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皇帝要做什麼,凡是看到這聖旨的人都是明白,給山東總兵李孟加個雜號將軍,以示恩寵,卻把先前名不見經傳的太監陳敏提拔爲山東的鎮守中官。一般來說,某地的鎮守太監,跟巡撫總督是平起平坐,對屬下的軍將皆有呼喝號令之權。
也就是說,這道旨意之後,山東總兵李孟就是太監陳敏的下屬了,很是簡單明白的思路,崇禎皇帝要給山東兵馬摻沙子了。
但顏繼祖真是想要大笑三聲,聖上啊,您果然還是一如既往的荒唐啊。目前的李孟其勢已成,只能是用恩賞籠絡,以大義來羈縻,你要動手壓制已經是下策,現在你居然是想靠一紙聖旨,一個太監來制約。而且你要制約的話,也最好是想個聰明點的方法,無非是錢糧人事,現在這天下,禮崩樂壞,朝廷的威儀本來就不足了,還指望像以前一樣,靠幾個欽差就能生殺予奪?左良玉、賀人龍領軍的時候,朝廷又不是沒有派出過內官監軍,結局如何,部隊還是牢牢的抓在軍將手中。
這聖旨不是提拔陳敏,分明是要害死陳敏。
至於那每人不過幾十文的犒賞,顏繼祖已經不覺得奇怪了,這樣的事情,崇禎皇帝又不是第一次做,長於深宮之中,養於婦人之手,深居九重之內,壓根不知道所謂人心,所謂世情。
十月初,山東軍濟南大營一反常態的喧囂,前幾日,李孟派出了大批使者到各地。召集軍兵一萬五千,今天大軍在城外校場列陣,等待欽差傳旨校閱。代聖上勞軍。
這次的一萬五千兵馬,總兵衙門的要求是,一定要以最近入伍地爲主。最近擴軍,而且山東各軍最講究輪戰和以老帶新,所以濟南老營的新兵數量當真是不少,本來加點老兵也就足夠了,這麼大動干戈的抽調新兵,也是麻煩,不過各營地千總和把總差不多都能猜到到底是要發生什麼。
而下面的小隊、隊副。以及普通的兵丁則都是興奮異常,大家都是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出身,今天居然能見到欽差,那可是天子使臣啊。沒想到當兵拼命還有這樣的榮耀。
在校場上搭建了大的木臺,一隊隊衣甲鮮明耀武揚威的騎兵圍着木臺護衛,總兵衙門直接在木臺上擺下了香案,全套弄得隆重異常。
山東巡撫顏繼祖打聽到了旨意的內容,自然是要告知李孟那邊,就連一直被圈在院子裡的陳敏都是被叫了出來,總不能讓京師來地人知道,這功勞赫赫的傳旨太監陳敏一直是被軟禁着。
欽差莫太監看到陳敏的時候,發現陳敏的眼圈紅紅地,尚有淚痕。心中不由的感嘆。天下雖然紛亂,說到底大明三百年積恩,還是有人忠心耿耿,居然感動的都哭了。
他當然不知道,陳敏知道這個消息之後,當即就是跪在地上連連的磕頭,給那個通傳的山東親兵求告道:
“千萬請軍爺和大帥稟明,這事情,奴才絲毫不知情。和奴才麼沒有一點的關係。還望大帥不要怪罪,千萬不要怪罪。若是奴才有一句假話,就讓我被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那親兵僅僅是過來傳信,也不願意和陳敏絮叨,拔腿就走,那陳敏動作敏捷,撲上去就保住了那親兵的大腿,在地上嚎啕大哭,這才讓這欽差看到這副模樣。
陳敏本來是太監,,從小又是受的最傳統的教育,對皇權威嚴從心理還有些敬畏和迷信。但來到這山東之後,看見山東總兵的行事,那敬畏和迷信早就消失殆盡,現在聽到這晴天霹靂一樣地詔書,居然是要自己去監李孟地軍,要自己去轄制李孟,陳敏前些日子還保留的那一些矜持心防,這一刻瞬間坍塌,心裡只是大罵,崇禎皇帝糊塗,要害死自己這樣的無辜之人。
今天之所以來到這城外的校場,那是因爲親兵營的人直接是拿刀架在他脖子上,逼他過來的。
按說同爲內監,見面之後總要先招呼客氣一下,可戰戰兢兢的陳敏一心觀察李孟等人的神色,跟欽差莫太監僅僅是打個招呼,這倒是讓莫太監頗爲的火大,心想你個陳敏成了鎮守中官,雖然尊貴,可你前段日子品級還不如咱家,今日驟達,居然這般地目中無人,咱家回去一定要在各位內相面前給你上點眼藥。
李孟對這聖旨上地內容無可無不可,只是要在這件事情藉藉力罷了,他和莫太監見禮之後,也就淡然的站在一邊。
膠州營受閱領賞地一萬五千名士兵,在一干人等走上木臺的時候,就開始魚貫的進入校場,列隊臺下。雖然心情激動,部隊也不是按照原有建制調動來的,但是入伍以來的訓練,還有挨的那些軍棍,還是發揮了作用,這些新兵步伐整齊,列隊絲毫不亂。李孟看來只是覺得手下們練兵還算盡心,卻不成想那莫太監卻是看的呆了,心中有喜有憂,喜的是這李總兵挖地皮的本領原來如此了得,居然在山東這麼個破地方養了這許多的家丁,看來宦囊一定豐厚的緊,,看來自己這次傳旨,好處有的拿了;憂的是,這李鎮東,兵馬如此雄壯,比那左平賊都不遑多讓,要是跟左平賊一樣飛揚跋扈,威福自用,那自己得放低點姿態,免得惹毛了他。
