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行慶!”顧昭歡的聲音撕心裂肺,猶如一把鋒利的匕首,劃破香櫞院中僅存的寧靜。
侍立門外昏昏欲睡的韻兒驟然一驚,急急忙忙從外院踏入內室,卻見顧昭歡自榻上坐起,淋漓的汗水浸溼大片烏黑的鬢髮,幾綹髮絲貼在臉頰兩側,形容狼狽十分,她大口大口喘着氣,宛如劫後餘生。
而顧昭歡雙目中在一瞬間迸發出的強烈恨意,在看見韻兒的那一刻俱都化成疑惑,猶豫,甚至是驚恐。
“三小姐,您纔剛醒,勿要受了風纔好。”韻兒敏銳地察覺到顧昭歡的異樣,她上前服侍顧昭歡躺下,又取來熱帕細心爲她擦拭乾淨汗水,動作乾淨利落,“您先躺着休息,奴婢這便去稟知老夫人着大夫來瞧。”
“韻兒,你是韻兒?”顧昭歡按住韻兒的手,眼中隱隱帶着幾分急切與希冀。
“奴婢自然是韻兒,三小姐您……別是落水的時候見着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吧?”韻兒反手握住顧昭歡的手,那冰涼的觸感令她莫名想起了蛇的陰冷,但她面上顯露出的仍然是隱隱的擔憂。
落水?顧昭歡的腦海中如遭雷擊般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過,她出聲小心翼翼地探問道:“現在……可是建寧六年?”她頓了頓,爲免韻兒生疑,多添一句:“倒五月了吧。”
“是。”韻兒輕鬆一笑,彷彿鬆了一口氣般,“如今剛過了端午,正是五月中,再過半月便是老夫人壽辰,六月底是大小姐生辰,八月初是羣芳宴,八月中卻又是中秋了,倒滿當着。”
顧昭歡心中微哂,韻兒卻未曾提及七月裡是她的生辰,倒也真是稱得上“忠心”。
“還有兩年,我便要及笄了。”顧昭歡驀地鬆開韻兒的手,搭在稍涼的纏枝蓮錦衾上,闔眼,輕聲如嘆,“難爲你如此上心,竟都一一記着。這一遭落了水,世事竟都有些恍惚起來,你退下吧,容我自個兒先靜靜。祖母那頭——要多煩你跑一趟。”
“三小姐言重。”韻兒應着,心中卻已經有了算盤,轉而問道,“三小姐方纔醒時喊的,奴婢聽着卻像外男名諱。恕奴婢多嘴一句,您還是未出閣的姑娘家,又冠着國公府三小姐的名頭,這若是傳了出去——”
“你聽岔了吧。”顧昭歡猛地睜開眼,韻兒撞上她眼底所沉着的難以言表的寒涼,心中猛地一顫,卻聽顧昭歡的聲音不緊不慢,“姑且不論是與否,院中只你我二人,若是傳了出去,我原是不信隔牆有耳的。”
顧昭歡說完便不再言語,櫻脣微微一抿,韻兒自知失言,卻又驚詫於顧昭歡此刻的凌厲,但她十分知趣地退下,又在顧昭歡看不見的地方往德緣院行去。
顧昭歡在房中聽着韻兒漸行漸遠的腳步聲,倚在牀頭長長地呼出一口濁氣,雙目向上望着,心思卻百轉千回。
建寧六年,落水。一樁樁一件件彷彿都還清晰如故。
她是真的回到十三歲了。而她此時若是閉上眼,曾經一幕幕的場景,一字一句誅心的話,又全都浮現出來,像在她尚還鮮血淋漓的傷口上反覆塗抹着鹽,生生地疼,是一種蔓延浸透的酷刑。
好個顧昭婉!好個韻兒!還有那負心的楚行慶……她在他們身上受的苦,教她如何能夠忘記?如今得了這識人真面目的機會,又怎能不一一討回?
即便要賭上自己的性命,她也絕不會教他們好過!原本,她就是死過一次的人。
前世身爲國公府庶女的顧昭歡,自顧昭婉生辰宴上見了慶王世子楚行慶後,便一心戀慕,使盡百般手段,即使成爲全京城的笑柄她也在所不惜,只爲求得長伴他身旁,在她的“好”嫡姐顧昭婉的“幫助”之下,終於謀得正妃之位,卻獨守空閨數年。
爲了能夠留住楚行慶的心,顧昭歡連向來最忠於自己的人兒也雙手奉上,楚行慶還是廢了她另娶顧昭婉,最終等待她的,也不過三尺白綾。直到顧昭婉將那白綾送來,又親手爲她繞上時她才知道,從一開始便都是局——
楚行慶一開始要的便是顧昭婉,看似忠誠的韻兒,卻是大夫人和顧昭婉安插在她身邊的眼線。顧昭婉是令她成爲笑柄的始作俑者,她如同跳樑小醜般,被她們玩弄於鼓掌間而不自知,結結實實爲她們唱了一場取樂的好戲。
又能怨誰?只怨她孃親去得早,未能告訴她如何才能辨得人心真假,她身邊更無一個庇護的人在側,國公府三千金的名號乍一聽極好,到底只是一介庶女,處處受人牽絆纔是真。
“三小姐。”一聲柔柔的輕喚將顧昭歡從自己的思緒中拉回現實,顧昭歡猛地睜眼,看見一個約莫二十上下的丫頭站在榻前,雙手不安地揉搓着粗麻布裙的衣角,手都有些泛紅,她的頭垂得極低,倒像做慣了這種謙卑討好的姿態。
春荷。顧昭歡稍稍眯起眼眸,心中默唸一遍這個名字。
當初春荷也是這樣站在榻前,卻被自己趕了出去,但不可否認的是,春荷是國公府中難得對她以真心相待的人,春荷是因她而死。如果不是在她嫁與楚行慶當天以身攔轎,春荷斷不會落到在青樓中被逼致死的下場。春荷爲什麼要幫她?她不得而知。
顧昭歡作出一副受了驚的模樣,迅速起身:“你是何人?”
春荷並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反倒單刀直入,令人聽來頗有幾分自說自話的意味:“奴婢那日——瞧見了……您落水是……是二小姐推的。”
“不,不是。”顧昭歡一字一頓,眼神逐漸認真起來。
“三小姐!您……”春荷有些着急地跺了跺腳。
顧昭歡卻不緊不慢地截斷她的話:“你應當知道,嫡姐向來待我最好,沒有人會,更沒有人敢對此說三道四,否則便是離間我與她姐妹深情。至於落水一事,是我自個兒不小心沒站穩跌了下去,嫡姐只是扶了我一把,你可知道?”