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老爺喪事人手不夠,樂風苑留了兩名僕婦看守柳姨娘的靈堂。沒有白鷺堂那種素幡遮天蔽地壯觀,僅在院門與迴廊上掛起了白紗燈籠。
只隔了一夜,迴廊上已散落了風吹來的落葉,落了一層薄灰。光潔的木地板變得黯淡無光。楊靜淵踏上回廊,呆呆地望着正廳帳幔後那口黑漆棺木。
他記性好。隱約能記住三歲多時,第一次認得的柳姨娘。嫡母牽着他的手告訴他:“三郎,這是柳姨娘。”
她溫婉地對他一福,叫他:“三郎君。”
她跟在父親身後離去。自己問嫡母:“爹爲什麼不和我們住一起?”
聽到嫡母說爹和柳姨娘在一起。他撿起地上的石頭朝她扔了過去。他的力氣小,石頭沒扔多遠就掉在了地上。嫡母忍俊不禁,抱着他道:“三郎爲何要扔向姨娘扔石頭?”
他撇撇嘴抱着嫡母的脖子道:“沒有她,爹就和我們一起住了。”
嫡母哈哈大笑。
直到他長大,柳姨娘永遠留給他的都是遠遠的身影。站在小徑上的,站在迴廊上的。她從來都不曾抱過自己。一次都沒有。
“都下去吧。我想陪陪姨娘。”
兩名僕婦不安地應了,退到了門外。靈堂裡,只有兩盞長明燈靜靜陪着棺木。楊靜淵沒有上香磕頭,他直接掀起了帳幔。尚未釘棺,他微微用力推開了棺蓋。
天還尚涼,柳姨娘除了臉色青白,沒有別的變化。脖頸間隱隱露出一道青色的勒痕。楊靜淵的心卟咚卟咚地跳了起來。他輕輕揭開了衣領。他是習武之人,分得清是自盡還是被人勒死。他長長地透了口氣。一個是養了他十八年的嫡母,一個是親孃。楊靜淵不知道如果姨娘是被人勒死,他該怎麼辦。
柳姨娘仍然披散着頭髮,穿着白色的孝服。都在忙大老爺的喪事,也沒有人想着給她梳妝打扮換身華麗的衣裳。她只是個姨娘,能給她佈置靈堂供奉香燭紙錢,已經不錯了。
“這樣也好。姨娘也希望穿這身衣裳去黃泉尋父親吧?”楊靜淵喃喃說着,看到了柳姨娘腰間懸着的白色緞面繡蘭草的荷包。
他長這麼大,姨娘連雙鞋都不曾給他做過。楊靜淵取下了荷包,攥在了手裡。荷包很輕,裡面會裝些什麼?銀票?他打開抽出了一張帕子。石青的絹帕上寫着淡淡的血字:“舒”。
楊靜淵擡起了柳姨娘的手,看到右手食指被咬破,大概被她吮過了,傷痕很小,結了紫黑色的血痂。
幸虧她是自盡,又恰逢父親去世,府裡忙不過來。沒有人會注意到她還留下一個血字。
柳姨娘溫婉,卻又這樣聰慧。怪不得父親會獨寵她二十年。
楊靜淵將絹帕與荷包塞進了懷中,抱起了柳姨娘。他輕輕地抱着她,閉上了眼睛:“我知道,您到死都還惦記着我。我一直想你能抱抱我,想知道被親孃抱着會是什麼感覺。”
他沒有再說下去。他怕自己哭出聲來。
慢慢長大後,他就明白了爲什麼自己不能進織坊學織錦辨錦,明白了自己只是個庶子。姨娘過得好,嫡母嬌縱着自己。他不願意去破壞家裡的和諧歡樂。姨娘可以和父親恩愛地過日子。嫡母可以舒心地過日子。他爲什麼要去糾結,親孃更好還是嫡母更好。
可他是這樣孤單。他無所事事,成天遊手好閒。就連他那個師傅,都是看在楊家花了大筆銀錢的份上,收他爲徒。
楊靜淵小心將柳姨娘放進棺中,合上了棺蓋:“是有人害爹,不是娘狐媚害了爹。”
他退了出來,輕聲說道:“您再等等,三郎知道您的心願,定會讓您如願以償。”
他不知道那個舒字是什麼意思。但他相信,柳姨娘既然肯留下這個字,就一定有辦法讓他明白這個字的意義。
離開了樂風苑,楊靜淵回了白鷺堂。
弔唁的人不斷,楊石氏歇了一會兒,聽說族老們過來,從內堂出來還禮。
楊靜淵過來時,見楊靜山扶着嫡母正往廳裡行去。他上前一步道:“我有話對母親和大哥說。”
楊石氏看了眼旁邊的族中長輩,淡淡說道:“三郎,有什麼話遲些再說。你去靈堂與你二哥一起做孝子。”
“母親。”楊靜淵等不得。
“三郎!往來賓客這麼多,你大哥二哥從昨晚到現就沒闔過眼,忙着打理你爹的喪事,一直跪在靈堂做孝子。你能懂事一點嗎?去靈堂跪着!”楊石氏突然發了火。
楊靜淵抿緊了嘴,低聲說道:“是。”
楊石氏說完轉身就走。
“三郎,去靈堂幫着照應下。有什麼事,回頭再說。娘心裡難過,你別放在心上。”楊靜山拍了拍他的肩,嘆了口氣走了。
胸口悶悶地難受。父親走了,姨娘也自盡了。他真是隻有一個人了。楊靜淵深深吸了口氣,長長吐出。該他做的,他都會去做。
他大步朝外走去。
半個時辰後,楊石氏與楊靜山兄弟,以及楊家二房三房的當家人正在聽族老說起家主一事。一名管事匆匆跑了進來:“大太太不好了。三郎君在驛館門口負荊請罪,驚動了州府衙門。舅老爺急得不行,吩咐了人前來報信。”
滿堂震驚。
“三郎又闖了什麼禍?”
“負荊請罪?在驛館門口?他這是要丟盡楊家的臉啊!”
“驛館?他得罪了哪路大員?”
楊家的族老們議論紛紛。
明明南詔白王賣了人情給楊家,他還去衙門自首把事情挑破鬧大。“孽子!”楊石氏喊了聲,眼前一黑,差點氣暈過去。
“各位叔伯長輩,三郎做錯了事,肯負荊請罪,證明他有擔當。小侄先去瞧瞧。”楊靜山心知是昨晚行刺晟豐澤的事。他當即立斷,將家事託付給了二郎靜巖,帶着管事匆忙趕去了城中驛館。
驛館前圍滿了衙役。都知道楊靜淵是石參軍的外甥,衙役們也沒動他。盡責地攔住了看熱鬧的百姓。
石參軍不方面露面,聽着衙役帶回的消息,氣得直扯鬍子。本來心照不宣,就把事揭過了。楊家舍些錢財就過去的事,如今被楊靜淵這樣一鬧騰,他不就落實了徇私枉法的罪名?
楊靜山帶着人快馬趕到,心裡也這樣想着,見到單膝跪在驛館前,半袒着衣袍揹着根荊條的楊靜淵,上前一耳光就扇了過去:“你還嫌家裡事情不夠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