看着一切都已經是完備,就有人壓低聲音和欽差建議說,現在時辰正好,最好儘快宣旨頒賞。莫太監被這木臺下的嚴整軍陣震撼的不輕,原本就很忐忑的心情,變得更加的擔心,聽到說宣旨頒賞,連忙的答應了下來。看這山東兵馬森然的模樣,實在是讓人不舒服。
一邊有人唱禮,一邊山東地文武百官都是跪了下去。校場上的士卒們本來也是要跪的,不過一來這些人太多,讓他們都跪下,莫太監總覺得沒這個膽量,二來木臺比地面本就高許多,也就馬虎過去了。
傳旨地莫太監展開聖旨,尖利着嗓音大聲的宣讀,每說一句,還是和從前的規矩。下面的親兵護衛,都是扯着嗓子把每一句話複述出去,由近及遠,每段距離都佈置着喊話的人。
在接旨之前。總要三呼萬歲,這時候,校場上的氣氛山呼海嘯,極爲的高漲,被李孟徵召來當兵的這些士卒,都是農戶出身,若不是當兵,甚至是連七八品的小官都未必能見到。
可今日,卻能見到從前只是在戲文和評書裡面出現地欽差,那種打扮的太監。在那裡捧着聖旨宣讀。實實在在的就在自己眼前。
朝廷眼中有我們,派欽差來褒獎我們,每個營的隊伍中,除卻把總和千總面無表情地看這眼前的這一切,下面的兵丁和小軍官都是心潮澎湃,一腔忠君報國的心思越發的強烈,恨不得此時韃虜流賊就在校場之外,除去這就決一死戰,盡忠報國。
“…….左都督、山東總兵李孟。剿賊平亂有功。加鎮東將軍號,掛印佩劍……”
聖旨的宣讀這句話一說完。下面不知道誰喊了一嗓子“大將軍威武”,下面的各營都是跟着應合,每名士兵都是紅着臉,大聲的喊着“大將軍威武”,在這場中的每一名武人都是李孟的嫡系。
不管方纔有什麼忠心愛國地念頭,對李孟地崇拜和忠心也是實實在在的,李孟的光榮就是他們的光榮,李孟已經是鎮東將軍,掛印帶劍的大將軍,今後膠州營和山東兵馬也會跟着步步高昇。
眼下的膠州營,從書辦、主簿到武將、士卒,甚至是商行的夥計,都是有種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心態,膠州營在,每個人的幸福,或許僅僅是溫飽地生活就能持續,如果膠州營不在,那麼一切都不復存在。
莫太監宣讀完那句話之後,發現自己話語自己都聽不到了,下面地軍兵大聲的呼喊聲淹沒了一切,這種興高采烈,羣情激奮地場面,莫太監還是第一次看到,心中也是覺得跟着很興奮,自然不會去做什麼掃興的事情,含笑看着眼前這一切,等士兵們消停下來。
不過在木臺上的人神色卻各不相同,膠州營在老營的高級武官都是李孟帶出來的軍將,對大明的軍制,特別是總兵再往上如何封賞,都是不太明白,對他們來說,自家大帥加了個鎮東將軍的名號,總歸是好事,值得高興,戲文裡面那些名將,也都是有個什麼將軍號的嘛。
但在臺上的文官,除卻山東巡撫顏繼祖和已經知道旨意內容的人之外,其餘的人都是變了臉色,那些李孟系統的官員更是不愉,有幾名臉上更是出現了怒色,雜號將軍在薊遼之地,湖廣周圍已經根本不值錢,只要是稍有軍功,或者是飛揚跋扈一些,就有個將軍的名號給過去。
可李孟這樣的大功,按照衆人的估計,最次最次也應該像左良玉一樣,有個“平”字的將軍號,也就是大明的正印將軍。
誰想到朝廷居然這樣的涼薄,衆人心中雖然不忿,可也知道,這畢竟是朝廷的欽差,不好有什麼越界的行爲,特別是看李孟神色如常,衆人不敢造次。
歡呼了一陣,李孟舉起了手,木臺下的各營迅速的安靜下去,莫太監這纔是清清嗓子,又開口宣旨道:
“…….陳敏,功勳卓著……升爲山東監軍鎮守……督促諸軍……”
一聽到這個旨意,臺上的反應已經是譁然,臺下的士兵們更是驚訝,在各營中有那“有心人”開始小聲的解釋,說這鎮守中官,可是負責監視、管領咱們大帥的。
到底是什麼人,居然能在我們大帥的上頭,而且這陳敏是誰,下面的兵丁連聽都沒有聽到過。
不管是太監到底有好有壞,但在民間的印象裡面,凡是太監。就一定沒有好人,肯定是禍害忠良的奸佞之徒。
莫太監說完之後,本就沒有指望下面會有什麼反應。但這個任命說出來後,最起碼新任地山東監軍陳敏要領旨謝恩,可一直沒有聽見迴應,莫太監臉色禁不住沉了下來,心想,雖然是升官,也不能這樣的跋扈無禮,聖上的恩典,你作爲天子內臣。居然連句謝也沒有嗎?
