單,網絡幾乎無所不能。”我儘量說的輕鬆,希望氣氛不要搞的太煽情。
“你應該不會上網和我們聯絡吧?”佑謙直視我。
“看時間。”我答。
佑謙點點頭,“你說的對,看時間,不過大多時候。我們都以爲自己手裡握着大把的時間,可其實什麼都沒有,什麼都來不及,什麼都不對。詠哲,幫我解釋一個問題好不好?”
“好。”我被佑謙的話弄的有點傷感。
佑謙說,“有個女孩子,對我很好,我讓她陪我對舞臺劇的臺詞,她幫我對,我怕蟑螂,她幫我打,我口渴,他爲我遞冰水,我覺得她是喜歡我的,是不是這樣呢?”
我望着認真的佑謙,第一次正視了自己的殘忍,我好象一直在利用着佑謙對我的喜歡和依賴,名正言順的留在戲劇社,只爲了見書偉,我有夠混帳的。
費力開口,“那女孩子只爲你對臺詞,打蟑螂,遞冰水嗎?”
“不,她幾乎對每個人都很好。”
“那爲什麼你會覺得她只對你好?”
“因爲我喜歡她,”佑謙低下頭,手握成拳,輕輕捶下車坐,平靜的問我,“確實是我想多了是嗎?”
“有點,那個女生可能只是愛玩,喜歡很多人在一起做事的氛圍,因爲你在意她,所以就覺得她特別,但實際上不是那樣。”
佑謙重新擡頭看着我的眼睛,笑了,“謝謝你幫我分析,”他說,“因爲我已經沒有了再說喜歡她的資格,所以,我生怕自己辜負了她。還好,並沒有那樣,詠哲,謝謝你爲我解惑。”
我實在不瞭解什麼叫沒了說喜歡的資格,不過看到佑謙明朗輕快,我如釋重負。
“對不起,那天讓你在茶室等那麼久。”佑謙又道歉。
我找理由爲自己開脫,“沒關係,我貪看小說,又喜歡那裡的茶點,與你無關。”
佑謙再點點頭,對我伸出他的手掌,“那,好吧,祝你一路順風。”
我伸手與他相握,他沒很快鬆開,讓我的手在他掌中留了片刻後,他告訴我,“詠哲,你現在瘦太多了,以前讀高中時候,坐在我隔壁班教室窗戶下的你,比現在漂亮可愛。”
我裝怒,“呔,你這傢伙唬我是不是?老子我可是好容易瘦到這程度的。”
佑謙專注再看我兩秒,輕聲道過再見,跨上單車,身影消失在一大片綠竹子後面,我暗鬆口氣,我知道自己天性不好,可我不願意自己對佑謙有愧疚。反正我混混沌沌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我只要一直糊塗,也就不覺得苦惱。
寢室裡確實沒人,我飛快整理東西,和我爸約好了時間,他會來接我,希望老父不要爽約,大人們不是說話不算話,只不過他們喜歡把時間弄的很活絡很不穩定,半個鐘頭和一個鐘頭對他們來說定義相同。整理好東西我很無聊,小桌子上有MP3一副,是肖大小姐的,隨手取來聽。裡面有首很好聽很溫暖的,純淨透明的鋼琴曲,腦海中無法用言語描述捕捉的吉光片羽,都被音樂牽扯起。那是往年秋天,在我家的頂樓上,賞着菊花,聽着舅舅吹薩斯風的日子,那年,舅舅與冒名鍾曼芬的書偉通信,滿篇信紙寫着怎樣想念廖書偉,那年的我,無知而懵懂。
想是下課了,漂亮窈窕的肖瞳瞳回來,坐到我對面,一雙眼莫測高深,“要走了是嗎?”
“是,回來收拾收拾,”我揪下MP3的耳塞,誇讚,“這曲子很好聽,什麼名字?”
“《時光的印記》,”瞳瞳笑,“詠哲,你以前不聽純音樂,只愛《櫻桃小丸子》和《多拉A夢》。”
“嗯?純音樂裡也有這麼好的東西嗎?”我覺得很稀奇,“一般會悶死人的吧?”
瞳瞳把耳塞親手塞回我耳朵裡,說,“你喜歡聽,又不覺得悶,我彈給你聽。”說完,她把手指放在桌子上,模擬在鋼琴上彈奏的樣子,手指虛按,手勢準確優美。可我覺得這根本就是掩耳盜鈴,自己騙自己的把戲,有必要弄成這樣嗎?