跪在地上地文武官員也不吭聲,誰也不去理會陳敏是不是接旨謝恩,莫太監忍不住擡眼望去,卻看見跪在第一排的太監陳敏。渾身顫抖的好像是篩糠一般,兩隻手臂拼命的撐着,好像是想要擡頭,但卻好像是頭部有千斤重,根本擡不起來。
而跪在後面的山東文武官員,各個神色古怪,有的人直接是直起身來,朝前張望,來看這陳敏的熱鬧。
這山東到底還有沒有規矩體面,官員怎麼都這個模樣。這是宣讀聖旨的場合。怎麼衆人一點莊重也沒有,莫太監皺眉剛要呵斥,卻聽見校場上的嗡嗡鼓譟地聲音越來越大,莫太監心中一凜,到嘴邊的話就沒有出口。
跪在那裡的山東總兵李孟,一直是不動聲色,聽着上面一直沒有動靜,也有些奇怪,擡頭一看頓時是明白過來究竟。伸手拍了一下身邊的陳敏。顫抖不停地陳敏身體好像是被雷擊般,差點就癱倒在木臺上。
看到拍他的人是李孟。陳敏的臉色變得煞白,嘴脣都是顫抖起來,說的話都不成語調,上面宣讀聖旨,還在等他去接旨,可陳敏先要顧得的是身邊的總兵李孟,但不管是怎麼鎮靜,他都是說不出話來,顯然是驚嚇的太過。
陳敏的這副窩囊模樣,讓李孟皺了皺眉頭,淡然的說道:
“陳公公,謝恩吧,莫要讓欽差久等,失了禮數……陳公公,不要發呆,謝恩吧!”
李孟說了一句,這陳敏根本沒有什麼反應,加重語氣又說一句,陳敏纔算是從驚駭中回過味來,頗爲失禮的盯着李孟地臉看了會,這纔是確定了對方並不是說反話,好歹鎮定了些,這纔是磕頭謝恩。
莫太監看着陳敏謝恩,總算是鬆了口氣,這傳旨真是麻煩,怎麼有種下不來臺地感覺,好在接下來都是恩賞,是朝廷發銀子,給錢的事情,想必大家不會有什麼牢騷。
“……賞銀八百兩…….”
本來對於太監陳敏的授官,下面的嗡嗡議論的聲音越來越大,但這“賞銀八百兩”的旨意一宣讀出來,在經過那些大聲復讀的士兵們大喊,全場猛然是安靜了下去,而臺上跪在那裡的官員,有人忍不住笑了出來。
在校場上站立的那些士兵,每個人方纔地激情澎湃,忠君愛國之心,都被這“八百兩”地數目徹底的打消。
老營有不少士兵是沒去打仗地,可他們都知道,膠州營差不多動員了四萬人去河南和流賊的幾十萬人死戰。
這四萬人朝廷一共賞賜了八百兩,就算是足色足量的銀子,落到每個人手裡才十幾文錢,在膠州營,足餉的那些兵丁自然不必說,就連那些莊丁出身的,每天在軍營中都是吃飽飯,這又是多少錢。
十幾文,對於拼死作戰的軍兵來說,自己的性命自己每日辛苦的訓練,就值這十幾文錢嗎。
一萬五千名士兵,安靜下來之後,都是不發一言,在下面死死的盯着木臺上的宣旨太監,還是李大帥待我們親厚啊!這朝廷下來的人真不是東西,完全不把我們的人命看在眼中。
從喧鬧到安靜,這個過程很迅速,莫太監本來注意力一直在面前的這些文武官員,被這突如其來的安靜一下子嚇到了,惶然的四處張望,卻搞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情。
山東巡撫顏繼祖嘆了一口氣,把身子伏的更低,也不擡頭,剛剛鎮靜下來的陳某身體又是顫抖起來。
周圍這種安靜,是李孟最希望得到的一種效果,不由得臉上浮起笑意,開口大聲的說道:
“臣李孟謝主龍恩……”
場中仍然一片安靜,此時已經是寒意頗重。莫太監卻覺得背後一陣陣汗發出來,聽到李孟謝恩,心中禁不住長出一口氣。連忙把聖旨交給山東巡撫顏繼祖,勉強說了幾句鼓勵恭喜的話語,急忙忙的走下木臺。
那邊有馬車等待,山東方面對欽差地接待做的還算是到位,這校場的場面如此,自己還是不要在這裡自尋沒趣,快些走吧。
來這裡接旨地官員,李孟系統內,除了幾名送欽差回城的官員。其他人都是留了下來,顏繼祖和陳敏那些人自然也是跟着回城,而且這陳敏還要被士兵們押回軟禁他的院子裡,看守的措施要更加的嚴密。
在欽差這些人離開之後。臺下軍兵的嗡嗡聲又是大了起來,千總、把總們預先得到了吩咐,根本不去約束。
這微薄之極的賞賜已經是讓下面的士兵怒氣迸發,在那裡低聲的埋怨,小聲地咒罵,李孟送完欽差,又是走回了木臺的上面。
他不動聲色的走到木臺的前沿,掃視臺下地軍兵,被李孟目光看到的士卒們,都是安靜了下來。這安靜也是逐漸的傳遞了出去。沒過多長時間,整個校場又是變得鴉雀無聲,李孟沒有發出什麼命令。
李孟對下面的反應很滿意,這種無言的互動,說明他李孟在士卒心中的威信到了一種程度,這樣的程度讓自己可以去試探一些事情了。他衝着身邊的周揚和王海點點頭,然後轉過了身,繼續欣賞臺下的部隊。
不多時,在臺下的那些騎兵已經是縱馬跑到了軍陣之中。在臺下列陣地這些膠州營士卒立刻都是凜然。還以爲大帥對方纔地嘈雜不滿,要來糾察軍紀。
不過那些騎兵們縱馬奔馳。卻都是在哪裡揚聲的大喊:
“你們每天能吃飽飯嗎?”
每名騎兵都是這麼喊,這問題頗爲的奇怪,站立在哪裡的步卒們不知道該什麼回答,但他們的千總和把總以身作則的告訴他們應該如何去做,扯着嗓子大聲回答:“能吃飽!!”校場上稍微一停頓之後,立刻是大吼聲此起彼伏“能吃飽!!”“能吃飽!!”
“你們每天能穿暖嗎?”
又是此起彼伏,羣情激動的大喊回應“穿的暖”“穿的暖!!”
“你們地家人平安溫飽嗎”“平安溫飽!!”“平安溫飽!!”
“大帥剋扣過糧餉嗎?”“十足發放!!!”“十足發放!!!”
喊聲愈來愈高,方纔朝廷那宣旨太監所宣講地那些東西,讓每名兵丁心中都有一股鬱郁之氣,那種從期盼到失落的落差,朝廷如此涼薄地態度,讓許多對朝廷還有所期盼的膠州營新兵們心都是徹底涼透。
方纔彼此交談,怨言多多,更是把這種不滿和怨氣放大許多,此時來陣列周圍來回奔馳的騎兵一喊,士卒們立刻是藉着大聲的回答,把心中的怨氣發泄了出去。
可一問一答之間,許多士兵突然發現,足餉足糧,家人的溫飽平安,今後的前程,自己的一切一切,給他們的是李孟,今後能給他們的還是李孟。
要想維持住這一切,並且要獲得更多,途徑只有一條路……
“你們拿的是誰的糧餉!!?”
“大帥!!”這次的回答沒有絲毫的遲疑,甚至不用軍官們的帶領,所有人,甚至是在臺上的文官們都是跟着喊了出來。
“誰給你們家人平安溫飽!!?”
整個校場的場面都已經是癲狂,所有人都是在喊着“大帥”,他們的一切都是李孟給的,眼前能出現這樣的局面,完全是李孟一人的功勞。
每句話的節奏,千總、把總的如何的率衆回答,這預先都有些計劃,不過,在所有人的情緒被煽動起來之後,也就不用引導了,全場的人們嘶吼着回答,他們已經是完全的狂熱。
在“大帥”“大帥”的喊聲稍微停歇之後,那些奔馳的騎兵又在各處的大吼,不過這次不是詢問,而是喊出了口號:
“爲大帥而戰,爲大帥效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