“你從來不肯接受我的邀請,參加我的生日會”,瞳瞳不看我的眼睛,手仍在桌面上跳動,她盯着自己的手指說,“做你的同學很倒黴,會莫名其妙被你笑,你好象是好心的和我互換工作去掃廁所,同時卻又奚落我,說打雷和蟑螂都會致使我暈倒,其實你自己每次開易拉罐都笨的只會拉斷拉環,爲了能喝到汽水又動刀子又動勺子的。”
“我曾經是這樣的嗎?”這是我第一次聽除家人外的同學,講述自己以前的事情,感覺很新鮮,問瞳瞳,“喂,大小姐,我好象還蠻惡劣的是不是?”
“是劣跡斑斑,磐竹難書。有段日子,我臉上長很多痘痘,有同學說我以後會變麻子臉,我
很氣,你就去刻薄那個同學的臉生的太過自然安穩,毫無險象,平坦順滑的料想風都不願意吹拂,因爲無論哪個季節的風也不願意如此清閒。”
我哈哈大笑,“我以前這麼有幽默感嗎?”
“還不錯,你一向幽默感豐富,也一向把肉麻當有趣,我想感謝你的維護,送你個小禮物,等你過生日那天,你不客氣的拒絕我,說生日還沒到,轉眼沒過五分鐘,你玩壞新腕錶的錶帶,大叫說,你爸媽買給你的生日禮物是便宜貨,我簡直無地自容。”
“我這麼過分的?”
“你一直都這麼過分的。”瞳瞳終於擡頭看我,淚光瑩然,苦笑,“可我還是愛你的過分。”
我傻望着瞳瞳,這算什麼?表白?她是~~~
瞳瞳猜透我的心思,“是啊,我是喜歡女生那一國的,我一直喜歡你,你不知道嗎?”
我瞠目結舌,她喜歡我?她喜歡的是女生?
“你當然不知道,”瞳瞳的手指停止舞蹈,眼神不無幽怨,“你根本沒在乎過我,我出盡百寶的讓你注意我,故意講你的壞話,搶你的男朋友,向你宣戰,你統統不在乎,你表面上與我和睦,也不過是不想惹麻煩,我簡直不知道,你到底看重什麼,你好象什麼都不要,我連讓你恨我都辦不到,我在你眼裡,尚不如一個從鄉下來的土蛋單小舞,我簡直忍無可忍。”
忍無可忍?我看着瞳瞳一雙晶瑩分明的眼睛,恍悟,“是你嗎?是你寄信給教務處,泄露小舞和樑老師交往的事?”
“是我,”瞳瞳倒不否認,“我一心讓單小舞不好過,卻被廖書偉把事情化解了,不過,謝天謝地,天上掉下來個廖書偉,我看得出來你喜歡他,別人弄不清楚,我卻明明白白。我曾見到過廖老師和你舅舅去GAY吧喝酒,真是天大的笑話,什麼都不在乎的黎詠哲也有這一日,老天有眼,我所遭受的痛苦,你一樣要嚐到,廖書偉永遠不會愛你,如同你不會愛我一樣。你發現自己淪陷了想找棵救命的稻草,我是一定要破壞你與姜佑謙的,男人都是經受不起誘惑的蠢豬,詠哲,我不會讓你如願,你明白不明白?”瞳瞳一隻手掌摸着我的面頰,兩顆豆大的淚珠從她皎如白玉的臉上滑下來,她一聲聲問我,“你明白不明白?明白不明白?”
“明白了。”我回應瞳瞳,並非說假,是真的明白了,我甚至有點明白小舞何以會出現在佑謙的租屋附近,爲什麼要敲門而入,只怕她已知道泄密的人是誰,肖瞳瞳不聲名狼藉她也咽不下一口氣。這世界有些事情不明白,渾渾噩噩過去並無損失,一旦明白了,這一場人生只見其荒謬凌亂,索然無味。
“真可惜,笨頭笨腦的你才明白,”瞳瞳放下撫在我面孔上的手掌,“都明白了,可也不好玩了,何況你就要出國,更不好玩。”她笑,傾國傾城。
“現在科技發達,我們可以通過網絡互玩,”我站起身來說,都明白了的好處也有,就是心境清朗,我上前攬住瞳瞳的肩膀,用平素在戲劇社排練時的口吻調侃,“小妞,爵爺要走了,我們Kisses goodbye。”
瞳瞳跳起來掙脫我,“去你的。”紅了雙頰。
宿舍門砰砰被敲響,我爸在門外叫我,我拎了行李跟瞳瞳說再見。瞳瞳把她的MP3塞到我包裡,“你一直在拒絕我,這次就不要拒絕了。還有,我不想利用任何高科技的方式與你聯絡。”我苦笑。
走出大學校門的那一刻,我沒有回頭看,不是不捨,不是傷感,不是悲哀,其實我很感恩,在我身後的校園,在我身後的時光裡,我深愛過別人,也被別人深愛過,我運氣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